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发生在公元一九三〇年——当然罗,那个时候大巴山还不兴这样叫公元年号的。这是一九三三年,红军到了大巴山,说是要闹“世界革命”了,全世界都要统一年号,才兴起这么叫的。其实那个时候,在我们大巴山乡下,对于年号,却是各有各的叫法的。
比如说,在我们乡下很有一点名声的王承恩王大老太爷就一直坚持要叫“大清”年号,硬要把一九三〇年叫做“大清宣统二十二年”,虽然他早已知道宣统皇帝逊了龙位已达十九年之久,在官家的文书上叫“中华民国”也已经叫了十九年之久了,他就一是不承认这个中华民国。在他的权力能够达到的范围内,比如过年过节在他的堂屋举行家祭的时候,或者在他当族长时,王氏宗祠举行祭祖大典的时候,他坚持要叫“大清”年号。就在每年七月半中元之节,就是我们乡下叫做“鬼节”的时候,王大老太爷给他的祖辈人烧“纸钱包袱”,在那包袱上就明明这么写着“大清宣统二十二年”。他振振有辞地说,他的祖辈人在阴曹地府里,并不知道我们阳世已经反了正,必须这样写,才能把钱稳稳当当地汇到阴国去交给他的祖辈人。他还害怕纸钱在野外焚化的时候,被野鬼拦路抢去,特别到城里去买了时新的“冥国银行”的汇票,焚化汇单,汇到阴国,交给他的祖辈人,拿到冥国银行去兑现钱。他在汇单上仍然写着“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我们乡下那些算命的,请神的,看风水的,却都坚持另外的叫法,叫这一年为庚午年。他们说这才是夏禹王传下来的正统历法,是古已有之的。须知在我们这个历史悠久的古国里,凡是古已有之的东西,都是尽善尽美的宝贝,动不得的。否则就乱了祖辈人的规矩,就是大逆不道,而大逆不道是该问斩的。况且,据他们说,在天廷上的玉皇大帝,在地府里的阎罗星君那里,从来就是这么甲子,乙丑,丙寅,丁卯地叫年号的。要是不按照他们的规矩办事,立刻就会降下刀兵水火之灾来,这是在到处张贴着的“劝世文”里就预言过的。那些算命的瞎子,请神的端公,看风水的道士们也都是这么说的。老百姓都知道,这些人都是天廷和地府与人间往来的交通人员,说的话总是可靠的吧。况且,老百姓都从自己的切身体会中明白,天上的玉皇大帝,地下的阎罗星君和在人间的皇帝老倌,以及后来的什么总统、大帅、委员长、主席之类的大人物,永远是正确的,他们做的事情,没有一件该受到埋怨、指责,以至背地的诅咒和腹诽,都是有罪的。他们定下的天条律令,发出的金口玉言,老百姓只能惶恐领受,虔诚奉行,山呼万岁,违反不得的。所以我们乡下的善良老百姓,一直是规规矩矩地给地主老爷,给地主老爷的狗腿子,以及地主老爷的狗腿子的狗腿子,种田交租,上粮纳税,抬轿子,下苦力,当公差,不敢怠慢。逢年过节,还不敢忘记穿上只有过年才穿一回的老蓝布拜客长衫,提起一只鸡,或者一块二指宽的腊肉,或者包一封片糖,去给老爷们和老爷们的狗腿子以及狗腿子的狗腿子们拜年贺节。他们也不敢忘记,端一方冷猪头肉,提一篮香烛纸钱,到这个庙那个寺里去向玉皇大帝、阎罗星君和他们的各级部下,这个菩萨、那个神灵去上供。向那道貌岸然的菩萨上供,向那威严庄重的菩萨上供,向那横眉立眼、举手投足的菩萨上供,向那袒胸露肚、喜笑颜开的菩萨上供……当然,还不敢忘记给坐在大路边石屋里的“保一方清泰、佑四境平安”的土地公土地婆上供,那是他们在精神世界里的直接领导上级,正如他们在现实世界里的保甲长一样,都是怠慢不得的。他们一回到家里,抬头便望见灶头上的灶王爷,他是玉皇大帝派驻到每一个家庭里来的联络员,专管一家善恶报应。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当然更应该好好上供,希望他老人家每年腊月二十四日上天廷,去向玉皇大帝汇报的时候,给自己美言几句,说在下的子民们并不是那么凶恶可恨,冥顽不灵,为非作歹,犯上作乱。他们还是照老样子在种田做工,上粮纳税,皈依服法。有的很有心计的老百姓,或者叫做“奸民”吧,怕灶王老爷在这个不老实的人世间耳濡目染,也变得不老实起来,他接受了贿赂,享用了供品后,上天廷去汇报时,说老百姓的坏话,于是有人在供品里悄悄加上麻糖,这样就可以把灶王爷的嘴巴粘住,叫他想汇报坏话也讲不出来。至于灶王爷会不会上这些奸民的当,那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那个时候的官府,到乡下来贴告示,要征粮收税,那文书上却是明明写着“民国”的年号。虽然老百姓一直没有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民”的什么“国”,却也因为枪杆子的威力,不能不承认它的合法性。何况他们的手里捏着一大把这个“民国”发给他们的五花八门的各种粮票税单,上面写着“民国三十年”,“民国五十年”,他们已经替他们的儿子孙子以至曾孙上了多少年的粮税了。
说起这些事来,话就多得几箩几筐也装不下,说到民国幺年也说不完。我们现在且不管它吧,哪个愿意叫什么年号,各随其便,我们懒得去打这种陈谷子烂芝麻的官司,还是言归正传,摆我们的龙门阵吧。
我说的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九三〇年,或者叫庚午年,或者叫民国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