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庚胜先生在北京多方努力,牵头编辑出版一套纳西学丛书。这是为纳西族以及研究纳西文化的学者做的一件大好事。1986年3月,“纳西文化研究会”在昆明成立时,我在《展开对纳西文化的研究,振兴纳西族——为祝贺纳西文化研究会成立而写》一文中提出过应“建立纳西文化研究的资料体系”,分门别类以“纳西文化研究系列丛书”方式公布所有纳西文化研究成果,以“为系统研究纳西文化铺平道路”的建议。系统编辑出版专门性研究成果,便是这个“资料体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今天,白庚胜同志作为纳西文化研究的带头人,为我们努力创造这个条件,编辑出版这套选集,实现了我们的愿望,我感到由衷的高兴。
现在献给读者的这本集子是我近三十年学术生涯中研究纳西文化的部分文字。它大体上再现了我学习、研究纳西文化的道路,以及我在这条路上留下的一些足迹。从内心里讲,我对纳西文化研究想法很多,并愿意把一生的精力投在纳西文化发掘、研究事业上,但毕竟能力有限。就是已写出来的文字,我自己也不是很满意。从真正“研究”的角度讲,纳西文化乃至“东巴文化”,实在是一个庞大而艰深的领域,我想到的东西不一定能写出来,而写出来的东西又不一定想得很周到。但不管怎样,如果这个本论集能在纳西文化研究上给后人一点启发的话,也就实现了编选它的初衷,于愿足矣!
我从云南大学政治系哲学专业毕业后,便被分配到云南省历史研究所工作,开始是研究云南民族史,用现在的话说,有点改行的意味。回忆开始的研究工作,真有点不知深浅。但过了几年时间,我便深深爱上了云南民族文化研究工作,但在研究方法上,我的想法、做法可能跟别人稍有不同,我力图用哲学的理论和思维方法去调查研究云南民族文化。
翻查我的云南少数民族田野调查笔记,我大约是1978年开始进入纳西族地区的。我出生在云南临沧地区永德县一个偏僻山村的汉族农家。第一次进入纳西族地区,这里的自然风光,尤其是热情、好客、大方、纯朴、对人真诚的纳西族便深深地感染了我。从此,我便把研究的视角定在纳西族文化上。但说实话,要研究纳西族的文化,对我这样一个汉人来讲,绝非是易事,因为纳西族有自己的语言和古传象形文字。研究纳西族首先就遇到这两个难题。好在我之前已有前辈做榜样,外国人洛克、汉人李霖灿等等,他们最初也不懂纳西语,但后来都成为后人仰慕的纳西文化研究大家。道理很简单,就是他们能吃苦,能走山路作调查,并且学习掌握了纳西语和那神秘的象形文字。好在我本来就是一个农家子弟,从小就在火塘边长大,“吃苦”是我们的专长。我下定决心,就用“吃苦”这两个字去作研究纳西文化的基石。近三十年来,我实际上坚持做了四件事:一是坚持学习纳西语;二是坚持学习东巴象形文字;三是作田野调查;四是根据对调查和学习象形文字及《东巴经》所得,写出文字体会。实际上,在这本写满体会的小册子里,已经印记了我走过的这段路程。
我写的第一篇论文是《纳西族古代哲学思想初探》。这是20世纪80年代初的事。现在回忆起来,感慨甚多。当时在学术界对中国少数民族哲学尚无人研究,更何况是纳西族的哲学!因此,我研究这个内容,有的同志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跟我开玩笑,说这是“无中生有”、“不务正业”。但我认定一个理,汉族有“思想”,少数民族怎么就会没有“思想”呢?汉族的形成,在中国历史发展长河中是秦汉以后的事情,今天所称之为“中国思想史”或“中国哲学思想史”的,应该有各民族的认识积累。这个想法驱使我去对少数民族哲学作探索。当时,《中国哲学史研究》杂志的编辑们给予我极大的鼓励。当这篇文章发表时,该杂志作了这样一个按语:“少数民族的哲学思想,是中国哲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积极开展这一方面的研究,是建立完整的系统的中国哲学史体系的必要条件。由于种种原因,三十年来这一工作没有得到应有的开展,致使这一研究课题至今还是空白。应该说,现在是改变这种状况的时候了。李国文同志的文章在这方面做了可贵的尝试。我们发表此文,以期引起有关部门和中国哲学史工作者的重视和关心,切实地把这一工作抓起来……”正是在此鼓励下,我对这个领域的研究一直坚持下来。现在回过头去总结我所走过的纳西文化研究之路,近三十年时间,我的研究精力大致集中在四个方面:一是到山区作田野调查,收集第一手研究资料;二是学习和翻译《东巴经》,研究“东巴”这种社会人物;三是努力系统了解东巴文化的各个领域;四是从哲学理论的高度,去探索纳西族的思维认识发展乃至哲学认识。这些探索综合体现在《东巴文化与纳西哲学》、《入神之媒——东巴祭司面面观》和《东巴文化辞典》等论著中。而纳西族哲学认识这项研究,我自觉花的心血是最多的。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通过我艰苦的努力和探索,纳西族接纳了我,处处把我当作纳西族看待。我在纳西文化研究中所取得的一些成果,似乎也得到学界和纳西族同胞的认可。
在辑选过去写出的这些文字时,除改动原排校中的个别错漏、调整个别内容之外,基本上是原稿的原貌。有的观点现在看来已经过时,但时间不可倒流,它毕竟是在当时情况下形成的文字。纳西族有一句格言:“sal sei jjiq thee kual, lei yuq me tal seiq, kail sei lee chee liu, lei dvl mai mel leq——飒些几尺夸,烈余麦他色;概些楞尺履,烈度买麦勒。”说的是:“泼出去的这碗水,不可能收回来;射出去的这支箭,不能再退回来。”我以为,勇于保持历史的真实面目,才是一个学者应有的学术品质。学术探索需要不断发展、进步,辑选中的一切缺点和不足,只能请读者批评并加以完善。
李国文
2005年12月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