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少数民族的哲学思想,是中国哲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积极开展这一方面的研究,是建立完整的系统的中国哲学史体系的必要条件。由于种种原因,三十年来这一工作没有得到应有的开展,致使这一研究课题至今还是空白。应该说现在是改变这种状况的时候了。李国文同志的文章在这方面做了可贵的尝试。我们发表此文,以期引起有关部门和中国哲学史工作者的重视和关心,切实地把这一工作抓起来。本刊愿意为这一方面的研究成果,提供园地。
纳西族是云南各民族中有悠久历史的民族之一。他们居住在川、滇交界的金沙江流域,很早就和汉、彝、白、普米、傈僳等民族友好相处,在开发和建设祖国西南边疆,繁荣和发展民族文化等方面,都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纳西族有自己独立的语言,约在公元7世纪以前又创造了古老的象形文字。纳西族人民称这种文字为“森究鲁究”,意思是“木迹石迹”,因为它最初是以描绘动、植物和石头等具体物质形态的方式来表意的。由于这种文字为纳西族的宗教巫师——东巴所掌握,并用来书写宗教经典,所以一般称之为东巴文。用东巴文记载的纳西族古代文献,则统称为东巴经。纳西族的祖先用这种象形文字记载了他们古老的神话故事、历史传说、文化艺术和科学知识等。当然,其中不可避免地也掺杂了一些迷信的成分。但是,透过迷信的现象,这些古代历史传说仍然闪耀着智慧的光芒。而在这里边,就蕴藏着许多值得珍视的纳西族古代哲学思想的萌芽。
解放以来,在党的领导和关怀下,有关部门对纳西族的社会历史进行了多次调查,搜集整理了大量社会调查资料和民间文学作品,翻译出版了许多东巴经文献。这些资料,不仅是研究纳西族的社会历史、文学艺术的宝贵依据,而且对我们探索纳西族的古代哲学思想,有极其重要的价值。本文就是根据这些资料,对古代纳西族人民的哲学思想作初步探索,以求教于广大读者。
用象形文字记载的纳西族古代神话传说,都没有注明作者和写作年代。根据文学艺术起源的一般规律,我们可以断定,它们绝不会是某一个人、某一时期创作出来的,而是处于原始社会的纳西族先民集体智慧的结晶。至于用象形文字把这些神话传说记入“东巴经”,那已经是很晚的事了。这些古代神话传说虽然不是专门的系统的哲学著作,在长期流传和抄写的过程中,又必然掺杂一些反映后来的社会状况和思想观点的内容,但仍然有许多地方反映了古代纳西族人民的哲学观点。这些观点常常迸发出朴素唯物主义和自发辩证法的火花。
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世界从来就是物质的,或者在物质世界之前就已经有某种精神力量存在着?世界从来就是这个样子,或者也有它自己形成与发展的历史?它是自己形成的还是某种精神力量创造的?这些都是从古到今所有人类都会碰到的哲学基本问题。古代纳西族人民是怎样看待这些问题的呢?从东巴经的许多记载可以看出,在古代纳西族人民看来,世界有其自身的历史,曾经经历了许多不同的发展阶段。在人类和万物出现以前,未形成天地万物的自然界就已经存在了,并且始终在运动变化着。如《创世纪》一开头,就对天地还未形成时的宇宙作了描述:“很古很古的时候,天地混沌未分,东神、色神在布置万物,人类还没有诞生。”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东神、色神(或译作“动神”、“生神”)原来并不是宗教领域中的神灵。在古代纳西族的原始观念中,“东”是男性的代表,即阳;“色”是女性的代表,即阴。所谓“东”、“色”,亦即男、女,或即阴、阳。所谓“东神”、“色神”就是阴、阳二神,即存在于混沌未分的自然界中的一对矛盾。由它们“布置万物”,就是说,由东神、色神这一对矛盾的作用而产生出万物。在那混沌不分的时期,“没有日月,没有星辰,不分黑白昼夜,更没有山河和生物。……天空像夜雾迷濛”。
