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十回,大观园诸艳与宝玉的芦雪庵联诗,很少被人深入研究。其实,这七十句联诗,本系曹雪芹咏叹自身经历的长歌。他巧妙地将其嵌入这部书中,既通过这一情节展示了那个时代贵族男女的文化时尚,也透过联诗的场面深化了书中人物的性格。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将本人及家族的经历投影于书中贾氏的命运,形成了一个悲怆凄恻的轨迹,而最终达于清醒的“悬崖撒手”——与那个社会的主流文化分道扬镳。
联诗开篇便是“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这是曹雪芹写他出生时的情境。当然,我们不能胶柱鼓瑟地认为,这是说他出生在下雪的冬日。这是一个比喻,说的是他出生在康熙驾崩、雍正即位之际,这一重大的政治变故,对于几代深受康熙宠爱,并与若干未能继位的皇子——雍正的政敌——交往甚密的曹家来说,真不啻“一夜北风紧”,曹雪芹一出生,即一“开门”,就遇上了家族于“雪尚飘”的凛冽处境中挣扎的局面。书中写到,凤姐道出“一夜北风紧”这句“粗话”后,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正是暗示这种大气候对家族年轻一代的命运有着非同小可的影响。程高本将这句改为“留了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坐实在“写诗”上,把“表命运”的暗示一笔抹杀。
下面说“入泥怜洁白,匝地惜琼瑶”,也就是从此不能“清白”的意思。而那来自雍正皇帝的“暴风雪”,“有意荣枯草,无心饰萎苕”,即把康熙时受冷落的“枯草”大加殊荣,而绝无心照顾家族已然凋零的“萎苕”如曹家。“价高村酿熟,年稔府粱饶。”字面意思,是说大雪抬高了酒价,而且兆示着来年的丰收,实际上是说曹家越来越难承受主子的需索。稍阅雍正初年皇帝在曹□奏折上的批语,便知那真是怎么也讨不了好了。“葭动灰飞管,阳回斗转杓。”自然是比喻命运的大转折。雍正处置曹□一家,虽极严峻,却也还不到斩尽杀绝的地步,正所谓“寒山已失翠,冻浦不闻潮”。那时曹家也还有一两门差可依赖的亲戚,所以又说“易挂疏枝柳”。但有的亲戚本身也已岌岌可危,故又说“难堆破叶蕉”。
从康熙驾崩到雍正即位是曹家由盛转衰的大转折,但曹家覆灭的过程并非直线式的坠落,而是曲线式的,“一时是杀不死的”。到雍正暴毙,乾隆即位,在乾隆的怀柔政策之下,曹家也竟一度有雪中得炭之喜,可以揣起手过一点谨小慎微的好日子。故而芦雪庵联诗的下两句是“麝煤融宝鼎,绮袖笼金貂”。当然,这只是回光返照,所以又说“光夺窗前镜”。不过,这时的曹家,可能确有女子得以进宫,或至少是成了王妃,全家能暂得庇护,故有“香粘壁上椒”之句。但整个境况,仍是“斜风仍故故,清梦转聊聊”,并无坚实的前途。那时的官场,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所以接下来有“何处梅花笛?谁家碧玉箫”之叹。乾隆想怀柔,可雍正的政敌并不因其子继位后的和解姿态而放弃他们的夺位企图,几位尚健在的雍正的堂兄弟,及堂兄弟的儿子们,即乾隆的从堂兄弟们,仍加紧着他们的夺权密谋。他们集结在康熙两立两废的太子胤礽的儿子弘皙麾下(那时胤礽已死多年),甚至企图在乾隆木兰秋狝时发动政变。所以下面就说“鳌愁坤轴陷,龙斗阵云销”。
乾隆当然不能任由政敌们猖狂,于是改宽松怀柔为严厉镇压,曹家受到牵连,这一次遭受的打击,远比雍正朝为烈,曹氏一族所剩无几,故下一句是“野岸回孤棹”。曹雪芹在这“孤棹”中犹苦中作乐,即“吟鞭指灞桥”(所谓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但曹氏的若干族人已被充军远流,这事实被含蓄地吟为“赐裘怜抚戍”,苟活于都城的遗孑,便不能不实实在在地“加絮念征徭”。蛰居都城陋巷仄室的曹雪芹等人,处境真是“坳垤审夷险,枝柯怕动摇”。一步不慎便会掉入陷阱,任何一点枝柯摆动都可能带来更深的牵连,所以即便强颜欢笑调侃,也只能把这种生存状态概括为“皑皑轻趁步,翦翦舞随腰”。联诗的下两句是“煮芋成新赏,撒盐是旧谣”。字面意思是引苏轼等典故,形容雪如用煮熟的芋头做成的“玉糁羹”一般白,又如撒盐般落下,实际上却是形容曹雪芹此时的生活水平。在那种情况下,他“苇蓑犹泊钓”,而实际已“林斧不闻樵”,再不能张扬。曹雪芹面临的困境,如“伏象千峰凸”,要冲出绝境,也还不是无望,但那是“盘蛇一径遥”。这时,“花缘经冷聚”,而我心已定——“色岂畏霜凋”!
