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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悬日月照乾坤:《红楼梦》的故事背景 夹缝里的人生

1

林黛玉初到荣国府,先去见外祖母。书里交代得很清楚,荣国府中轴线上的主建筑群,正房挂着皇帝赐的金匾,以及一副谦称“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的银联(实际是书中“义忠亲王老千岁”所题),那是贾政和王夫人居住的空间。贾母则住在这组中轴线主建筑西边的一处院落。林黛玉的轿子是从西角门抬进府里的,走了一射之地,下这轿子后,再换另一乘轿子,又抬了一段,才到达贾母院落的垂花门前。林黛玉再下轿,众婆子围随,进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转过穿堂的大插屏,现出三间厅,厅后方是正房大院,正房五间,皆是雕梁画栋,两边以穿山游廊连接厢房。

贾母的院落相当气派,面积很大,房架很高。五间正房里有套间,套间里有暖阁,还有碧纱橱,所以不但她自己住得很舒服,还可以把最喜爱的孙辈宝、黛都留在同一个大空间里居住,史湘云来了也常跟她住在一起。第四十回刘姥姥这样表述她对贾母住房的印象:“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那一间房子还大还高。怪道后院子里有个梯子。我想并不上房晒东西,预备个梯子作什么?后来我想起来,定是为开顶柜收放东西,非离了那梯子,怎么得上去呢。”

贾母的院落与贾政、王夫人的院落之间,是一条南北向的宽夹道,两院各有角门与夹道相通。这夹道的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呢,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舍,那是贾琏、王熙凤的住所。王熙凤可谓荣国府的主事人,但她辈分低,居住空间当然也就只好小一些。第六回,曹雪芹透过一进荣国府的刘姥姥的眼光感受,把那空间里的景象描写得很细腻,凸显着豪门贵族的荣华奢靡。

附带说一下,书里对荣国府内部建筑格局的交代,是随着情节的推移不断细化的。比如,林黛玉入府,进西角门走了“一射之地”。“一射”就是武夫用力拉弓射箭,箭飞过的距离,怎么说也有五十米以上。那么,在贾母院门外,那么大的一片空间,难道都是空地吗?看到后面,我们就知道,在荣国府西南的那个位置,以及相对应的东南一带,还有供下人住的群房。金钏被撵出去以后,就暂时被发落在那里,结果她无法承受羞辱感,投入东南角的水井“烈死”。第三十九回写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正“信口开合”讲“若玉小姐抽柴”的故事,结果外面人吵嚷起来,原来是府里南院马棚“走了水”,也就是发生了火灾。贾母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当然那火很快被扑灭。这就进一步证实,贾母院东南边,还有一片级别比较低的建筑群,而贾母正房的房基很高,站在廊上,能望见那边的火光。第四十三回,写“闲取乐偶攒金庆寿”,给凤姐过生日,交代说贾母院里新盖了个大花厅,可以在里面坐席听戏。可见贾母的院落非常宏阔,估计盖了新花厅,仍有足够栽花种树的露地。

书里不少情节集中发生在贾母、王夫人和王熙凤生活的这三个居住空间里。

值得注意的是,设定为贾母长子并袭了一等将军爵位的贾赦,却并不住在荣国府里。不就近侍候自己的生母,这很奇怪。书里很清楚地交代,邢夫人带黛玉去他们那边,是要先出荣国府西角门,坐一辆翠幄青绸车,路过荣国府正门,另入一黑油大门,才能抵达。“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见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这也很奇怪。书里未说贾母两个儿子分了家,为什么袭爵的大儿子却把荣国府中轴线上的正房大院让给并没有爵位的弟弟去住?既然两兄弟居所挨着,为什么不在隔墙上开门相通,互相来往竟需要先出大门乘轿坐车,再进对方大门?我在前面对此有所分析,这里从略。

书里(指曹雪芹留下的八十回)直接写到发生在贾赦、邢夫人那个院落里的事情,只有第三回、第二十四回两次,写宝玉奉贾母之命去探望生病的伯父,在那里见到了黑眉乌嘴的贾琮。

