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已套好,行李也都装好。马被喂得饱饱的,一个劲地踢着前蹄,仰天嘶鸣,似乎催着主人马上出发。
强生爹娘互相搀扶着站在院子中,一一看着他们亲手建起的这个院落。每一块砖瓦都包含着他们的心血,记载着他们为家艰苦奋斗的历程;每一件农具家什,都留有他们劳动的痕迹,更有收获后的喜悦。他们曾想像祖辈一样在这里繁衍生息,让子孙后代一辈辈沿着他们的足迹留在这块土地上。没想到自己的家园却不能正大光明地生活,还要被迫出逃。他们一辈子勤勤恳恳,老老实实,从来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没想到老竟会如此下场,他们实在想不通这是个什么世道?外国强盗本是外来的,怎么就在中国耀武扬威,横行霸道,不可一世?这理说不通啊?可是又去哪里讲理呢?想着想着两个人不禁有些悲愤,但又不知如何去发泄,遂即双双老泪纵横。
“爹娘,赶紧上车吧,咱出去得趁早,免得引起坏人们的注意。”强生看着二老激动的样子,怕心痛伤身影响出行计划,于是走到他们身边恳求道。
“爹,娘快上车,快上车。我们去看住的很远很远的那个舅姥爷家吧。”蔷薇跑过来也央求着。这时,强立也跟着跑过来。怕蔷薇和强立年纪小暴露了他们出行的目的,便告诉他们要去远方看病人。
强伟赶着马车到了爹娘身旁,对二老说:“爹娘上车吧,莫要伤心,这是咱们的家,以后还要回来的。”这话说到了他们的心坎上。
“还是老二会说话,我们走了又不是不回来,老婆子擦干泪,咱上路!”他用袖子帮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故作高兴,拉着她的手上了马车。蔷薇被强伟抱着上了车,还没放稳,一转身就依偎在了娘的怀抱里。强立小大人似的拒绝哥哥的帮助,自己有些费劲地上了马车,坐在最后面像一个小卫士一样。
强伟强忍着离家的悲痛,熟练地拉着缰绳牵引着马儿,拉着一车人缓缓走出家门,强生最后一个走出去,他轻轻地将院门关上,锁好。他坚毅而心痛地望着门锁,百感交集,却不知如何表达。虽经常告别家乡外出谋生,可是此次离开却让他难以释怀。举家逃难,房子还在,而人不在,这还算是家吗?他自己都搞不准还能不能再回到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何以落到这个地步呢?这是中国,也是自己的家乡,有权利待在这里,谁也无权干涉他们。可是可恶的日本人却把这个“正儿八经的理”给打乱了。国破家何在?怨不得那些学生游行时大喊:保家卫国,才是大丈夫所为。虽不能走在抗日的前列,但也要为抗日尽一份自己的力量。这样想着他毅然转身,跳上了马车,异常坚定地对强伟说:“走!”
强伟应了一声,高高举起马鞭,在马背上狠狠一抽,马长嘶一声,抬起前蹄,奋力向前疾奔而去。寂静的街道被搅乱了,而家家户户却依然闭门而站。
很快到了出镇的关卡。站岗的鬼子似乎还没从困顿中解脱出来,强生跳下马车,走到他跟前,他被吓得激灵了一下。
“八格牙路,干什么的。!”他举着枪冲着他喊。
“皇军,我们可是良民的。这是孝敬您的,请笑纳!”他一边笑一边递上了自己刚带回的一斤猪肉,紧接着忙把良民证也给他看了看。
“哟西,哟西。良民的好。要去哪里?”见到猪肉,鬼子放松了警惕。
“舅姥爷病了,在河南,弟弟带着爹娘去看看。我送送他们。”强生显得有些难过地说。
他一挥枪,关卡的横木被搬动了,强生给强伟使了个颜色,他正要挥鞭赶马,却又被喊住了。
车又停住了,他问蔷薇:“小孩的,你们要去哪里啊?”