雍正一朝曹家所受的打击,我们现在总算还能查到一点皇家档案,可是乾隆一朝曹氏弄得“家亡人散各奔腾”,甚至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至今却查找不到一点文字档案。在芦雪庵联诗里,曹雪芹也只是说“深院惊寒雀,空山泣老鸮”。不过一“惊”一“泣”,也够惨的了。这时的朝政,弄得官僚贵族们“阶墀随上下,池水任浮漂”,皇帝则自以为“照耀临清晓,缤纷入永宵”。一班想顺风而上的,“诚忘三尺冷,瑞释九重焦”。曹氏遗孑中自然也有这样的,曹雪芹却选择了另样的生活方式,“僵卧谁相问”?不问就不问吧,偏有“狂游客喜招”。这说明曹雪芹在家族覆灭后,一方面断绝了与皇室的关系,一方面却也受到过颇有权势的开明人物的荫庇。他总的处境是“天机断缟带,海市失鲛绡”。具体的情形是“寂寞对台榭,清贫怀箪瓢”。但他开辟着自己的精神天地,“烹茶冰渐沸,煮酒叶难烧。没帚山僧扫,埋琴稚子挑”。实际上,这是暗示他开始了《石头记》即《红楼梦》的艰难创作。
在联诗中,曹雪芹用“石楼闲睡鹤,锦罽暖亲猫”两句,极为含蓄地概括了他所写的这本书。《红楼梦》第二十三回,有贾宝玉的四季即事诗,其《秋夜即事》中有“苔锁石纹容睡鹤”之句,蕉棠两植的怡红院中有鹤,在书中亦有描写。《冬夜即事》中有“锦罽鹴衾睡未成”之句,书中第五回即写到秦氏“叫小丫头们在檐下看着猫儿打架”,可见贾府中,锦罽和猫儿都是最常见的事物,最能传达出那里的氛围。在很可能见到过曹雪芹本人并读过其原稿的明义的《题红楼梦》组诗中,有一首就写到贾宝玉“晚归薄醉帽颜欹,错认猧儿唤玉狸”,这大概是说第三十一回中,宝玉错把晴雯当作袭人的事(袭人在怡红院中有“西洋花点子哈巴儿”的绰号,见第三十七回)。由此可见,玉狸即“亲猫”,实际上也是泛指作者所珍惜的女儿们。
但对于曹雪芹来说,那象征着严寒与肃杀的大雪越来越厉害了。“月窟翻银浪,霞城隐赤标。”仿佛月亮银色的光浪翻涌于大地,又仿佛号称“霞城”的赤城山最高处叫作“赤标”的山巅,竟都被寒雪所淹没。在这漫漫寒冬、茫茫大雪中,有的生命经不住摧残,就沉沦、湮灭了,但曹雪芹却“沁梅香可嚼,淋竹醉堪调”。就是说越是严寒,他著书就像嚼食被雪浸透的梅花般我心自甘,也仿佛被雪水淋湿的竹子,正能弹奏出最强劲的旋律!
从曹雪芹逝去后他的挚友所写的悼亡诗可知,他在“著书黄叶村”时,是有“新妇”协助的。这首芦雪庵联诗,应该正是他在那爱情的呵护下所撰,所以在表述自我生活道路时,特意写到逆境中的雪,“或湿鸳鸯带,时凝翡翠翘”。他的创作生活中还是有亮点的,不过总的处境当然还是“无风仍脉脉,不雨亦潇潇”。与风雪严寒的斗争,正未有穷期!
联句的最后两句“欲志今朝乐,凭诗祝舜尧”,当然是不得不加上的“尾巴”。可是如联系前面的内容,完全可以体味出一种反讽的意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