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是大风暴前的一回。第七十三回傻大姐捡到绣春囊,成为贾府先从自家杀起的导火线。八十回后,一定会展开外面杀进来的情节,写贾府在内斗外剿中“忽喇喇似大厦倾”的大悲剧结局,所以第七十二回实际上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凤姐当着仆妇,忍不住道出:“昨晚上忽然作了一个梦,说来也可笑,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找我。问他作什么,他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正夺着,就醒了。”为何有这样的梦?书里旺儿家的笑道:“这是奶奶的日间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
书中明写暗写了不少分属于“日”“月”两大政治集团的人物,像忠顺王、仇都尉及其儿子等都属于“日”派,而北静王、冯紫英与其父冯唐等,则属于“月”派。第四十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出现了一系列的暗示,其中“双悬日月照乾坤”一句最醒目惊心。真实的情况是曹家及其亲戚都属于“太子党”,“真事隐”地折射到小说里,便是贾家、薛家等都属于“月派”。周汝昌前辈在癸未八月来函中有这样的思考:“宝钗一家进京本为‘待选’;薛家女‘待’的‘选’,不是入乾隆宫内,是暗指胤礽、弘皙府也。——这方是后文再也不提‘选’事的真缘故吧?”我很赞同这一思路,而且薛蟠之所以“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大摇大摆进京去,也正是因为正逢雍正暴毙,弘皙有可能“正位”,那么藏有“义忠亲王老千岁”备用棺料樯木的薛家,便具备了无限的可能性,将妹妹送往弘皙身边,当然也就成为一大可实现的美事。但结果却是雍正的儿子弘历登上了宝座,薛家也就只能暂且蛰伏,再待时机,妹妹待选的事当然也就不再提起。薛蟠本是个享乐主义者,并非政治人物,但因为薛家上辈乃地道的“太子党”,所以他结交来往的,也就都是些“月派”人物。整部《红楼梦》就都笼罩在“日”“月”之争的紧张气氛中。
弄懂了上述大背景、大脉络,就不难理解第七十二回为什么要写到凤姐的那样一个梦了。那当然是个凶兆。旺儿家的只知有凤藻一宫,哪里知道贾府要应候的还有另外的宫。实际上贾府面临着两个“宫”,也就是“日宫”与“月宫”。在“日宫”里有元妃娘娘,这是必须首先要应候好的;但“月宫”的人也很“面善”,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使到了后来觉得已是“半轮鸡唱五更残”(香菱诗句),不想那么服帖地应候了,但人家却仍有一定实力,能上来夺取,应候也不是,不应候也不是,真真是进退失据。在那“日”“月”互碾的夹板中,没有多久,贾府就要被挤压成齑粉了。
值得注意的还有第二十八回这样一笔:宝玉急匆匆去寻黛玉,路过凤姐院门前,凤姐叫住他,让他写下“又不是账,又不是礼物”的“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字样,说“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凤姐本有小童彩明为她当笔墨秘书,如果是应候“日”宫,往元春娘娘处送东西,让彩明写就是了,何必抓宝玉的差,而且又不按正式的规格写?《红楼梦》里绝无废笔赘墨,这一情节也一定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我估计那时“月”宫正处于“精华欲掩料应难”(亦为香菱诗句)的情势下,凤姐秘密而积极地应候着“月”宫一方。这字迹可能在八十回后成为贾府勾结“月”派图谋不轨的罪证之一,宝玉的被逮系狱,这白纸黑字便是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