这个“混沌未分”而“像夜雾迷蒙”的状态,并不是静止不动的。它由于自身的矛盾而在激烈地运动着、变化着。为要说明这个“混沌未分”的自然界的运动变化过程,许多东巴经的记载作了非常形象生动的描述。如说:“石头在爆炸,树木在走动,混沌未分的天地,摇晃又震荡。”又说它“像波浪样动荡”,像“一座座高大的磐石,飞旋在濛濛的天涯”。还说,那时候是“树木会走路的时代,石裂缝会说话的时代,土和石颤动着还未稳定的时代”。还说,在这个混沌迷蒙的时期,“海水追逐着白云,白云也追逐着海水”,“树木像生了脚似地奔跑,高大的磐石在天间飞旋”。可能有人会问:既然天地都还混沌未分,哪里来的土石、树木、大海和白云?须知,这只是一种夸张的比喻,是为了说明当初混沌世界运动的剧烈以及它同后来的自然界的迥然不同。在纳西族的象形文字中,字必有“象”。无“象”之字是难以写出来的。碰到要描写无“象”的事物时,也只能假借有“象”的东西来表现。因此,总要用“有形”来描述“无形”,用“已分”来表示“未分”。上述情况的造成,与象形文字的局限性有直接关系。纳西族对于宇宙起源所作的原始的聪明的猜想,足以引起人们极大的兴趣。它和现代天体演化学说——大爆炸宇宙学在思想方法上何其相似!
这个“摇晃而又震荡”的混沌世界,经过了漫长时间,才开始分化出天地和万物,但也不是一下子产生的。天地万物有自己的发展历程:“天地还未分开,先有了天和地的影子;日月星辰还未出观,先有了日月星辰的影子;山谷水渠还未形成,先有了山谷水渠的影子。”后来又经过许多曲折变化,才出现了万物和人类。
这个混沌迷蒙、震荡、回旋、颤动着的宇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或者说,它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呢?从东巴经的记载可以看出,这个混沌迷蒙的东西原来是“气”。它构成宇宙,并且是天、地、日、月和万物的本源,是构成天地万物的原始物质。如《人祖利恩》在叙述天地日月山河及人类的产生时是这样说的:“洪荒时代,混沌未开,天地不分,这时候没有日月,没有星辰,更没有山河和生物,宇宙间只是一团绿气。”后来,渐渐地从“绿气”中产生出白光,白光化为美丽的声音,美丽的声音化为“英格阿格”神,即善神。这个善神是世界上一切善良美好事物的祖先。天神和地神,男神和女神,甚至知识与能力之神、重量与长度之神,都是从英格阿格神生的蛋里孵出来的。宇宙间的黑影黑雾之气则凝结成难听的声音,难听的声音化为“英格丁那”神,即恶神,这便是世界上一切鬼怪和丑恶事物的祖先。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气”以外,在一些东巴经记载中,“声音”也是和气息处于同等重要地位的万物之源。如东巴经《动埃苏埃》认为,世界之初,“上边先发出喃喃的声音,下边后发出嘘嘘的气息。声音和气息结合发生变化,出现了一个白蛋。白蛋发生变化,出现了‘精威五样’(木、火、水、土、铁)。五样精威起变化,出现了白、绿、红、黄、黑五股风,五股彩风起变化,出现五个彩蛋来”。以后五个彩蛋发生变化,产生了各个民族和万物万类。