至于宁国府,书里有些篇幅写到那边的事情。在具体的屋宇园林的描写上,或极度夸张(如秦可卿的卧室),或比较含混(如王熙凤眼中的“园中秋景令”),尤其是对各个建筑物的平面关系,缺乏明确的交代。第七十五回写到贾珍在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早饭后约请一些公子哥儿来“习射”,那箭道的形状应该与夹道类似。

当然,从第十七、十八回以后,书里的大量情节就都发生在大观园里了。

曹雪芹对发生在荣国府里的故事的空间设计,一是有原型依据,二是恐怕会绘制出一幅从原型出发而加以艺术想象的屋宇园林示意图,怪道他笔下的空间转换基本上流畅自如,前后接榫,滴水不漏。大体而言,他对大观园的描写想象的成分多,而对荣国府原有建筑群的描写则非常写实,甚至有些回忆录的味道。

现在我要特别研究一下,在曹雪芹笔下,除了发生在荣国府那些大大小小的院落里的故事,还有哪些发生在建筑群之间的夹道里的事情。

2

荣国府里不止一个夹道。除了上节写到的那个位于贾母院和王夫人院之间的南北向夹道,第四回就写到,薛姨妈一家来了,被安排住进府里东北角一处叫梨香院的房舍。“原来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这夹道应该也是南北向的。后来因修建大观园,迎接元妃省亲,梨香院又腾出来给贾蔷管理的十二官戏班子使用,薛姨妈一家就又挪到了府里更东北边的一处院落里居住。

第七回写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欲找王夫人回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到梨香院找她妹妹说话去了,周瑞家的便转出东角门至荣国府东院,通过夹道,往东北边的梨香院去。所谓陪房,就是一房人,夫妻连带儿女,被当作陪嫁物,随富豪家的小姐一起嫁到其夫家,在那边继续服役。周瑞家的是周瑞的媳妇,因为得到王夫人信任,王熙凤一辈的,都唤她周姐姐,算是有头有脸有一定权势的仆妇。但不管怎么说,到头来,她的身份,还是一个地道的奴才,是一个夹缝里求生存的卑微生命。

第七回写周瑞家的奉薛姨妈之命,去给众位小姐、媳妇送宫花,把她送花的路线写得非常细致。她出了梨香院,先携花来到王夫人正房后头。当时迎、探、惜三位小姐分住在王夫人房后三间小抱厦内,贾母命李纨陪伴照管。周瑞家的把花分别送给迎、探、惜后,“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遂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在凤姐那边完成任务后,才往贾母这边来。过了穿堂,忽然遇见了她女儿,跟女儿说完话,才进入贾母正房,在宝玉住的那间屋子里,见到了正跟宝玉解九连环玩的黛玉。周瑞家的把两枝花献给黛玉,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确实,周瑞家的能说什么呢?读者从前面的描写里清楚地看出,她送花的路线,由近而远,循序渐进,并没有什么错失。但黛玉是何等身份,何等角色,哪有辩解的余地?只得忍气吞声。

从这样细腻的文笔里,我们仿佛随着周瑞家的脚步,进一步了然了荣国府里建筑的空间布局:当中是正房大院,正院西边是贾母院,这两个院落的后缘基本上平齐,当中是一条南北向夹道,夹道北是凤姐院,勾连夹道的有角门,有穿堂;正院东边的院落应该很大,梨香院在东院东北角,它的下缘比王夫人的那个院子还要靠北,从梨香院出来,要通过一条南北向夹道,才能到达王夫人院后的抱厦,那抱厦外则有一条东西向的夹道,尽头是花墙,花墙上有角门,出那角门可通凤姐院。这样,我们就至少知道了三个互相连属的夹道了。

3

送宫花为什么不送给李纨?李纨是寡妇,连脂粉都不能涂抹,遑论戴花。第七十五回写尤氏到荣国府来,进大观园,至李纨住的稻香村,想洗个脸补补妆,因为李纨没有脂粉,大丫鬟素云就把自己的拿出来,请尤氏将就着用。李纨责备她:“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尤氏好脾气,也就用了。这个细节再一次让我们知道,李纨只能如槁木死灰般生存,戴花的乐趣都被剥夺了,那是非常残酷的封建礼教,有一大套繁缛的规矩,维护着那个社会的伦理秩序。