“我们要去看舅老爷,他病了。”蔷薇歪着头天真地说。
“我们得赶紧走,要不天黑到不了舅老爷家。”强立也附和着说。
“哟西,哟西。良民的,去吧。”说着,一挥手让他们通行。
想不到过关卡这么顺利,一斤肉就把小鬼子给迷惑了,想来他们也久未开荤了。只要把一家人安全送出去,那他就无后顾之忧,可以任意发挥了。强生暗自庆幸。
可车上的爹娘却巴不得他能一块跟着出去,不想他冒险去做那件事。可是他们无力改变儿子的想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危险的边缘,他们有些悲痛地望着强生。
强伟知道大哥要做一件替天行道的大事,佩服得不得了,因为不能参与而感到遗憾。同时也为大哥捏一把汗,他跟鬼子和张二蛋一伙儿的单打独斗行吗?若失手了,那大哥……他不敢再想下去。他无不担心地望着大哥。
强立和蔷薇掩饰不住坐车远行的兴奋,在车上嬉笑着,蔷薇忽然冲着强生说:“大哥可要看好家,等着我们回来!串亲戚啦!串亲戚啦!”看着他们天真活泼的样子,强生笑了,心想:大哥一定要尽力让你们一直这样天真快乐下去!
娘拉着强生的手想要说什么,可欲言又止。强生知道他们担心自己,于是他把手抽出去,冲娘笑了笑,说:“二老请放心去,家里的一切我会照管好的,不要担心。”说完,强生狠狠心说:“路途遥远,一路平安,赶紧上路吧!”说着,他一拍马屁股,马带着一车人飞也似的冲出关卡。
冬日的早晨,阳光四射,却放出寒冷的光芒,一点儿也不刺眼,但给人以深深的寒意。
强生走到关卡不远处的一家早点铺旁偷窥着鬼子兵的动静,唯恐他们发现什么端倪,又要去追。
“郭家老大吧?这是啥时候回来的呢?这一走就是好长时间,钱挣了不少吧?你看咱这小镇被饥荒搞得都没法子活了。你这一回来,你郭老爷子的好日子就来了。”早点铺的张掌柜歪着头瞧着他问。
“张掌柜,我那出去就是为了填饱肚子,哪像你这么能发财呢?这不刚回来,我舅老爷就病了,娘带着他们一起去探亲了。剩下我一个人看家呢。唉,孤苦伶仃了。快,给我来碗豆浆和两根油条,肚子叫唤呢,先喂饱肚子再说别的。”他把袖子往上一卷,一屁股坐在最靠外面的一个长板凳上。强生人高不说,说话还粗声粗气,气势非同寻常。张掌柜看这架势,不敢再多言,按他的吩咐将东西拿上来,退到一旁不再说话。
饥荒年景,人们肚子都填不饱,又值冬日,大街上见不到几个人。如此萧条的关卡,就连站岗的鬼子都有些落寞,在寒风中竟困顿地站都站不稳,几次打瞌睡都差点摔倒。看到如此情景,强生不禁窃笑。若不是光天化日之下,他准把他们一并干掉了。在外面飘荡的这些日子,他没少对付小鬼子。每走到一处,临走都会在晚上偷偷干掉几个鬼子才解气,等到第二天鬼子们发现,他已经远走高飞。他来无影去无踪,搞得鬼子们常常摸不着头脑,焦头烂额。而他却乐在其中,他把这称作“替天行道”。
看看时间已不早,想必强伟带着一家人已经走远。看着鬼子也没什么异常,他便起身付钱离开了。
漫步在清冷的街头,再也找不到儿时小镇给的温暖记忆。街还是那道街,沿街的房屋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变化,但这因为外国人的介入,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乡亲们没有了往日的闲时和热情,走路匆忙中,眼里流露着疑惧与警惕,唯恐一不小心就遭上横祸。而这种感觉竟来自想侵略中国的日本鬼子。不在本国安守本分,来到中国横行霸道,还蛮不讲理,这是哪门子理?真让人想不通,真不知道这是什么世道?强生越走越快,越想越气愤。他突然想到张二蛋这个混账东西,作为中国人他不但帮乡亲们,还为虎作伥,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欺凌乡亲们。为了能让乡亲们过得安稳一些,今晚他一定要替天行道,让这个日本狗去到阎王那里报到。想着想着,他嘴角露出了不易被发觉的笑意。