这里的声音虽然不同于气息,但它仍然是属于物质性的东西,而不是什么精神性的东西。不仅在世界形成之始,就是在天地日月已经形成之后,世界上各个具体物的产生,也几乎都离不开气或风。如《创世纪》在叙述天地日月的产生以后又说:“太阳光变化,产生绿松石;绿松石又变化,产生一团团的白气;白气又变化,产生美妙的声音;美妙的声音又变化,产生依格窝格(又译‘英格阿格’)善神。”这是管理世界的地位最高的善神。另一方面,“月亮光变化,产生黑宝石;黑宝石又变化,产生一股股的黑气;黑气又变化,产生噪耳的声音;噪耳的声音又变化,产生依古丁那(又译‘英格哪’)恶神。”这是专和依格窝格作对的世界上地位最高的恶神。世界上所有的神、人和各种妖魔鬼怪都是从这一对神所下的蛋里生出来的。在《人祖利恩》中则说:“天地分开之后,天气与地气交合而生白露,白露凝为大海,大海生出恨古,恨古传至九代以后,又生出了五个兄弟和六个姊妹,其中最小的一个弟弟叫利恩。”
从上面这些叙述可以看出,古代纳西族人民力图从某种物质性的东西中去寻找作为从混沌迷蒙、经过变化发展形成世界万物以至神灵鬼怪的根源。他们认为,这种物质就是气。天地万物就是从这种混沌迷蒙的气发展变化来的。这种观点,虽然同迷信神话混杂在一起,但无疑是一种朴素的唯物主义观点。当然,他们找到的只不过是物质的个别形态。在人类思想史的早期,人们还不可能把具体的物质形态和作为各种具体物之抽象的一般物质区别开来。所以,拿某种具体的物质作为万物的本源,这正是古代朴素唯物主义的共同特点。这种宇宙观,正如***在评价古希腊朴素唯物主义时所指出的:“它在自己的萌芽时期就十分自然地把自然现象的无限多样性的统一看作不言而喻的,并且在某种具有固定形体的东西中,在某种特殊的东西中去寻找这个统一,比如泰勒斯就在水里去寻找。”应该指出的是,古代纳西族人民用来作为世界本原的“气”,虽然也是一种特殊的东西,却是一种最缺乏固定形体的东西。拿这样一种形体最不确定的东西作为世界的本源,显然要比用某种具固定形体的东西,或者用好几种特殊的东西,更易于说明问题,也更便于说明复杂多样的世界的统一性。
世界统一于气,为什么又有万物呢?为了说明万物的多样性,东巴经提出了“真”、“假”、“虚”、“实”这样几个概念。如《创世纪》说:“三生九,九生万物,万物有‘真’有‘假’,万物有‘实’有‘虚’。真和实相配合,产生了光亮亮的太阳;假和虚相配合,出现了冷清清的月亮。”这也就是《崇搬图》中所提到的“真与不真,实与不实,”或者“真体和实质”与“不真不实的体和质”。古代纳西族人民就是用这几个概念来说明万物的存在形式和变化模式的。所谓“虚”,并不是虚空,更不是空无。它不过是物质存在的一种形态,即不易为人们的感官所觉察的一种稀薄微细的物质形态罢了。“实”则相反,它是易于为人们的感官所觉察的一种具有比较确实的形体的物质形态。所谓“真”与“假”,其意义也是一样。把真、假、虚、实和作为万物本源的气结合起来,就能比较全面地说明万物的产生。因为,气凝则明显可见。可见,对于人的感觉就是有,有即是“真”和“实”。气散则不易为人所知,不易为人所知就是“假”和“虚”。这就是说,气表现为真、假、虚、实等几种状态,而这几种状态的不同结合就形成万物。比如上述《创世纪》在谈到日月形成时就是这样说的。
《崇搬图》在谈到天地万物的产生时也是这样说的。它说,在世界之初,“出现了一切真与不真、实与不实的问题。最初真体和实质两种化育,出现了纯洁的光明的白天。由白天化育,由此出现会啼的好声好气。由好声好气化育,出现‘英格阿格’神”。“由不真不实的体和质来化育,出现了精澈黑亮的松石。由黑松石化育,出现了一些黑光灿烂的东西。由黑光化育,出现了会啼的怪声怪气的东西。由怪的声气化育,出现了‘英格鼎那’”。然后,又经过许多变化,产生出天地万物,甚至神灵和鬼怪,也都是从这里面产生的。
