“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是南宋岳飞《满江红》词里的名句。汉文化有个特点,前人的妙词佳句都可借用到新的语境中,“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不用改易一个字,新的意蕴即已延伸甚至转化而成。
据2000年2月3日《北京晚报》记者程胜报道,北京一位瓷品收藏者凌先生,1996年在安徽某县搜集到一副瓷烧的对联,用以镶嵌瓷字的底板已毁,但瓷字完整无缺,这对联正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瓷字每个在8至12厘米之间。除此十四字外,尚有四个5至6厘米的瓷字,是“曹雪芹书”。经有关专家鉴定,十八个瓷字皆系清代中期景德镇出品。虽然还不能确定这些瓷字就是据曹雪芹真迹烧制的,但也万万不可轻视这一发现。我们一直没搜寻到曹雪芹的哪怕一个字的真迹,现在据以研究《红楼梦》的各种手抄本,有的可能很接近曹雪芹亲手书写的底本,但也都是他人的过录本。这回凌先生发现的瓷字虽仍非最本原的“曹字”,但如能被专家进一步鉴定为真物,则与发现了曹雪芹书法的刻石或拓片一样,意义也是非同小可的。
这里姑且缓论瓷字的真伪,先讨论一下,曹雪芹有没有可能写出这样的一副对联。
截取前人诗词象征人物命运,或从中转化出另外的意思,这一手法在《红楼梦》的文本里可谓贯穿始终,是我们解读这部巨著时必须掌握的“钥匙”。最集中也最直接的例子是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与宴的八位女性分别抽出了八根象牙花名签子,每根上面都题着四个字并有一句唐诗或宋诗。如探春抽的是杏花签,题着“瑶池仙品”,诗句是唐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里的“日边红杏倚云栽”。原诗“日边”喻帝王,“红杏”喻权贵,表达的是科举下第后的矜持怨艾;曹雪芹借用之后意思就不一样了,用“日边”喻郡王,“红杏”喻探春,暗示探春以后将类似“杏元和番”那样远适藩王。
《红楼梦》的传世抄本大都有署名脂砚斋或畸笏叟的大量批语,尽管对于这两个署名究竟是一个人的还是两个人的,究竟是男是女,与曹雪芹有没有血缘或婚配(同居)关系,红学界意见尚不能统一,但这批书者与曹雪芹有着极亲近的关系,熟悉甚至卷入了曹家的家世变化,并在一定程度上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高参”,乃至直接参与了至少是局部的写作,在这几点上红学界并无争议。脂砚斋、畸笏叟的批语一般统称“脂批”。脂批里一再出现“三十年”的字样,如“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今余想恸血泪盈”。“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余卅年来得遇金刚者亦不少……”“与余三十年前目睹身亲之人,现形于纸上……”不少脂批后注明了年代干支,由此可以推算出,“三十年前”大约是公元1728年,即雍正六年之前,那是曹氏家族仕途命运的一道分水岭。雍正六年,曹□在江宁织造任上被抄家治罪,曹氏四五代人艰辛积攒的家业灰飞烟灭。据此,倘曹雪芹借岳飞的“三十功名尘与土”来一抒心中的愤懑,实在是天知地知自己知,亲近者如脂砚斋者知,其他人则很可能被他的狡狯假借所瞒蔽。
《红楼梦》的正文里也有直接提起年头论事儿的时候。第七回宁国府焦大醉骂“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所谓“二十年头里”,应是书中贾代化袭宁国公且还在世的时候;如再加十年,三十年头里,则太爷贾演该还活着。焦大年轻时随太爷(原型应为曹雪芹高祖或曾祖)出兵,有从死人堆里救出主子的功劳。第四十七回贾母称“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不说五十或五十五等整数,而精确地说“五十四年”,显然是因为这个艺术形象的原型确实是有五十四年的婚龄。据周汝昌先生考证,《红楼梦》从第十八回至第五十四回全写的是以乾隆元年(1736)为背景的一年里的故事,则“三十年头里”约为康熙四十六年(1707),正值康熙第六次南巡,曹雪芹祖父曹寅第四次接驾,曹寅妻李氏当然与丈夫一起正经历着富贵已极的时期,以李氏为原型的贾母在书中出现时却已处于百年诗礼簪缨之族的“末世”了。凡此种种文字里,都弥漫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深沉喟叹,如假借“三十功名尘与土”加以概括,也无不可。
