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没有雪,但这并不代表就是暖冬。潮湿而阴冷的天气,越发让人感到不舒服。当然这是针对穷人家来说的,对于那些富商来说,冬天靠壁炉还是可以让自家温暖如春的。
鲁太太穿着一身丝绒旗袍在大厅里来回地踱着步,手里拿着一块手帕时不时地擦拭一下鼻子,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又像是受了风寒鼻子不好受,反正怪模怪样的,让人捉摸不透。小红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唯恐被太太看着不顺眼又挨骂。自从上次在家里搞了抗日募捐活动后,太太和大少爷倒还安稳没为难他们。可是谁知道哪天不高兴他们就会翻旧帐呢?老爷和大小姐又常不在家,哪天他们不高兴了,劈头盖脑地拿那天的事说事,谁敢还像那天那么理直气壮呢?她不明白为啥主人一家四口,脾气秉性怎么就有千差万别呢?好的像菩萨,不好的简直就像魔鬼。小红低着头胡思乱想着,突然她听到了“腾腾”地脚步声,她微微抬起头,偷瞄了一眼,看到大少爷鲁果迈着大步正走过来。
“妈妈,爸爸在家没有?”他往楼上看了一眼,小声地问鲁太太。
“你不是在商号上班吗?怎么又跑回来了?”鲁太太看了看楼上,焦急地小声问。
“烦,大冷天的,商号可不如家里暖和,我想回来待会,一会儿再去。”鲁果有些委屈。
“你这孩子,做事就得像做事的样子。法租界的商号比虹口那边的条件好多了,老宅那边你更待不住。听妈妈话,赶紧回去。若不然你爸爸发现又要训你。别的事我袒护你,这件事我必须严格管教你。否则咱这一大摊子家业,你怎么能扛得起来?”鲁太太这点还是明智的,对儿子不是一味地娇惯。
鲁果不以为然,根本没理视妈妈的话,径直向楼上走去,走了几步,回头又跟鲁太太,做了个鬼脸,说:“如果妈妈不让我在家待着,那我就去大世界玩。”
“你这孩子也太皮了。你赶快回商号,若不然妈妈可真的生气了。”鲁太太看儿子有些不像话,声音了严厉了许多。
鲁果根本不理会她的话,还是兀自向楼上走去,急得鲁太太看着她直跺脚。就在这时,在书房处理各地分商号的鲁老爷听到动静走了出来,他看到儿子正在大摇大摆地朝上走,大动肝火,生气地问:“你不在商号上班,跑家里做什么?”
自从上次鲁老爷训了他之后,他对父亲怯了几分,他不敢再胡说,想了半天才怯怯地说:“我走时忘拿公文包了,回家来取。”
“公文包里有重要的东西吗?以后忘拿就忘拿了,实在不行打电话回来,让小红跟你送过去。”鲁老爷阴沉着脸呵斥他。
“唔,知道了。我去拿了就回商号。”鲁果低着头从鲁老爷身边走过。
“仅此一次,以后别出现第二次。若不然我扣你的工资!”看着儿子的背影,鲁老爷严厉地说。
鲁太太为鲁果准备的公文包,可他每天空手到商号,从来就没拿过。一到商号他就如坐针毡,总想着什么时候下班。他每天数着来往的客人,谁穿着什么样的衣服,留着什么样的发型,吸着什么牌子的香烟,他记得非常准确。可是一提业务,他整个人就打不起精神了。鲁老爷让商号王掌柜看管鲁果,让他从认识陶器开始,先把自家的产品了解一下,可是他一旦给他讲,鲁果就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可讲的,不都是一个样吗?你去忙吧,我自己看看就行了。”王掌柜只好闪到一边忙自己的,而鲁果去了一个月却没有一点长进,倒是大家都知道他是少东家了。鲁老爷不问,王掌柜也不敢说,时间长了,鲁果虽然觉得枯燥,但品着茶还有几个人听他呼来喝去的,他觉得倒挺有趣。
鲁果拿了公文包就赶紧开着车出了家门。吃早饭时,他听到鲁老爷跟鲁太太说要在家里接见各分号的掌柜来报账,让厨房多准备一些饭菜。那么多分号,肯定爸爸不会去商号的,这样的话那今天就彻底自由了。他开着车想着忽然开心了许多。商号不想不去了,自从去上班后,就没在大世界好好玩了。今天他玩心大起,拿出怀表看了看,快到大世界开门营业的时间了!他心下大喜!连想都没想便驱车朝大世界的方向驶去。
