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到烂老爷进了王家场,跨过了金门槛,他的情绪稍微安定下来,可是心还是在怦怦跳着。他想努力把自己镇定下来,一时还没有办到,他那白净面皮上还是青一条红一条地变脸变色。
他先去向王大老爷作了一个简单的汇报,王大老爷认为事关重大,马上把巴到烂直接带到上房,来到老太爷的鸦片烟铺边。在这除开鸦片烟灯火像鬼火一样在闪动外的一片黑暗的屋子里,虽然可以掩盖巴到烂脸上惊惶的神色,可是他那还在呼哧呼哧出大气的声音,即使有老太爷吸鸦片烟咕咕噜噜的响声,也没有能够掩盖得住。
“老太爷好。”巴到烂老爷轻声问好。
老太爷正吸得津津有味,没有理会,还是王大老爷替巴到烂说话:
“他说他今天碰到了雷神。”
雷神这两个字,像一个炸雷一样对老太爷发生了震动。老太爷马上停止吸烟,翻身坐起,望着巴到烂,问他:“啥?雷神?你亲眼得见了?”
“是的。”巴到烂回答。
“你逮住他没有?”老太爷问,他以为县太爷既然见到了,一定是将他逮住了。
“没有”,巴到烂解释,“他骑着快马,像闪电一般飞回山里去了。”巴到烂心里明白,他把雷神说得越神,对他越有利,他用更神秘更紧张的声调补充说:
“他昨天晚上进了县城,把东街的钱三老爷的脑壳取走了,他还……他还……”巴到烂感觉他的舌头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说不出来。
“啥了钱三老爷的头被取走了?”老太爷也不无几分吃惊,他追问:“雷神他还咋样?”
巴到烂从怀里摸出保安大队王大队长今天早上给他送来的那张告示和那把带血的匕首,摆在烟盘边,把匕首照原样插在告示上的“巴”字上,说:“你老人家看嘛。”
“哼,简直无法无天了,他还敢到城里去杀人,这还了得。”
王大老爷对于这种教训似乎倒并不在意,他把话题有意转开,他问巴到烂:“你说说你是怎么亲眼见到雷神的?”
于是巴到烂绘影形声地把他中午在黑龙潭幺店子里的奇遇向王大老爷说了,当然,他并没有把他那时被吓得屁滚尿滴,落荒而逃的真实情况说出来。他甚至编造出他怎么去追捕雷神而雷神忽然不见的神话来,他不无几分惋惜地说:“没有想到他骑的真是一匹火龙驹,跑得飞快,一眨眼功夫就逃得无影无踪了,我们这两条腿哪里跑得过他那四条腿?”说罢,他还嘿嘿地笑两声。
王大老太爷对于巴到烂遇到雷神的时候,是表现得英勇还是卑怯,并没有兴趣。他却仔细地打听这个大家说是雷神的人,是什么样的打扮,他是怎么上的马,怎么过的河,怎么上的山。巴到烂不知道老太爷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只得一五一十的照实说雷神是一个青年农民模样,怎么骑马过的河,怎么上的山。王大老太爷听了,好一阵闷头不说话,最后才开口说:“这一下倒好了。”
不要说巴到烂老爷和坐在他旁边的薛大爷莫名其妙,连一天到晚在老太爷面前听老太爷耳提面命,很能猜测老太爷意图的王大老爷,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老太爷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三个人都活像泥塑木雕,呆呆地望他们面前的这尊神。
王大老太爷接着又说:“这一下倒搞清楚了,看得出来,大家说得神乎其神的雷神,其实不过是山里的一个毛贼,并不是长得有三头六臂的天神,也没有打雷扯闪,呼风唤雨的功夫。只要他不是神,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我们就有办法把他逮住。”
“不过外边传说,雷神是会变成凡人模样下凡来的。”巴到烂把在幺店子里听到的传说提醒老太爷。
“是呀,我在外边听到的也是这么说的。”薛大爷补充说。
“只有你们才肯信那些胡说八道”,老太爷转向薛大爷说:“你上次不是报告说,他到过胡财主家,有人看到他除开有一把大刀外,在腰上还别得有一支二十响的手枪吗?不是还说他把胡家的银元撒一些给穷骨头后,还提了一口袋走了吗?你们想想看,天上的雷神哪里来的二十响手枪?天上的神拿银元去干什么?”