“生哥,啥时回来的?进店坐会?”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他回头一瞧,是儿时小伙伴王雷。他家开着一家酒坊,自小就不愁吃不愁穿,但性格温和,跟大家的关系搞得都挺好。
“雷子,生意怎样?好久不见了,可好?”强生转身往后走,凑到他面前问。
“一言难尽啊,走,到屋里说。”说着,他拉着他便进了酒坊。
“生哥,你说现在兵荒马乱的,又加上灾荒,哪里有什么好日子?现在也是为了混口饭吃,顶着脑袋酿酒吧。若是赶到小鬼子来捣乱,这一天的生意就黄了。这还是好的,如果他们不高兴了,会砸东西,抢酒。这样一来,一个月甚至几个月的生意就白做了……”一进屋,他看看外面没人,悄声跟强生滔滔不绝地诉起苦来。
“兄弟啊,我明白你说的。现在这世道真乱,颠倒黑白不说,命都好像是挂在脖子上,随时就会丢了。本本分分地过日子,不招谁不惹谁都不行。你说这是哪里的事呢?外来的小鬼子倒横的不行,这是咱中国的地盘,他们倒想说了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说这不是强盗是什么!”
“你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小心祸从口出。”他往街上瞅了瞅,见没人,放心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不光是小日本让人闹心。就连中国人自己都跟在人家屁股后头献殷勤,都把咱们中国人的脸上丢尽了!咱镇子上咋就出了这号人呢?”他又跟强生发起牢骚。
“我经常不在家,不太清楚。咱们镇子里有几号这样的人呢?给我讲讲呗。”强生想从这兄弟口中知道更多得像张二蛋一类人的名单,若时间来得及的话,他想一并除掉。
“就是以张二蛋为首的那一帮什么团的人呗,还能有谁呢?看见他们一行人,比看到日本人还恶心,还可怕。他们帮着做坏事,谁家不顺他们的心事,他们就找茬。轻则被打,重则被逮捕,最后活活被折磨死。镇子东边的大善人王家亮就被他们活活折磨死了,真惨!那么好个人,就被那么活活给烧死了。”他气愤而无奈地摇着头。
“雷子,王家亮家境很好,但还是很照顾穷苦人家,这么好的人也惹着他们了?”强生对这些都一无所知,有些惊讶地问。
“谁知道呢?现在有什么道理可讲。理都在他们那里。把这个大善人愣是活活烧死了。真惨!这是人做的事吗?简直就一群没有人性的畜生!就这样,张二蛋在旁边还吆三喝四的。真不知道他是不是中国人?干丧尽天良的事情还那么理直气壮!”他越说越气愤。
强生听了也很气愤,一拳打在门扇上,门扇上的灰尘“簌簌”地往下掉,好像也黑白颠倒的世界感到悲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说,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怎么张二蛋就变成了一个混账东西呢!他不配活在这个世上,否则还会继续祸害咱们中国人的。”
“死不足惜。”他狠狠地说了四个字。
“好兄弟!咱们俩想到一起了。”强生看着他,像小时候那样擂了他一拳。
他回敬了强生一拳。两个人不免相视而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但转念想到现在的世界,又都苦笑了起来。
“雷子,我还有事就不坐着了。给我来两瓶咱杨柳青的莲花白。”强生瞅了瞅货架,盯着一瓶二锅头说。
“生哥,我本来该为你接风,这世道一切俗礼都省了。但酒不能少。这次不要钱,下次一点也不少收。”他将酒递给强生,把钱强行装回强生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