像王夫人院、贾母院、王熙凤院,一般人未经特许是不能擅入的。那是贵族府第里的伦理秩序。曹雪芹把这一点写得非常清晰。府里其实有着多样的生命存在,有大大小小的管家、办事人员、清客相公、小厮仆妇、门房杂役、厨子马夫……第六十三回还透露,荣国府里还有皇帝征戎大胜后赏给府里的几家土番。这些生命,多半只能在划定的区域里活动,如果“有幸”遇见主子,也多半是在夹道里偶然邂逅。

第八回写宝玉一时兴起,往梨香院看望宝钗,“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更为不妥,宁可绕远路罢了”。于是他仍从贾母院往南出二门,跟从的丫鬟嬷嬷以为他是去宁国府,结果他到了穿堂,又折向东边再往北边,绕厅后而去。显然,他是要去通向梨香院的夹道。他倒是躲过了动辄逼他读书上进的父亲,可是,“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劳叨半日,方才走开”。打听得当时贾政正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宝玉才算松了口气。那梦坡斋,位置应该就在上房院东北后角门附近。

曹雪芹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和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两段情节里,集中刻画了詹光、单聘仁等清客相公的嘴脸。这是些典型的社会填充物。妓女是以色事人,他们是以才事人,都有很辛酸的一面。这些清客相公一般都通琴棋书画,可以在主子面前陪读、陪吟、陪聊、陪笑、陪奏、陪歌、陪棋、陪卜、陪绘、陪书、陪观、陪游……当然,更重要的是看主子脸色,揣摩主子心思,赔尽小心。曹雪芹把詹、单二清客的首次亮相,特意安排在了荣国府的东夹道一带,既符合生活的真实,更是具有隐喻的空间安排。

宝玉满心满意要去见的是宝姐姐,谁知往北去那梨香院经过的东院里,有府里一片办事房,“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账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那些人就恭维宝玉斗方儿写得好。宝玉并不停步,敷衍他们两句,径往梨香院而去。曹雪芹笔下这两拨在东夹道附近跟宝玉相遇的人,肢体语言大不一样,前二人轻佻,后七人恭肃,都很符合他们在府里扮演的角色。清客相公相当于宫里的弄臣,本是供主子取乐的,他们适度轻佻乃职业本色,但办事员们就不一样了,虽然背地里坑坏主子,表面上则争先表现自己的中规中矩。

第十七、十八回(古本两回未分开),写到宝玉在贾政对他“试才题对额”后,不得不跟到贾政书房,出贾政院时,被跟贾政的几个小厮拦腰抱住,把他身上挂的荷包等佩带物尽行解去,那应该也是发生在夹道里的事。

第三十回写宝玉大中午的“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只见院门掩着……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内……”空间转换写得一丝不苟,与前面的交代完全对榫。

第十一回、十二回,贾瑞想占有凤姐,反被凤姐耍弄,最后死去的情节,估计是曹雪芹从旧作《风月宝鉴》里取用化入的。凤姐毒设相思局,先利用了凤姐院和贾母院之间的穿堂,后来又利用了她那小院后面的夹道空房,那里有高大的房基形成的台矶,与仆人们的住房区域相通,再往北就是府第的后门了。这样的空间交代与前面的描写是相符的。第六回刘姥姥好不容易摸进后门,找到周瑞家,周瑞家的就是从北边把她带到凤姐院里的。贾瑞也属于一种社会填充物,而且是最无聊的一种,他那夹缝里的卑劣人生,很快由他自己以妄想型的纵欲而结束。

4

夹道对于荣国府的主子们来说,不过是从一处使用空间转换到另一处使用空间的过渡地带,经过时很少特意停留。但是对于像贾芸那样的角色——论血统跟荣、宁二府同谱,论现实社会地位和经济状态,却与二府有天壤之别——荣国府里的夹道却是他们攀附贵亲的可利用空间。

贾芸以同宗亲戚的身份,混进荣国府角门二门不难,但想登堂入室,就得费尽心机了。他一般情况下总是在夹道里徘徊,希图逮机会“偶遇”府里的主子,趋前建立起较为亲密的关系,以谋取自己的利益。

