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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神传奇 二 巴到烂老爷碰到了雷神

黑龙潭是小溪流的水流到这里突然下跌所形成的。石板大路便顺着陡岩铺下去,这是一个险要的关口。于是在黑龙潭上边路旁的几家幺店子便应运而生,成为上上下下旅客歇脚,抽烟,喝茶,吃饭的好地方。那凉竹椅子还可以躺上打一个盹,那山里出的毛尖新茶,芬芳醉人。那又焦又辣的叶子烟也很过瘾。那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冒儿头”和着又酸又辣的泡菜,还有连渣菜豆腐,都特别富于诱惑力,可以叫你流口水的。更不消说那些幺店子里有的是热情招呼你的老伙计,能说会道的女主人和拖着大辫子含羞带笑的大姑娘,好像他们并不是在这里靠来往的行商和背二哥过日子,而是专门来向过往旅客们奉献他们的那份友好和热情的。在这种幺店子又是各种新闻和传说广播的中心,可以听到千奇百怪的故事和才发生的新闻,但没有人来实行新闻管制,也没有谁来禁谣辟谣。人家听了,谁耐烦管它真假是非,说一说,笑一笑,乐一乐,便各自上路,踏上自己的旅程。走累了的背二哥和客商谁愿意放弃这种享受呢?

巴到烂老爷对于这种下等人落脚的地方,自然没有兴趣,想离开得越远越好。可是他的轿夫要求歇一下气,抽一口叶子烟提神,这样的要求是不好拒绝的。他只好下了轿,钻进一个虽然不很宽大、客人却很少的幺店子里坐下来,泡一碗茶,叫轿夫自己去寻找他们认为自在的地方。

在巴到烂落脚的幺店子的对面,有一个比较大的幺店子,在门口排着一排背架,满是山货,大门外边还放着才从马背上卸下来的货驮子,几匹个头不大的川马系在路边的垂杨下。那些跑累了的马懒心无肠地立在那里吃着马料,不断地甩着尾巴,和顽固地要粘在马肚子下吸血的马蝇子进行斗争。巴老爷的轿子也放在路边,这时店子里来的人已经不少,有的洗脸,有的喝茶抽烟,有的吃饭。这些旅客虽说从来没有见过面,而且过一会便分手,各奔东西,也许这一辈子不一定能再见得着,可是才见一面,便可以成为亲密的朋友,无拘无束,谈笑风生,递烟送茶,争着开饭菜钱。

在那个店子的后窗外,下临溪水,靠窗有一张小桌子,桌边坐着一个青年人。他也是农民打扮,穿着对襟老蓝布夹袄和青布裤子,他的头上缠着一条绾着英雄结的白帕子,脚上蹬一双麻耳子草鞋,这都是这一带农民最习见的打扮。但是怪,他却不去和那些叽里哇啦摆龙门阵摆得正热闹的背二哥们打堆,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喝茶。看他的脸是普通农民的脸,眉毛是普通农民的眉毛,鼻子是普通农民的鼻子,但是如果你多看他几眼,你可以看出,却也有一点不同,是他那微微竖立起来有几分英气的眉毛吗?也许是,也许不是。是他那略微深陷,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睛吗?也许是,也许不是。是他那略微向下弯曲,显得坚实的两片嘴唇吗?也许是,也许不是。那么一定是他那像被刀削过,轮廓清楚,沉实有力的下巴颏了?也许是,也许不是。总之你一眼望去,他不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是你总不免还想再看他几眼,这时你便感到有一股英武豪迈之气向你袭来。他的年岁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可是在他的两眼角却已经出现了鱼尾皱纹,在嘴巴下面也已出现疏朗的浅胡须,最明显的是他的两颊上两道深深的皱沟,可以想见他已经经历过不少人世的沧桑了。而这正好显出他的坚毅和沉实,自信和果断。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正就眼前的两盘炒菜独自喝着烧酒,在面前还有两大碗“冒儿头”白米饭,正等待他享用。他没有和那些背二哥打堆摆龙门阵,表现得无所谓。但是仔细看,知道他对背二哥的龙门阵,也并非漠不关心。

一个背二哥对另外一个背二哥神秘地眨一下眼睛,装出细声讲话的样子,可那声音却足够十个人听清楚,他说:

“哈,你们听说没有?昨夜晚那个”,他用嘴巴向大巴山那边一歪,继续说:“他又下山来了,还进了城。”

“哎呀,他都敢进城呀?”另外一个背二哥惊叹了,他当然明白对方说的“他”是指的哪一个。

“今天大清早,我在城门口听说的,说东街的钱三老爷的头被取走了。”头一个背二哥接着说,这时店子里像揭开盖子的开水锅,大家叽里哇啦说开了。

“啥?钱三老爷的脑壳?”

