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留声机却不知疲惫似的依旧播放着周璇的《何日君再来》。吊灯没有开,洋式落地灯散发着柔和的昏黄静静地站立着。红木书柜一排排书籍在灯光下显得那么端庄安静。鲁老爷背靠着书柜坐在红木的转椅上,望着宽大的书桌上的一个小台历发呆。在法租界的鲁公馆是一座很大很时尚的花园洋房,历时半年的时间建造和装修才入住的。虽然这里住的宽敞了,豪华了,可是鲁老爷却常常想起在虹口附近的老宅和陶器商号,这里是鲁家起家的地方,也是鲁家几辈人奋斗的地方,可是到他这里竟然被日本人抢占了。他认为自己是不孝的,愧对列祖列宗;他感觉自己是懦弱的,丢了中国人的颜面。
在清乾隆年间,鲁家半商半农为生,在老家郑州有一个商号,以经营布匹为主,当时家道还算殷实,但谈不上富商。到乾隆后期,高祖父带着几个儿子又开辟了新的行业——买紫砂陶器。他们赶集串巷,早出晚归,虽然赚钱很辛苦,但家道慢慢越来越好,之后辗转在上海,便租了店面,开辟了陶器商号。由于诚信经商,生意越来越兴隆,随着财富的累积,鲁家不断开辟商号,到了爷爷这辈已是在全国有十几个分号的大富商。可惜到爸爸这辈就他这根独苗,他不得不独自承担起承袭祖业的重任。
鲁老爷喜读古书,大唐的历史是他最感兴趣的。每每读到外国使者觐见唐朝皇帝都要小心翼翼,还要献上精美礼品时,他就为中国的霸主地位感到自豪。读了很多历史书籍,他知道那个朝代是当时世界上最强盛的帝国,声誉闻名世界,与众多的亚欧国家都有往来,现在都把在海外的中国人称为“唐人”。这是中华民族的一段光辉历史,不容忽视,但在他自从记事起,看到的就是洋人横行的天下。动不动就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各国都把中国都当成一块肥肉,恨不得都能据为己有。从清朝政府给洋人们划分租界,到现在外强猖狂发动战争侵略中国,这让他作为一个中国人感到十分屈辱,但作为老百姓又那么无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国土被践踏,百姓被欺凌。每每无奈时,他就会阅读唐朝的历史书籍,逃避现实的无奈和屈辱。可他相信中国人不会总是沉默的,他们有一天会像巨龙一样腾飞起来,再次被世界尊崇和刮目相看。
鲁老爷不会忘记在炮火隆隆中从老宅开车出来的情景。虽然在闻知要打仗的信息时,已把商号的陶器做了掩埋或降价销售,贵重的东西也搬到了在法租界租住的屋子里,但还是有许多东西无法搬走,只能心痛地留在老宅。他真怕一个炮弹将它们或老宅炸毁!这都是祖上留下来的,那样他会被称为败家子,是愧对祖宗的。可是在混乱的年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安然无恙地逃难到了法租界,生命财产基本得到了保障。可是几个月后,上海沦陷了。
沦陷了,意味着国破了,被外强占领了。那虹口的老宅结局会怎样呢?他不敢想,真的不敢想!他疯狂地在报纸上搜寻着战后的上海的状况。当他看到一条新闻上写着很多居民区被夷为平地,幸存的下来建筑也是断壁残垣,他惊慌了。他想老宅完了,他注定要背负败家的骂名,愧对列祖列宗。但当他看到虹口一带的居民居有幸存下来的时,他兴奋了。不管鲁太太如何阻拦,他都要司机王师傅带他到老宅去看看。实在拗不过,想想战事已停,危险虽有但不至于炮火连天,鲁太太托朋友弄到一张在法租界以外的通行证。他们凭着通行证一路行驶到虹口,远远看到老宅并没有受多大损害,心下大喜。
“真是老天保佑啊,祖上留下的老宅院居然完好无损。整理几日便可回来住了,商号择日重新开业。”他兴奋地跟王师傅说。
“真奇怪了,这么大的战事竟然没被损坏。鲁家祖上有德,老天有眼,才有如此结果吧!老爷好兆头啊,想必鲁家的声音以后会越来越兴旺。”王师傅开着车“啧啧”称奇着说。
“是啊,开快点,我要去看看里面怎么样?”鲁老爷催促着。
车子加速了,两边破败不堪的建筑飞快地向后退去,一会儿就到了鲁家老宅大门口。可是他们宅院的大门敞开着,里面还有人在走动的样子。鲁老爷惊异了,这是什么人这么大胆闯进自己的家呢?他赶紧下车走进去一看究竟。王师傅关上车门紧随其后走进了院子。
几个穿和服的日本人穿着木屐正在院子里忙活着,大有主人的样子。鲁老爷看着他们,生气地说:“这是我的家,你们怎么擅自跑进来?赶紧给我离开。”他用手指着门外。
那些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番话,他虽然听不懂,但明明看出了他们的嘲笑。他大怒,明明是在自己的家里怎么下逐客令,人家不但不理会还戏弄自己。他怒吼着:“我家不欢迎你们,赶紧滚出去!”
