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不急,您先别急着去找人!”李彤闻听,连忙出言劝阻,“从您刚才说的情况看,那府尹分明是想把自己摘出来,坐山观虎斗。你和张家伯父联袂去问罪,反而将他推到了严疯子那边!”
“这……”挂名百户李慎,原本也没勇气去找三品府尹的麻烦,听儿子说的急切,立刻顺坡下驴,“也罢,既然我儿说得有道理,为父就先缓上几天再去找他。但是,关于你和张守义遇刺的事情,为父早晚都得跟他要个说法!”
“现在关键是,弄清楚那群倭寇到底要干什么?还有,姓严的是不是他们的同伙?!”早就知道自家父亲靠不住,李彤也不觉得有多失望。想了想,继续大声说道。
“胡说,姓严的疯子怎么可能跟倭寇是同伙?”李慎眉头轻皱,连连摇头,“他堂堂正四品御史,再自甘下贱,也不至于跟倭寇去狼狈为奸。”
“说不定他嫌自己官职低,不受重用,对朝廷心怀怨恨呢!”李彤却不敢把曾经伙同他人疯狂攻击戚继光的严御史看得太高,想了想,皱着眉头推测。
“我的儿,你也太不把大明朝的官职当回事了?放眼天下,一共才有多少个四品?”挂职百户李慎闻听,立刻气得直拍自己大腿,“即便是名列三甲,如果年龄太大,或者模样不够周正,顶多到个穷乡僻壤做个七品知县,如果强要留在京师,就只能去做从九品府学教授。然后努力熬到死,熬到六品也就到了头。”(注1:名列三甲,即名字在三甲同进士出身单子内。明代后期进士举人越来越多,文凭渐不值钱,所以官职越授越低。)
“这么低?”李彤一直以为,自己将来只要考中的进士,就能平步青云。却没想到,考中进士之后,前途还如此暗淡,忍不住又是微微一愣。
“你还记得前几年来在咱家喝酒的那位屠县令么?”李慎自己没啥真本事,但见识和阅历,却足够宽广。翻着眼皮看了自家儿子一眼,撇着嘴补充,“他可是万历五年进士登第,会试名列第一百三十二,殿试位于第一百一十。结果怎么样,外放到颖上做知县,穷得都雇不起小厮。连任两届之后,看看仕途没指望了。赶紧借了贷,寻门路回京师去教书!”(注2:进士屠隆授穷县县令的事情,可查到他亲笔所写的吐槽书信。)
“啊?”李彤越听,心里越凉,再度惊呼出声。
“你以为呢,也就是你和张家那个纨绔子弟,总是拿豆包不当干粮!”挂名百户李慎看了他一眼,嘴巴继续做碎碎念,“你当年考了个秀才,为父为啥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还不是觉得,你将来一路读下去,咱们可以由武转文,光耀门楣。你贡生卒业,做个九品也好。进士登第,授个正七品也罢,好歹都是个官身。不像为父,花了好几千两银子,才买下个挂名百户。拿出去也就吓唬吓唬不通行情的乡下百姓,遇到比自己低好几级的县令,立刻矮上半截!”
这些话,他以前很少跟自家儿子说起。今天被逼着说了出来,心中顿觉好生凄凉。
大明朝的勋贵后代,在普通人眼里,看似风光。事实上,根本就是朝廷散养的一群猪。非但科举出身的文官看他们不起,真正有本事,有胆子马背上赢取功名的武将,也很少对他们假以辞色。而他们想要重现祖先的荣耀,根本没任何指望。每任皇帝对自己的嫡亲叔叔伯伯都像贼一样提防,更何况是这些祖上曾经手握重兵的外姓将门?
贡生李彤毕竟年龄未及弱冠,肚子里装不下那么多伤春悲秋。听父亲越说距离原来的话题越远,忍不住低声重复,“姓严锋疯子,被人从京师赶到了留都,郁郁不得志。所以有倭寇趁机投其所好……”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李慎看了儿子一眼,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像为父这种一辈子熬不出头的挂名的百户,都不会如此自甘堕落。他好歹也是正四品,怎么可能拉得下脸来与土鳖蛮王勾搭成奸。我儿,你甭看什么日本王、朝鲜王叫着好听,还不是跟云南那些洞主、寨主一个模样?姓严的家伙再疯,也不至于疯到做这种辱没祖宗的事情!”
此刻乃是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大明朝当年还有文化自信,所以对日韩诸国并不待见。对刚刚从海面上出现的葡萄牙人、荷兰人,以及零星的西班牙人,更是视为化外蛮夷。所以,哪怕作为国子监学生,这个时代见识最广博的少数精英之一,李彤也不愿意相信,大明朝的四品高官,会去跟一伙倭寇同流合污。
但越是这样,他越无法给御史严锋的行为,找到正确解释。迟疑半晌,又沉吟着问道:“既然不是想替倭寇出头,那他为何要把吴四维全家被杀的事情,硬往我身上栽。我跟守义两个对付倭寇,又怎么招惹了他?”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挂名百户李慎虽然阅历丰富,也给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嘬着自家后槽牙想了又想,才很不自信地推测道,“也许,也许只是急着给姓吴的举人报仇,所以胡乱攀咬吧。我记得他去年南直隶乡试,他是三名主考之一。如此算来,姓吴的也算是他的门生。而你和守义,前几天恰好跟姓吴的有过冲突……”
“是姓吴的突然跳出来,替窝藏倭寇的王家出头,不是我们两个主动挑事!”李彤虽然同意自家父亲的大部分推断,却忍不住出言纠正一个偏差。“
“差不多,差不多!”李慎却不愿意继续在细枝末节上浪费精力,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做出决定,“既然吴举人全家不是你和张守义杀的,而那应天府尹还打定主意两不相帮,姓严的就休想硬把罪名往你,往你和守义两个头上栽。即便为父一个人顶他不住,还有守义背后的英国公府,咱们不用怕了他!”
“我不是怕他,我是弄不清楚那群倭寇……”李彤点点头,眼睛里的担忧,却迟迟不散。
李慎是个自扫门前雪的性子,既然已经确定儿子不是灭人满门的凶手,其他事情立刻不想沾身,“我的儿,这件事你不用管了,从明天起,好好安心读书。等过了你祖母的孝期,好好去京师考个进士回来,狠狠打他的脸!”
“爹,出了孝期,是两年后的事情呢!”李彤对父亲的懒散好生不满,看了对方一眼,低声补充,“那伙倭寇先无缘无故刺杀我的同窗,又堵在半路上想要将守义和我一并做掉,气焰也太嚣张了。咱们如果不狠狠给他一个教训,指不定哪天……”
“你晚上别出门不就得了!”李慎处事,自有一套办法。摇摇头,大声指点,“大白天的,我就不信,他们还敢到咱们家里来……”
“啊——”话音未落,一声尖叫,忽然透窗而入。紧跟着,李府的门房,顶着一张煞白的脸冲到了正房门口,“老爷,不好,不好了。血,有人,有人往咱家大门上,泼了一桶,一桶血!序哥,序哥骑马去追,被他,被他用弩机射,射断了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