“昨夜晚没有下雨,也没有听到打雷呀,他咋个就下了山了?”

“恐怕他没有下山,是从雷神殿放出飞剑进城,取了人头的。”那一个富于想象力的背二哥的异想天开的解释,立刻引起大家的惊叹:“啊,飞剑,好厉害。”

大家七嘴八舌,越说越神,要照这样丰富的想象力发展下去,雷神殿的那个“他”,恐怕不久便可以腾云驾雾,隐身遁形,放出飞剑,可以到县衙门或者到金门里去取人头了。大家并没有兴趣去研究这些,只要说出来,大家能够得一点精神上的满足,也就像在他们的生活里加了一点盐巴,有点味道,也就是了。

只有坐在临河靠窗小桌边的那个青年,没有表示什么看法,他正一心一意地在向他面前那两个冒儿头采取行动。但是他分明张着耳朵在捕捉那些背二哥们说的每一句话,并且也从中分得一片快乐。

坐在对门店子里的巴到烂老爷是不是听到了这些背二哥的议论,不得而知。从他那神色张皇的样子猜想,他大概也听到了几句。这当然都是很不入耳的话,所以他把眉头皱了起来,把脸“马”了起来。他的心里显然很不高兴,可是他在荒山野岭里害怕暴露了他的身份,因此也就不敢在这些“妖言惑众”的妖民面前摆出他县大老爷的威风来。他能想到的是早一点抽身从这里走掉为妙。可是他的轿夫还在对面喝茶抽烟,没有过来。他叫他的一个马弁到对面店子里去叫轿夫。那个马弁到对面去喊,他进去听到那些背二哥正在说得展劲,他便警告他们:

“你们在这里传啥子谣言?难道你们没有看到店门外边墙上贴的告示,你们不怕吃官司吗?”

大家摆得正起劲,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出这么一个不识相的“穿二尺五的人”来煞了风景,本待要赏他两句不好听的话,但是看他手里提着张开机头的手枪,不知道是哪一个“歪人”的跟班,那是惹不起的人,大家只好不说了。

那个靠窗坐着的青年也感到没趣,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走出店门,走近大路边柳树下系着的一匹枣红色牡马跟前,从马背褡裢中取出一个皮套子来。皮套的两头系着布带,他把皮套子斜背在肩上,便掉出红布绦子来,这才叫我们看出那皮套子里显然是一把大刀。他又从马褡裢里取出一个麻布袋,牵着马走过巴老爷的轿子边以后,便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牵着他的枣红马,走下溪边,骑上马背,涉水渡过小溪,上岸朝松树林里的石板路对直上山去了,他没有回头看一眼,只听到马蹄嘚嘚的声音慢慢远去。

巴到烂知道他的马弁已经制止了这些背二哥的传谣,大家再也没有说什么,他感到满意。但是他知道这并不是他的布告在这山野地方发生了效力,而是他的马弁手里提着的张开机头的手枪发挥了威力。这些山野草民哪里会把他的告示放在眼里?对付这种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手枪、棍棒、监狱和悬在他大堂上的板子。

巴到烂老爷走出店子,准备上轿。轿夫把轿前门矮下去,掀起门帘,让县大老爷进轿,巴到烂跨过轿杆,正要进轿,他的脚一伸进轿门,忽然踏到一个麻布包。

“噫,这是啥子?”他吃惊地问。

一个马弁走拢去,提起麻布包一看,那麻布包外面渗出了红腥腥的什么东西。他把麻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团血红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他没有敢再看一眼,便把麻布包丢在地上。凭他的灵感,他下意识地叫了起来:

“人头”,这灵感是他刚才去喊轿夫的时候,听到那些背二哥摆龙门阵时激发出来的。

站在一旁的另一个马弁并没有看得真切,也跟着叫起来:“人头!”