《红楼梦》第一回正文里还明确地写入了该书由“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而成。尽管关于曹雪芹的生卒年月在红学界一直存在歧见,但《红楼梦》大体成型是在曹雪芹三十岁左右当可认定。因为第一回开篇即有第一人称的作者自述,明言“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无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云云。过去人们认为一个甲子六十岁即为“满寿”,因之“半生”也就是三十岁。《红楼梦》里通过贾宝玉这一艺术形象痛斥“国贼禄蠹”,视科举功名如粪土,那当然是曹雪芹自己思想感情的体现。他“无材补天”,有心铸“梦”,若挥毫书写“三十功名尘与土”,也正好抒发了自己把仕途经济即所谓“功名”弃之尘土的理念豪情。
倘若仅仅上联能引出我们的丰富联想倒也罢了,更需注意的是下联的“八千里路云和月”。岳飞笔下的“云”“月”虽也有超出字面以外的意蕴,却并非是指人物。在《红楼梦》的文本里,“云”指史湘云,“月”指麝月,却是明明白白的——红学界称作“王府本”的抄本上,第十八回前面有总批,是以题诗的形式写就的:“一物珍藏见至情,豪华每向闹中生。黛林宝薛传佳句,《豪宴》《仙缘》留趣名。为剪荷包绾两意,屈从优女结三生。可怜转眼皆虚话,云自飘飘月自明。”前五句是我们能从现存的前八十回文本里看到的情节,后三句则是在透露八十回后的故事(即便尚未写出,亦是已成熟的构思)。
“屈从优女结三生”是怎么回事这里且不讨论。“云自飘飘”指史湘云后来有一段凄惨的漂泊生活,这与正文第五回关于史湘云的判词“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以及《乐中悲》曲子里“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完全吻合。“月自明”则是指麝月到故事最后仍能守在贾宝玉的身边。《红楼梦》正文里用宋人诗句“开到荼蘼花事了”来暗示麝月是书中“如花美眷”的最后残存者,脂砚斋批语里有多处暗示麝月最后作为侍女独留在了宝玉身边(第二十回脂批说八十回后袭人出嫁前有“好歹留着麝月”的留言)。
据周汝昌先生考证,脂砚斋与畸笏叟实系一人,就是书中史湘云的原型,她经离乱漂泊,最后得以与曹雪芹重新聚合。她在第二十回写到麝月独自看屋子时批道:“麝月闲闲无语,令余鼻酸,正所谓对景伤情。”在那段情节里,麝月说了不少话,宝玉还给她梳头,并没有什么值得伤感的因素,因此,只能把这批语理解为,脂砚斋写批语时,麝月的原型就在她身旁,“闲闲无语”。而那几句批语后面注明是“丁亥夏”,彼时曹雪芹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她们两个与曹雪芹共度了最艰难的岁月,从曹雪芹的遗稿里重温着往日的富贵温柔,面对当下的凄凉处境,自然难免对景伤情。这样看来,“云自飘飘月自明”的含义十分丰富,表明麝月在袭人嫁给蒋玉菡后,得以独留在宝玉、宝钗身边;宝钗死后,她又终于能和离乱后与宝玉邂逅的史湘云会合。
这样看来,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期间,有两个女人在他身边,一个“云”,即有文化,能帮他写作的脂砚斋;一个“月”,即书中麝月的原型。“月”没什么文化,但不仅可以分担生活重担,也成为他和脂砚斋“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的活见证。在这种情况下,曹雪芹假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现成词句来表现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又相依为命的现状,就十分贴切自然了。
凌先生搜集的对联瓷字,真伪尚待专家进一步鉴定。我非专家,又未见到实物,只是觉得曹雪芹有可能利用岳飞的句子来暗抒他的胸臆隐情。通过得知瓷字消息后的一系列联想,我主要试图表达这样一个意思——《红楼梦》艺术手法上的一大特色,就是充分开发、运用汉字汉语在语意、语音上的多义、谐音等功能,在看似随手拈来的文句里,一击两鸣,一石三鸟,一声两歌,一手二牍,或背面敷粉,或暗度金针,意蕴深远,精彩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