大世界中午十二点开门,鲁果正好十二点赶到,他成了大世界的第一位顾客。当他大摇大摆地去买门票时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钱,他只好把怀表押上,说哪天带钱了赎出来。侍应生见他是老顾客就破例让他进去了。
刚刚各就各位的杂役们看到他大白天来玩很是诧异,但嘴上却喊:“鲁大少爷早,难得啊!”往日人家一喊,他就会拿小费赏给人家,可今天他下意识地去拿钱,才记得现在自己是身无分文。他尴尬地笑了笑,讪讪地说:“今天忘带钱了,下次来时多赏你几个小费。”杂役们看着他更诧异,寻思着莫不是家里遭了什么变故变成穷鬼了?搞不准不敢得罪,就依然笑嘻嘻地说:“不急,不急,鲁大少爷玩好,玩好。”可一想,忘带钱了怎么玩啊?只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继续大摇大摆地往前走。
刚走到舞厅,曲子已经在留声机中悠扬地飘出来。舞女们花枝招展地在舞池中穿梭着,好像在热身,随时等待舞客来邀他们跳上一曲。鲁果在各色霓虹灯轮番闪烁中,眯缝着眼睛寻找水仙。可是任是他把眼睛瞪出来愣是没找到她。他早就想她了,无奈没有时间和钱,只能忍着。今天他过来就是想看她一眼,跟她跳上一曲,却找不到她。他不禁有些懊恼,拦住一个路过身边的舞女就问:“小姐,能不能给我找一下水仙,就说鲁果找她。”
这位舞女身着黄色的礼服,端着一杯红酒,品了一口,眼神迷离地瞧着他,在闪烁的灯光下,她满身透着妩媚。鲁果看得出神了,几乎忘记要找水仙的事了。她忽而说:“水仙姐姐可是我们这的大牌,不会轻易跟舞客跳舞的,现在她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马上要出嫁去做姨太太了。好几天都没来上班了。看来你来晚了,哈哈。”
几天不来了,水仙竟已成为他人妻,这是什么速度?难道她一直背着她跟别人好?想到这更为恼火,“妈的,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真的不假,舞女就是舞女。”他愤愤地骂了几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骂,是对水仙真的动了情,还是有其它的原因,他弄不明白。
“怎么样?咱们跳一曲吧!别找水仙姐姐了。”舞女没有离开的意思。
“好啊,来一曲。”说着,鲁果就要把她引入舞池。
“喂,这样可不行!先要付费的,还要小费。”她抿了一小口红酒,望着他说。
“我,我今天忘带钱了。”他支吾着说。
“妈的,以为捡到一个金元宝,原来是个穷鬼。”她突然脸色大变,说着冲几个穿黑色衣服的人招了招手。
那个人便虎视眈眈地走过来,鲁果见情况不好,赶紧说:“小姐误会了,我是鲁家大少爷,今天出来得急,忘记带钱了。既然不能赊账,那我就走了。有钱再来。有钱再来。”他一边说一边往后走,还没说完一溜烟跑了。没钱是玩不了了,他在各个剧场游逛了一会儿,最后去了赌场。他看着人们掷着骰子,推着牌九,心里痒的很,恨不得自己手里能有一大把钱,让他毫无顾忌地赌上几把。灵宝(小伙计)几次问他要不要玩一把,他都忍住了。灵宝诧异地瞧着他,总觉得他与以往不一样,心里犯着嘀咕:这富家少爷也窘迫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鲁果察觉出他眼光中的异样,感觉越来越不自在,干脆回家,发誓下次再来一定要让他们刮目相看。
走出大世界,天已经黑透,炫丽的霓虹灯又将大街照得五彩缤纷,妖娆多姿。鲁果无精打采地开着车,不由得又怨恨起爸爸。他想不通为什么他对外人那么慷慨,要这么责难他。没钱,在这十里洋场的大上海怎么混啊?他就不为儿子想想。今天他回家一定要跟他理论理论。他越想越气,不由得加快了油门。