王大老爷才听老太爷说一半,便开了窍,他接上去说:“明白了,啥子天上的雷神下凡来收恶人,全都是那些穷叫花子编出来吓唬人的。”他回过头对巴到烂说:“你今天在黑龙潭碰到的那个雷神,其实也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下苦力的人变的毛贼。这就好办,只要他是人,总在大巴山里落脚,他不会飞到天外去,总有一天要落到我们的手板心里来。”
王大老太爷很高兴,有一个这么聪明的儿子来接他的衣钵,他不禁夸奖起来:“对头,你想到筋脉上了。”于是他进一步布置说:“我看这个雷神,其实是一个山里的毛贼,他下山来,无非是找有钱人惹是生非。只要多派出几个眼线,安在那些财主家公馆的附近,把网子张开,等他下山来,只要一露面,把网子一收紧,看他往哪里跑。”
巴到烂老爷生怕把他用来防守县城的便衣抽出来了,便说:“派眼线的事,恐怕要多劳薛队长,靠我的保安大队那几个烟鬼,恐怕靠不住。”
薛大爷马上表示反对:“这个公馆我不能不特别防范,我这里抽不出人来。”他想他的责任是看好这个院子,外面的事本来是该县太爷管的。
巴到烂见老太爷不说话,他知道不能指望从薛大爷那里抽人了。放眼线出去本来是他责无旁贷的事,不过他心里明白,他的衙门里那几个包打听,除开出去惹事扰民,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但是他又不便亮底,只好进一步问:“既然这么办,那么上次说的修雷神殿的事还办不办?”
“我主张放一把火把雷神殿烧了,叫雷神没有地方安身。”薛大爷还是他上一次说的那个主张。
薛大爷的这一句话倒引起老太爷的注意,他不是同意放一把火把雷神殿烧了,倒是想让那个叫雷神的毛贼没有安身的地方。因此他坚定地说:“修!一定要修,并且要快修。”
巴到烂老爷和薛大爷还没有领悟过来,王大老爷却已经明白。他补充说:“是呀,那几十里不见人烟的荒山野岭,正是那些毛贼巨匪的出没之地,想必那个叫雷神的毛贼,也必定是在那一带来去。我们把雷神殿修好,派一个眼线住在那里守香火,像个老道,谁知道是我们派去的暗探?说不一定就能碰到雷神到那里去遮风避雨。他在明处,我们却在暗处,他到底是人是神,我们就可以摸得一清二楚了。”
“好主意”,连主张放一把火烧了的薛大爷也明白了,不禁叫好。
老太爷想的正是这个主意。他说:“这个守香火的人,倒是要可靠才好,这个人由薛理洪你负责去找。”
薛大爷虽然点头答应,可是这件事却并不好办。要说可靠,他的身边的人,全都是和他一起多年在王家的老爷们鞍前马后跟班的人,十分可靠。但是这些人都是在王家场的酒楼茶馆,赌场妓院里提劲打靶,掌红吃黑,过惯了逍遥日子的人,谁愿意到那几十里不见人烟的荒山野庙里去当守香火的杂毛老道呢?因此他出了一个主意,他说:“我身边的人倒是可靠,不过都要用来守门护院,出门跟班,抽不出来。要派人到那深山里去守冷庙,只有从那些成年在深山老林里钻进钻出的老猎户里去找。有的是几辈人给王家当佃客,长年给王公馆送野味的猎户,总可以找到可靠的人,他们在那些地方很熟,生人一进来,他们就能认出来。”
老太爷和大老爷都同意,事情便这么说定了。
老太爷又对巴到烂说:“大巴山里看来越来越不清静了。前一阵出了抢烟帮的事,不久以前又听说来了一股王神仙的神兵,现在又出了一个雷神。县政府光出告示还不行,非得办团防不可。你回去和县上的绅粮们商量一下,就说是我的意思,要想保住大家的太平日子,只有成立一个巴山山防局,有枪的出枪,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在大巴山南边这一片地方实行联防,一方有事,八方支援,到处张开网子,土匪也好,毛贼也好,叫他们出得来,回不去。还可以派探子到巴山里去,探听匪情,只有这样,我们这些人晚上才能睡安稳觉。”
老太爷这么深思熟虑,真叫大老爷、县太爷巴到烂和薛大爷佩服得五体投地。当然他们三个人,各有各人的心思,县太爷想的是,只要打出王大老太爷的招牌,还有哪一个绅粮敢说一个不字?这样一来,以保境安民的名义成立了山防局,那些有钱的财主就得出钱,只要钱从他的手头过,就是指缝间漏下来的,也够他数的了。何况还可以在正粮上附加,名正言顺地在老百姓头上括出油水来。再说,有了山防局,他的巴山县城也就平安无事了。
王大老爷打的是另外的算盘。他想,有了这个巴山山防局,他就可以把这一片地方的地主绅粮们的枪支和保丁统一起来,由他来提调,手里有这支武装,干什么事都顺手。这个山防局的衙门,当然应该设在离巴山山口不远的王家场,简直就可以设在他的金门里,这样一来,王家场和金门的安全,就可保无虞了。他估计这个主意也一定是老太爷的想法。
只有薛大爷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心思不多,只想到他可以大砍大杀,使他在更多的血里变得更红起来。
到底巴山山防局建立起来以后,是怎么去捉雷神的,雷神被他们捉到没有,我们下回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