古代纳西族人民的朴素辩证法思想,还表现在对各种具体事物的产生的看法上。他们认为,任何一种具体事物,也都有它产生和发展的过程,而不是一出现就完整成熟,更不是永远固定不变的。上述《创世纪》中关于天地日月星辰山谷水渠的产生先有它们的影子的说法,就是一个证明。在《崇搬图》中也说:“天没开地没辟的时候,先有隐隐约约的似天非天、似地非地的象征。”“太阳和月亮还未出现的时候,先有隐隐约约的似日非日、似月非月的影子出现了。星和宿还没出现的时候,先有隐隐约约的似星非星、似宿非宿的象征。”“山岳和川流还没有形成的时候,先有隐隐约约的似山非山、似川非川的象征。树木和岩石还未出现的时候,先有隐隐约约的似树非树、似石非石的象征。”“泉水和沟渠还没出现的时候,先有隐隐约约的似水非水、似渠非渠的象征。”这就是说,天地万物都不是一下子突然出现,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完整的,而是有一个化育成长的过程,有它们自己的发展史。开始时,它们都是只有一个雏形,所以称之为“影子”或“象征”。以后才逐渐发展成为有形的个体。这里面有宝贵的唯物主义思想,也有辩证的发展观,比起上帝一下子创造出万物来的神话,真要高明千万倍!
对于生命和人类是怎样产生的,在东巴经里也有十分有趣的解释,而且其中闪耀着唯物主义和辩证法光芒的思想。如在《创世纪》中,关于人类的起源是这样描述的:“居那若倮山上,产生了美妙的声音,居那若倮山下,产生了美好的白气;好声好气相混合,产生了三滴白露水;三滴露水又变化,变成了一个大海。人类之蛋由天下,人类之蛋由地抱,天蛋抱在大海里,大海孵出恨矢恨忍来。恨矢恨忍传后代,一代一代往下传,传到第九代,便是从忍利恩。利恩弟兄有五个,利恩姊妹有六人。”这便是最初的人。后来因为洪水滔天,从忍利恩的兄弟姊妹都死了。只有从忍利恩活下来,和天上的仙女、天神子劳阿普的女儿衬红褒白结了婚,便成为人类的祖先。
天神是怎样产生的呢?天神是从善神英格阿格那里产生的。英格阿格作法变出一个白蛋,白蛋孵出一只白鸡,自己取名为“恩余恩曼”,意即神鸡。恩余恩曼又生下九对白蛋。所有天神、地神、开天辟地的九兄弟、七姊妹,都是从这九对白蛋变来的。而善神英格阿格又是由太阳光产生的白气和美妙的声音结合而产生的。人类的产生,甚至神的产生,都完全是物质变化的结果。从哲学的观点看,在人类文明的萌芽时期,这不能不说是十分卓越的见解。
在《崇搬图》中,关于人类的产生谈得更详细些,反映出来的思想也比较深刻。其中说:“最初期间,上面高空有声音震荡着,下面地里有气体蒸酝着。声和气相互感应,化育为三滴白露。由白露化育,变成三个黄海。一滴露水落在海里,就生出‘恨时恨蕊’,又生了‘恨蕊拉蕊’,再生出‘拉蕊莫蕊’,复生了‘莫蕊楚楚’,继后传‘楚楚慈鱼’,复传‘慈鱼楚局’。”这六代是还不具备人形的低等生物。《崇搬图》接着说:“又传‘楚局局蕊’,于是肇生了‘局蕊精蕊’,又传‘精蕊崇蕊’,又传‘崇蕊利恩’,他们是利恩五个兄弟,吉命六个姊妹。”楚局局蕊、局蕊精蕊、精蕊崇蕊这三代也还不是真正的人,而是越来越接近于人类的动物,可能是猿人或者原始人。只有到了利恩这一代,才成为真正的人,才是现代人的直接祖先。
从上面这些神话传说中,我们至少可以发现这样几点思想:
1.关于生命起源的唯物主义观点。古代纳西族人认为,最初的生命是由声音和气体震荡蒸酝,相互感应化为白露,白露落入海水中产生的。这里没有任何超出物质之上的精神力量的作用,而纯粹是由于物质本身的作用。由于物质本身的发展变化,从无生命的物质中产生了生命。在纳西族古代神话传说中,在谈开天辟地和万物的产生时,只要提到生命的产生,都是这样的观点。可见,这是古代纳西族世代相传、坚定而一贯的思想。
2.关于人类产生的辩证法思想。在古代纳西族人看来,人类的产生也有一个历史发展过程。人类不是从无生命的物质突然变来的,更不是超出物质之上的精神力量——上帝创造的,而是在物质完成了从无生命到生命的飞跃以后,在原始生命的基础上经过许多世代的长久发展才出现的。虽然在这些传说中,从原始生命到人类只经过了九代,但在古代纳西族人民的心目中,九代之中每一代都是从原始生命进化到人类的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而不是某个生命个体的一生。这是很显然的。
3.从上述神话传说还可以看出,古代纳西族人民认为最初的生命产生在水里,产生于海洋。对远古时代的人说来,这也是一个天才的猜测。这种朴素的直观的看法,与现代自然科学对生命起源的认识有近似的地方。远古时代的人当然不可能掌握现代自然科学所拥有的根据。但是,他们还是可以从人离不开水,各种生物也离不开水这个事实出发,运用自己的思维能力,作出生命产生于水的判断。这个事实向我们显示了古代纳西族人民的智慧和相当高的思维能力,同时也向我们显示了理论思维在认识客观事物的过程中的巨大能动作用。
另外,从上面屡次提到的材料中,可以看出古代纳西族人民关于万物,特别是关于生命产生的思想中对绿色和白色同时也对黑色给予了特别重要的地位。白光、白气、白天、白云、白鸡、白蛋,绿气、绿松石等,生命和人类就是从这些东西中产生的。黑宝石、黑气、黑影、黑雾产生出恶神和妖魔鬼怪,专门和人类作对,给人类制造灾难。显然,这是古代纳西族人民对万物特别是生命要依赖太阳、动物要依赖绿色植物才能生存和发展这个事实的一种朴素的概括。对黑色的恐惧和厌恶,则反映了原始时代人们对黑夜的害怕和无能为力。这个想法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古代纳西族人民特意编了长篇神话叙事诗《黑白之战》来描写黑白之间的斗争,最后是黑神失败,白神胜利,天下光明。
还有一个非常有趣而又值得认真思考的情况,就是在纳西族的古代文献东巴经中,几乎所有的生物(主要是动物)都是从蛋里生出来的。比如牛,《创世纪》认为牛是从神鸡恩余恩曼的一对煞尾(最后的意思)蛋里孵出来的。关于马,在《马的来历》中则说它是从天神排和天神禅养的神鸡下的蛋中孵出来的。一对银蛋变成了白马和花马,一对金蛋变出了黄马,一对墨玉蛋变出了黑马,一对铁蛋变出了黑蹄马,一对铜蛋变出了枣红马,一对木蛋变出了犏牛牦牛样的马。这样就出现了各色各样的马。在《动埃苏埃》中,在叙述了“精威五样”产生五股彩风,五股彩风变作五个彩蛋以后,接着描述了五个彩蛋变化出的东西。其中有天地、日月、星辰、山谷、树木等。还说:白蛋生出了白犏牛和白牦牛、白山羊和白绵羊、白牛和白马;绿蛋生出了绿犏牛和绿牦牛、绿山羊和绿绵羊、绿牛和绿马;黄蛋生出了黄犏牛和黄牦牛、黄山羊和黄绵羊、黄牛和黄马;红蛋生出了红犏牛和红牦牛、红山羊和红绵羊、红牛和红马;黑蛋生出了黑犏牛和黑牦牛、黑山羊和黑绵羊、黑牛和黑马。不仅如此,我们前面已经指出过,在东巴经中,甚至人、神、妖魔鬼怪也都是从蛋里生出来的。