第二十四回,写到贾赦偶感风寒,贾琏从那边请安回来,宝玉则正要也去请安,一个下马,一个正待上马,哥俩对面,少不得寒暄几句,那位置,应该是在贾母院外,离夹道很近的地方。他们刚说了两句话,忽然转出一个人来,就是贾芸。贾芸显然老早就埋伏在夹道里听动静,有此良机,焉能错过,就转出来给宝玉请安。宝玉根本不认得他,贾琏就告诉说:“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第二十二回贾琏跟凤姐提起他时,则说是住在“西廊下”)宝玉随口应酬几句,更随意说了一句:“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原来那贾芸已经十八岁了。没等宝玉反应过来,伶俐乖觉的贾芸意识到机会难得,良机绝不可失,便马上笑道:“俗话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宝玉听此甜言,就糊里糊涂地认了个干儿。

贾芸住在西廊下。所谓廊下,指的是庙宇正院两侧厢房后边的夹道。我童年时代住在北京钱粮胡同,挨着隆福寺。那时候寺庙建筑还相当完整,两侧的厢房由一些市民杂居。厢房有廊子相连属,所以叫廊下,住在那里也可以说是“住廊上”。那些房屋既有门通庙也有门通街。所谓通街,其实那街就是原来厢房与庙墙之间的夹道,后来两头开通,变成了胡同。隆福寺两侧的胡同,一侧叫东廊下,一侧叫西廊下,我那时从与之垂直的钱粮胡同去隆福寺小学上学,天天都可以穿过东廊下或西廊下来回。当然,北京不止一处庙宇有西廊下和东廊下。据有的红学家考证,荣、宁二府的原型,大体在北京的西北城。则书里贾芸、泼皮倪二等居住的“西廊下”的原型,很可能也位于北京西北的护国寺一带,这与书里写到的二尤的故事,贾琏偷娶尤二姨安家在花枝巷,都是对应的。花枝巷干脆直接用了真实的地名,现在北京城西北什刹海附近,还有条一直把名称延续了几百年的花枝胡同。我青年时期任教十多年的那所中学也在那附近,有的学生就住在花枝胡同里。我读《红楼梦》,确实有特殊的亲切感。

我感觉,北京的小市民,特别是什刹海一带的小市民,至今身上还延续着贾芸的人格基因,那就是特别善于在夹缝里求生存。甚至在困顿时期,稍有松缓,就会有人苦中作乐,重新栽种点玻璃翠那样的花草,养几尾小金鱼;在前海与后海相交的银锭桥畔,就会在早晨和傍晚出现卖碎马掌片(用作花肥)和鱼虫(用来喂鱼)的身影。这是些顽强的生命,在大时代的缝隙里,他们有自己不以言辞表达的生存哲学。

我就这样来理解《红楼梦》里的贾芸。他与上面提到的清客相公和账房管事等生命存在还有所不同,那些人身上有太明显的势利眼与贪婪心。虚伪是带有损人性的,贾芸却只是朴素地为自己的生计着想,他的虚伪只是一种小市民的庸俗客套,即使为了利己,却并不损人。

在书里,贾芸好几次出现在夹道一类的地方。他向贾琏求份差事不成,去向亲舅舅卜世仁求援更遭排揎,但他并未灰心丧气,巧遇醉金刚倪二,意外地从其义侠之举中换取了向凤姐献媚的麝香、冰片。于是,在同回书里,他又出现在夹道里,这次是在那条夹道的北端,到了贾琏和王熙凤那个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正待时机,天赐良机,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他忙把手逼着(就是双臂下垂,手掌紧贴身体),恭恭敬敬抢上去请安。凤姐哪里用正眼瞅他,只顾往前走,随口几句话打发他。他却进一步发挥小市民那嘴里涂蜜的舌上功夫,把凤姐奉承得浑身舒坦。于是,凤姐不但满脸绽笑,居然还停下了脚步。贾芸赶紧边继续奉承边把装麝香、冰片的锦匣举起献上。尽管机关算尽的凤姐并没有马上派他差事,但他后来终于得到了在大观园里补种花草树木的美差,人生境遇由此有了个良性的转折。