“人头?”巴到烂老爷吓得发了昏,要不是有马弁扶住,早已跌到轿子外边来了。

在幺店子里的背二哥听到外面在喊有人头,都跑出来看热闹,看到在地上有一个渗出血水的麻布包,也怔住了。

这时,从小溪对面松树林里的小路上,传来了嘚嘚的马蹄声,分外清亮,大家马上省悟过来,从这个店子走了的,除开这个骑马的,没有第二个人,那么这麻布包十有九成是他丢下的了。

“啊,雷神”,一个背二哥也激发了灵感,大叫一声,“一定是他!”

“雷神!”

“雷神!”

“哈,原来他就是雷神!”

许多人都跟着叫起来,有的是吃惊,有的是欢喜,就这么嚷嚷一阵,好似远远山里头发出的隐雷。

“那条上山小路就是通雷神殿的一条路。”有一个背二哥指着对面响着马蹄声的小路,作出了令人信服的解释。

可是另外一个背二哥却提出了相反的疑问,他说:“雷神是神,雷神殿里供着的那位雷神,是红眉毛,红头发,尖嘴巴,哪里像我们刚刚才看到的那个普普通通的后生,和你我一样的庄稼人呢?”

“雷神是神,是天上的神,天上下来的神,难道他还不会变吗?这一定是雷神变成了凡人,到这里显圣来了。”一个看起来年龄大得多的庄稼老汉,作出这样有力的分析。看来大家都承认他说话的权威性,齐声附和:“他肯定是雷神下凡显圣来了。”

大家面临着如此庄严的一个时刻,有的人便不期而然地向着雷神殿方向下跪了。这一下带动了其他的人,大家都向那还响着马蹄声的方向下跪了。

“啊,雷神,雷神。”

巴到烂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深山野岭里碰到雷神,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但是理智使他恢复了清醒,当前最要紧的事是赶快离开这里,还是趁那些山民正跪在那里出神的时候,上轿走路吧。他细声地叫一声:“提轿!”

他一钻进轿子,像火烧着屁股一样,催着轿夫:“快走!”

他的一个马弁却说:“在这里捉他一个人回去一拷问,就弄明白了。”

“问什么?快走!”巴到烂为他这个忠实而愚蠢的狗腿子生气。

他们顺着大路直下黑龙潭,匆匆地向王家场赶去。

正在黑龙潭路边上向雷神殿方向下跪的这些背二哥和庄稼汉子,这才发现这位富泰人已经急匆匆地上轿走了,后面还跟得有四个马弁,那总是一个大有来头的大人物吧。有人问:“他是哪一个?”

“看他肥头大耳的样子,总是啥鸡巴老爷吧?”一个人这么简单但是很有概括力地回答。

“啊,我看他就是巴到烂老爷,我在县衙门的大堂口,远远望见审案子的就是他这个样子。”一个走过的地方比较多,见识比较广的背二哥说。

“原来他就是巴到烂。”大家都以为这是一个大发现,竟然在这山角落里,既亲自看到了雷神,又亲自看到了他们的一县之主巴到烂老爷,不觉惊呼起来。

“我看他在衙门大堂上坐着问案子,打老百姓的板子,好不威风。咋个到了我们这些地方,倒像一只过街老鼠,一下就溜了?”还是那个背二哥用嘲笑的口气说。

“这些老爷只有在他们的城圈圈里才歪得起来,到了这乡下来,恰巧又闯到了雷神,他咋个不吓得屁滚尿流,夹起尾巴逃走呢?”那个老庄稼汉说的总是带有权威性的话。

“哈哈哈哈……”大家都痛快地笑了一回。

这种对他这位在巴山县里的最高权威人物的轻蔑,这种为他送行的笑声和骂声,巴到烂老爷在轿子里是听到了的,但是他现在什么也顾不上了,只顾催轿夫:“快走!”

那些穷汉子只顾享受嘲笑县大老爷的快乐,他们竟然忘记去把丢在路边的那个麻袋打开来看一看,看看那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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