初看起来,这似乎是完全错误的,怎么能把这些明显的哺乳动物都说成是从蛋里生出来的呢?但如果仔细想一想,问题又不那么简单。因为,马牛羊和人如何生出来,这是人们常见熟悉的事。所以,这种说法绝不会是由于古代纳西族人民对这些动物的产生不了解、妄加解释所致。这显然是别有用意。认真思索一下,就可以知道上述一切生物从蛋里生出来的说法是古代纳西族人民用来解释这些生物的最初来源的。这些说法所反映的实际上是各种生物起源于共同祖先的思想,更概括些说,也就是关于生物统一性的思想。当然,由于生产力和科学发展水平的限制,他们还不可能认识到植物与动物的统一性,因此他们关于生物统一性的思想主要是指动物的统一性。在他们看来,与非生物相比,所有的动物显然都具有共同性。因此,它们在起源上也应当是一致的。那么,到哪里去寻找这种一致的起源呢?他们看到绝大多数的动物从小小的昆虫到水里的游鱼和天上的飞鸟都是从卵里生出来的。于是,他们推测兽类最初也应当是从卵里生出来的,也就产生了马牛羊以至人神鬼怪最初都是从蛋里生出来的观念。
从表面上看来,这根本不符合事实,是错误的。但是,从思想方法上看,这又是非常深刻的。在这里,真理同谬误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结合在一起。这不正是***说的那种“不足以说明构成这幅总画面的各个细节”,但却“正确地把握了现象的总画面的一般性质”,因而是“原始的、素朴的但实质上正确的世界观”吗?古代纳西族人民猜测到了宇宙和生物的起源,以及它们的统一性。由于历史条件和认识水平的限制,他们不可能对此作出充分的论证,更不可能从细节上正确地把握它们。但是这些充满智慧的猜测能够在生产力和科学水平都十分低下的时候提出来却是难能可贵的。
在对纳西族古代哲学思想作了初步探索以后,我们忍不住还有几句话想说。多年以来,我们对少数民族哲学思想的调查研究做得极差。在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我们国家曾经组织进行了大规模的民族调查,但对少数民族的哲学思想并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即使偶然在调查资料中涉及哲学思想,也没有进行整理总结。所以,直到现在,这个领域几乎还完全是一个空白。正因为如此,我们写的中国哲学史也只能是汉族的哲学史,而不能成为名符其实的中国哲学史。这种状况反过来又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少数民族根本就没有哲学思想。这不仅影响了一些汉族的同志,甚至还影响了一些少数民族的同志。有的少数民族的同志也否认本民族有哲学思想。但是,当我们对少数民族的哲学思想作了哪怕是仅仅一点初步探索以后,就会发现这种看法是完全错误的。在历史上,每个民族都有过光辉灿烂的时代,都曾在某一时期创造出具有自身特色的精神文化和物质文明。否则,它们就不可能继续存留到现在。纳西族古代哲学思想的卓越成就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调查研究少数民族的哲学思想,是个不应该再拖延下去的任务。现在,对少数民族的研究,比如经济状况、社会制度、风俗习惯、婚姻形式等的研究都已恢复,有的还相当活跃,但惟独对少数民族哲学思想的研究,仍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我们希望有关部门的领导,真正把这个工作当作一件刻不容缓的任务抓起来,在人力、物力、条件等方面采取有力的措施,给予充分的保证。只要我们认真去做,就能在这块富饶的土地上,很快地收获到丰硕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