谁知其中一人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一个战败国,还有什么家可言?东亚病夫,只配做奴才!”说完几个人仰天大笑。
他看着他们的样子,更恼怒了,他冲过去对着那个说话的人就是一耳光,怒喊着:“听明白了,这是我的家,请出去!”这一耳光发出的声音就像按钮一样让笑声戛然而止。几个日本人呆住了,那个被打的日本人也怒了,上来就要打鲁老爷。王师傅见状赶紧走上去赔着笑脸,说:“洋大爷消消气,我家老爷是想老宅想疯了,才这么没理智的?您要是想解解气,就朝我脸上闪一下,我绝不躲闪。”说着他自己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良民的,你是。你滴,大大的坏了。”那个被打的日本人指着他俩评头论足。
“这宅子住了,斯眯吗塞(不好意思),装修费你们拿出来。”接着,他又用生硬的中国话傲慢地说。
鲁老爷更生气了,他非要跟他们理论。王师傅拉住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好的,洋大爷们住着,过几日我们再来看你们啊。”他硬把鲁老爷塞进到车里,赶紧开车回到法租界。
这次冒着生命危险去看老宅,就是想想看看啥时能搬回去继续经营商号,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商号和内宅早已被霸占。要不是司机挡在前面,恐怕自己的命已经没了。他感谢王师傅的救命之恩,可是又觉得活得太窝囊,丢了中国人的脸。这是多么屈辱的经历!中国人讲“仁义礼智信”,外强在唐朝时学到中国人那么多文化和技术,唯独这点没有学到。竟然违背道德做出强盗行为,若没有唐朝文化与技术的支撑能发展到现在吗?现在翅膀丰满了,竟然来欺负“老师”?真是大逆不道!他回到家后就气得一病不起,但脑子却很清醒,他总是在想哪里出了问题,但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鲁太太虽然娇惯儿子,对下人们很苛刻,但办起事来干净利索,从来不拖泥带水。她看先生气成这样,就坐在床边安慰:“老爷,你不用生这么大气。连政府军队都打不过人家,咱们老百姓又有什么办法呢?那老宅早就该换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咱们重新盖一座新宅院。现在不是流行花园洋房吗?咱们就在法租界买一块地重新盖。咱们的商号重新找房子也重新开起来。你安心养病,这些事就交给我了。”
鲁老爷闭着眼,一言不发,虽然两人在很多事上产生分歧,但这次不管是商号还是宅院恐怕只有重建这条出路了。鲁太太看他不说话,知道默许了,她给他重新盖了盖被子便起身开始张罗了。一通电话后,鲁太太托商界的朋友在法租界找到了一处较为清幽的地界找了两间房,虽然不是繁华的地界,但与陶器文化底蕴很契合,当下就定下租金,找了几个装修工人陶器商号便进入了筹备阶段。鲁太太原本就是上海本地一家大富商的女儿,家庭背景大,人脉广,又一通电话后,宅院的地一口价定在了福开森路上一块待开发的空地上。继续电话沟通,工程队也通过朋友定下,第二天就能动工。
鲁太太有条不紊地处理这些事情,并请高管家到外地的分号都走了一遍,告知他们现在战事不断,原来的三月报一次账,暂时改为半年一次。上海总商号在重建中,具体地点书信通知。鲁老爷在躺了一周后身体得到了恢复,对日本人的憎恨藏在心里,不再随便提起,每日除了到商号或者宅院转一下,他会去难民安置点走走,并让司机给他们带去食物,希望在国难当头,力所能及地帮助这些流离失所的人们。
有一日他路过一家影院,这已经是难民安置点。他让王师傅停车,并吩咐他去买一些面包和水送过来,下车便走进影院去了解难民的生活情况。