贾芸认宝玉作干爹,主要是想借机混进大观园,扩眼界,觅生计。还是第二十四回——这回书的主角是贾芸和小红,曹雪芹非常细腻地描写了这两个生命的存在状态与人生追求。那种一提《红楼梦》就只记得宝、黛爱情的读者,现在应该懂得,《红楼梦》是极其丰富的文学画廊,即使完全把十二钗的故事暂搁一边,书里仍有非常丰富的人物刻画与极具深度的人生戏剧。曹雪芹写到贾芸又一次来到荣国府,依然只能在主建筑空间外围寻觅机会。书里补写出贾母院仪门外有处外书房,叫绮霰斋。就在那个地方,他有了一次艳遇。而巧遇他的小红,知道他是本家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盯了两眼”。在那样的社会里,一对青年男女敢于互相正视,而且你言我语,算是非常大胆,可谓一见钟情。

贾芸和小红的爱情故事,是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安排的一个大关目、大过节,切不可漠然轻视。八十回后,据脂砚斋批语透露,贾芸和小红有情人终成眷属;贾府被抄家治罪,他们没有被波及,但他们不怕受株连,主动去营救凤姐和宝玉;小红和另一个比她更早离开荣国府的茜雪(因为一杯枫露茶的事情被撵了出去),到监狱的狱神庙去安慰他们,贾芸则“仗义探庵”。可惜因为那些已经写成的文稿都被“借阅者迷失”,我们很难想象,贾芸探的是哪个庵(栊翠庵?馒头庵?水仙庵?),探的是庵里的谁,那探望是想达到什么目的,究竟达到了没有,大结局是什么……

5

对《红楼梦》进行文本细读,我们会拾回很多过去忽略的文句情节,从而产生更强烈的探秘兴趣。比如,上一节提到,第二十四回,写到荣国府里有一处外书房叫绮霰斋,宝玉的丫鬟里就有一位叫绮霰。绮霰这个名字跟晴雯分明是对应的,就像麝月跟檀云对应一样。但绮霰作为丫鬟写得模模糊糊,没什么“戏”(檀云也没“戏”)。那么,她的名字怎么会与外书房的斋名相重呢?

也有细读后可以有所领悟的地方。比如,因为曹雪芹避免写清代男子的薙发留辫和长袍马褂,再加上后来改编的戏剧影视多让男角穿戏装,于是有人怀疑书里写的生活景象究竟是不是清代的。上面引用买办钱华在夹道里见到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打千儿”是清代特有的男人向人致敬的肢体语言:左膝前屈,右腿后弯,上身微俯,左臂后背,右手下垂,口中问好。“打千儿”这种礼节名称和方式,在清代以前都是没有的。因此,尽管作者托言笔下所写的故事“无朝代年纪可考”,其实却是“大有考证”(脂砚斋语)。

还有贾芸引的那句俗话:“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摇车”不是汉族的摇篮,是满族特有的一种育儿工具,男婴出生第七天,要举行“上摇车”的仪式,那是很重要的一个日子。“摇车”据说是吊在屋梁上的一种摇篮。为什么偏叫“车”?在满语里有特别吉祥的含义,那“车”里会搁放若干满族特有的吉祥物。这说明《红楼梦》里写的,是一种满、汉文化互相交融的社会生活。

不进行文本细读,还会忽略一些其实非常重要的伏笔。比如第二十八回,这回的主体情节是“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但其中有一个“过场戏”,用了三百多个字,篇幅不算很小了,那“过场戏”的空间位置,就在凤姐院门外,那条夹道的北头。

宝玉从王夫人院出来,往西院贾母那边去,“可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只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凤姐的肢体做派经常如此,形成了她个人的性格符码。第三十六回,她从王夫人屋里出来,“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接着就跟众人说了一番狠话。但第二十八回在那夹道尽头她的院门前,她对宝玉却全是温言软语。她让宝玉进屋去帮她写个单子,要求写上“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觉得奇怪,问:“这算什么?又不是账,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宝玉在这类事情上照例绝不深入探究,写完再应答几句,忙慌慌去贾母那边院里找林妹妹去了。

第二十三回,写到宝玉从贾政、王夫人院里听训出来,如获大赦,往贾母院里跑。这段情节跟凤姐没有关系,但有条脂砚斋批语却指出:“妙!这便是凤姐扫雪拾玉处,一丝不乱。”