等到家时,鲁果发现爸爸和妈妈都没在家。他憋了一肚子的气没处洒,心里觉得更憋屈了。他们不给我钱,那我就拿,反正不能再受窝囊气了。想到这里,他开始疯狂地在父母的卧室里翻箱倒柜。衣柜里、床榻上、书桌里、灯罩里……都无果时,他看到了妈妈的首饰盒,不行就拿个首饰去当铺当成钱,这不是也可以吗?他便打开首饰盒,里面各种各样的首饰在灯光下散发着灿烂的光泽,好美!他不禁失声叫道。他突然想到了水仙,要是她带上这些首饰一定更漂亮。可是想到她已经嫁人了,他便又懊恼起来。谁都不给带,我要去换成钱,下次再去大世界看谁还瞧不起我?想着想着他选了一对金镯子,赶忙揣到怀里。怕有人看见,他赶紧整理了一下自己弄过的地方,透过门缝里看到无人便打开门退到自己的卧室。哪知这一切被高管家看在眼里,但是他并没做声。他一向做事勤勤恳恳,踏实可靠,深得鲁老爷和鲁太太的信任,但他知道这种事情不能乱说,搞不好会丢了饭碗。家里七八口人还等着他挣钱吃饭呢?他必须小心翼翼地保住挣钱养家的差事。
高管家刚回到大厅,就听鲁太太的高跟鞋撞击走廊地砖的声音,他赶忙拿起鸡毛掸子清理瓷器上的尘土。
“高管家,大少爷回来了没有?”鲁太太急匆匆地刚回来就问。
“太太,大少爷也刚下班回来一会儿。我去喊他下来?”高管家毕恭毕敬地说。
“先去问问王嫂做好饭没有?顺便告诉大家,吃完饭都到大厅里,我有话说。”小红帮她脱下外罩,又给她送上了一杯热茶。她坐在沙发上,品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
小红和高管家互相看了一眼,明白太太又要找他们的茬。鲁老爷和大小姐不在家,不知道她会怎么折腾他们呢?再加上大少爷给她助威,这次训话一定是史无前例的,只是不知道为何事?
要吃晚餐了,鲁果很绅士搀着鲁太太走到餐桌旁,鲁太太也少有的斯文,母子俩优雅地品尝着菜品。
“果儿,你爸爸去分号办事去了,这几天商号里的事你可要留心看着点。别吊儿郎当的,你要知道那商号是鲁家的。”鲁太太嘱咐着。
“妈妈放心,我上班都一个月了,有威力着呢。他们都听我的,我会看管好的。爸爸年纪大了,以后可以让他养老了。”鲁果一听爸爸出门好多天,心里乐开了花。
“我让高管家通知大家了,吃完饭在大厅里议事。”鲁太太接着说。
“妈妈,早就该组织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们训话了。”一会儿我也要说几句。
站在一旁伺候他们吃饭的小红一听大惊失色,她知道这母子俩要找后帐了。可是她知道又能怎样呢?人家是东家,想要怎样就怎样?要不听就干脆走人,离开这里她就能找到比这里要好的东家吗?况且鲁老爷和大小姐都那么好,她还真舍不得离开这里。
饭毕,大家惊慌失措地站在大厅中。鲁果翘着二郎腿,有节奏地弹动,笑嘻嘻地看着他们;鲁太太品着龙井茶,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今天,让大家集合到这儿,你们知道是为了什么吗?”鲁太太开口了。
“高管家,你说。”鲁果点名了。
“我不清楚,请太太和大少爷明示。”高管家依然毕恭毕敬地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就这样了,他镇定地观察着情况。
“好,等会跟你说。”鲁果大笑。
“小红说说。”
小红不敢说,直摇头。
就这样,他把所有人的名字都点了一遍,忽然发现没有王师傅,他诧异地说:“还有一个漏网的啊!”
高管家赶忙说:“王师傅陪老爷去外地了。”
“不打紧,回来你们给他说说就可以了。”鲁果不怀好意地说。
“妈妈,名字点完了,请你说。”鲁果站起身,给鲁太太行了个礼。
鲁太太品了一口茶,每个人都审视了一会儿,突然脸一沉说:“今天的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我只是通知大家,谁要再纵容老爷和大小姐做抗日相关的活动,那就什么也别说了,干脆卷铺盖给我滚蛋!天不早了,各自回屋休息吧!谨记哦!”说完,她旁若无人地品起茶。
“大家听到了吗?哑巴了?”鲁果见大家不说话,吼道。
“记住了!太太,大少爷。”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妈的!看看你们现在的熊样,那天怎么那么热血沸腾呢?”鲁果咆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