当蓬头垢面的难民们映入眼帘时,他的心深深的被刺痛了。在中国的土地上,本国人竟然有这么多像他一样的有家不能归,只能远远地躲着强盗,看着强盗抢占竟没有说道理的地方,只能忍辱负重,只能像羔羊任人宰割而不能反抗,否则只能是一种结果,那就是鱼死网破。为了活命,只能忍气吞声,苟且偷生。想着想着,他的心更痛了。相对于他们来说,他是幸运的。起码自己有房住,有车开,有东西吃。他想帮他们,可却觉得力量那么渺小,他不能给他们家,不能给他们解决长期的吃住问题。只不过装装大善人,偶尔来一次施舍给人家一些东西罢了!这又能起得了多大作用呢?他们将来何去何从?中国又将何去何从呢?他迷茫了……
“老爷,东西买来了。”王师傅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鲁老爷的意识一下子清醒了。他捋了一下鬓角的头发,从王师傅提着的袋子里拿出一个面包一瓶水依次给大家分发着。遇到老人,他就给老人聊几句,问问有没有其它需求;遇到小孩,他就把装在口袋里的糖拿出几块给他们。拿到东西的难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看他穿得体面,说话温和,知道他是个人物。有人拿着东西没吃,视线却随着他的身影移动着,口中念着:“好人呐,真是个大善人。”有人实在饿得不行,什么也顾不得了,拿着面包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孩子,来吃糖,每人两块。”鲁老爷走到一处角落里,看到两个孩子在为一个瓶盖争执着,他赶忙走过去想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上海都是日本人的了,中国人自己还有什么可争得呢?此时再不抱成团,日本人不是更得意?两个孩子听说有糖吃,立马把瓶盖扔了,转过头看向他。瓶盖骨碌了几圈,躺在地上不动了。两个孩子把糖拿过去说了一句谢谢老爷便飞快地去找大人了,可是鲁老爷看着瓶盖又陷入沉思了。
“老爷,东西还发吗?你若累了,你找个地方坐会,我去发给大家。”王师傅担心地看着他。
“哦,我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咱们继续发。”鲁老爷清醒了一下头脑边走边说。转了一个弯,他在一个长椅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这个人已经憔悴不堪,头发有些凌乱,但眼睛却亮得很,这光好像能照亮阴暗的影院,甚至世界。
“奶奶,吃糖。”
“妈妈,有糖吃。”
刚才的两个孩子一前一后给她和躺在长椅上的另一个年老的女人说。原来这两个孩子是她的,蛮孝顺!
“谁给的?不是说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吗?”女人说。
“是他给我们的。”孩子们正在找给糖吃的人,回头一瞧鲁老爷正站在身后便不约而同地喊。
“谢谢鲁老爷。”她赶忙起身感谢。
他赶紧拿出面包和水送给他们,并轻轻地问:“你们一家人一直住在这里?”王嫂慢慢点头。
“家里的房子还有吗?”他关切地问。
“早成废墟了,以后都不知怎么生活呢?”她满脸忧愁地说。
“这样吧,过些日子你来我家做工。你会做饭吗?好像缺一个厨师。你若可以做就过来。对了,你怎么称呼?”
“我会做!谢谢鲁老爷,我这一家老小有救了,您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叫王云。”说着,她就要下跪。
“别这样,那就是王嫂了。咱们也是有缘,我能帮尽量帮你。还有租房的事情,我也包了。等找好房子,我让王师傅来接老人和孩子。”说完,他又去别处发东西。
临近的人看她竟然认识这个大善人,纷纷问:“王嫂,这位大善人是你什么人?”
王嫂连想都没想冲口而出:“大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