曹雪芹几次把跟凤姐有关的情节安排在夹道、穿堂这样的空间里,不管他主观上有没有那样的用意,作为读者,我们会感觉到,那是凤姐在“日月双悬照乾坤”的政治夹缝,以及邢、王二夫人对峙的家族夹缝中,“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的一种艺术隐喻。

6

从某种意义上说,贾宝玉何尝不是一个“夹缝里的生命”。贾宝玉要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他“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他跟父亲之间发生激烈冲突,原因之一就是父亲“恨铁不成钢”,怎么把他往仕途经济上引也是徒劳枉然。但如果把贾宝玉笼统地定位于“反封建的新人”,则未必符合书里的描写。

第五十二回,有一次写到荣国府夹道,呈现了值得注意的一幕。宝玉穿着贾母给他的雀金裘,出发去他舅舅王子滕家拜寿。他并不想去,却不得不去。老嬷嬷跟至厅上,只见六个大男仆和四个小厮,笼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已在那里立候多时。宝玉被他们护卫着上了马,说:“咱们打这角门走罢,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这时男仆周瑞就侧身笑道:“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早在第三十七回,还是秋天的时候,贾政就被皇帝点了学差,到外省去了,直到第七十一回,已是再一年的初秋,才交代贾政回到家里。按说第五十二回过年的时候,父亲不在家,宝玉更可以大肆“反封建”,讲究什么“过父亲书房必须下马”的“破礼节”。但是,书里怎么写的呢?宝玉对周瑞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这就说明,宝玉并不为一个先验的观念去选择生存方式,他只不过是希望父亲也好,宝钗也好,别的什么人也好,不要勉强他去投入仕途经济,至于封建伦常秩序的礼数,他觉得并未伤及他的个性,甚至有时还能从中获得温馨乐趣,他并不想去破坏、对抗。

于是,宝玉就骑着那白马,让过书房的位置,出了角门。这时的空间位置应该是在夹道当中了,结果顶头遇见了大管家赖大,宝玉忙笼住马,意欲下马——在清朝满族贵族家庭,服侍过上一辈的老仆,特别是府里的大管家,小辈主子按规定是必须要尽到礼数的——宝玉其实完全可以拒绝这一套,但他并没有丝毫反叛性行为,倒是赖大忙上去抱住了他的腿。宝玉呢,还要施礼,“便在镫上站起来”,这是一个替代下马的姿态,并且还携着赖大的手,说了几句客气话。

这就是曹雪芹笔下的宝玉。他企图在摆脱封建礼教桎梏个性的方面进行一些抗争,又在遵守、享受封建伦常的温情方面表现出一些乖觉,求得在那样一个社会家庭环境中的平衡。这实际上也就是把自己从封建社会的“砖瓦”中抽出,却又仍在“砖瓦缝”里成了一种“填充物”。这种“填充物”并不起到黏合“砖瓦”的作用,长远来说,由于只是一种寄生状态,是疏松的、随时可能游离的,作为“消极填充物”,它最终可能会使“砖瓦”松动,但要达到“忽喇喇似大厦倾”,那就还得靠“厦墙”外的真正具有革命性的力量。跟那样的存在相比,宝玉也好,黛玉也好,还只能算“夹缝中的生命”,显得脆弱、渺小。

值得注意的是,紧接着这个情节,还出现了一个场景:“接着又见一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人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独那为首的小厮打千儿,请了一个安。宝玉不识名姓,只微笑点了点头儿。马已过去,那人方带人去了。”于是出了角门,门外又有男仆、小厮、马夫一大群,再出角门,才是府外,前引旁围的一阵风去了。

《红楼梦》里很少出现底层人物,书里的那些大小丫鬟,从社会阶级属性上可以算作女奴,但跟府外的奴隶们相比,她们的衣食住行就强太多了。书里也还出现了二丫头等农民形象,但惊鸿掠影,一闪而去。夹道里的这二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小厮,也只偶然露了下脸,且是群像。曹雪芹为什么特意写夹道,写夹道中有这样一些最底层的生命?我想,他是要让读者知道,这诗礼簪缨族、温柔富贵乡,不是凭空存在的。

在“大府戏”里安排“夹道”的场次,说明曹雪芹的确是大手笔,也说明《红楼梦》文本确实是丰厚细密,这“一粒米”,把大千世界呈现得多么精微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