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贸文凭发出去多了,自家老爷的权力和进项,就会锐减。而娘家纵使组建船队赚得盆满钵盈,最后分到自家手里,能有几何?
账,很简单,杨氏夫人没读过几天书,也能算得清清楚楚。将手朝桌子上一按,她再度长身而起,“这疯狗,咱家有没得罪他,他为何连活路都不给咱家留?!不行,我得立刻给家里写信,让他们竭尽全力去阻止!”
“你娘家拿什么阻止?为何要阻止?”应天府尹王福瑞这次没有阻拦,只是笑着摇头。
杨氏夫人肚子里的气,顿时又像被扎坏了的猪尿泡般,瞬间泻得一干二净。低下头,双手扶住桌子角,无言以应。
杨家的女婿们再能干,也阻止不了朝堂上的决策。况且,朝堂下令广开海贸,杨氏家族一定能从中大受其益。受损的,只是他们夫妇这个小家,其中具体缘由还见不得光。杨家的其他女婿们,凭什么放着天上掉下来的银子不要,却为了他们夫妇的贪欲,赌上自家前程?!
大家,小家,账很容易算,道理清清楚楚,可真的抡到自己去选择,有谁能够像平常说得那样云淡风轻?
“为夫做官虽然比不得海刚峰,但这些年来,拿的都是常例,偶尔拿了一些不该拿的,也做的足够隐蔽,所以倒是不怎么怕姓严的使阴招!”半晌之后,应天府尹王福瑞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但是,这一回,他用的是阳谋。为夫想了一整天,也想不出太好的破解之策,所以才有些烦闷。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管不了,就姑且听之任之!来,夫人,喝酒,咱们两个干了此杯!”(注1:海刚峰,海瑞,历史上著名的清官。注2:常例,官场上常见的贪赃手段,在吏治败坏明代中晚期,被视为当官的“福利”,即便查到,也不会深究。)
“嗯!”杨氏神不守舍地点头,举起酒杯,一边慢慢品味,一边柔声商量,“要不,老爷就答应了他?左右不过是俩穷学生而已,老爷随便动一下手指头就能碾死,没必要……”
“若是俩穷学生,就简单了!”王福瑞放下酒盏,连连摇头,“夫人有所不知,那俩贡生,一个出自国公府,一个出自侯府。虽然都不怎么受长辈待见,可也不是能随便丢进牢里弄死的废柴。“
“这个我知道,打狗也得看主人。哪怕主人家天天让自家的狗饿肚子,外人也不能随便去打!”杨氏夫人倒也机灵,立刻理解了自家丈夫的苦衷。“这姓严的,自己没胆子,却逼着老爷你去替他当枪使,心肠也忒歹毒!”
“学而优则仕,恶至极做官。不歹毒,怎么做得来御史?!”王福瑞笑了笑,像是总结,又像是在自嘲,“在大明朝,但凡官做到五品以上的,哪个手底下没几个冤死鬼?只是这一次,姓严的找错了目标而已!”
说罢,又笑着摇头,“算了,不管他了。姓严的想推动朝廷广开海贸,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实现的。到那时,也许应天府尹早就换成了别人。喝酒,喝酒!”
“那老爷一定是去做了布政,或者入朝去做阁老!”杨氏起身给丈夫和自己都倒了一杯酒,温言安慰。“不过,妾身就不明白了,那俩贡生,到底怎么得罪了严御史。让他不顾身份,非要赶尽杀绝!”
“这……”应天府尹王福瑞被问得微微一愣,伸向酒盏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他今日一整天翻来覆去想着严锋给自己出的难题如何去解?想着那两个贡生能不能随便加害?却恰恰忘了去琢磨,严大御史跟两个贡生到底何冤何仇?为何如此不顾身份和形象,非要至二人于死地?
按照严锋的单面之词,那俩贡生看到朝廷迟迟不开春闱,想走捷径,所以才打着给同窗讨还公道的由头,杀良冒功。而南直隶举人吴四维之死,则是因为仗义执言,戳破了这二人的阴谋,惨遭灭口。
但是,好歹也做了多年地方官,经手过上百件各类案子,应天府尹王福瑞,即便再糊涂,也知道严锋的话纯属血口喷人。
从朝鲜来求学的国子监贡生江南,肯定是被倭人所刺。当天晚上被李彤和张维善抓到的那些家伙里面,有一半儿也拿不出任何籍贯证明和路引。至于昨夜死在街头上者,几乎个个都是罗圈腿,矮身材,外加一口里出外进的烂牙,有经验的仵作一看,就知道这些人来自海上。(注3:典型古代日本人长相。)
“莫非那些倭人,暗中与严御史有过往来?或者宝大祥背后的东主就是他?”猛然间心里打了个突,应天府尹王福瑞脸色大变。
顺着这个思路去想,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宝大祥是做海货生意的地商,而倭寇在海上打劫所得,必须找人变现,双方暗中勾结,实属正常。严锋若是宝大祥的背后东家,那两个贡生所做所为,就是断了他的财路。
断人财物,等同于杀人父母。接下来严锋无论怎么报复,都不为过。至于吴四维的死,灭口的未必就是那俩贡生,贼喊捉贼,声音有时候反而更会响亮。
留都三品御史勾结倭寇,那留都上下,还有几个人能逃脱嫌疑?案子一旦哪天被揭开,消息传到北京,朝野震怒,南京城内,得掉下多少颗脑袋?而越是大案,株连起来,范围越广。南京六部没一个好人,自己这个应天府尹,又怎么肯能不受池鱼之殃?
血,一团暗红色的血,在王福瑞眼前滚来滚去。所过之处,无数孤魂野鬼放声大哭,令他浑身发软,两股战战,欲逃不能。
“老爷,怎么了,你怎么了?大热天的,你哆嗦什么啊,你说话啊,别吓唬我?!”被王福瑞冷汗滚滚的模样吓了一大跳,杨氏站起身,迅速拉住他的胳膊,用力摇晃。
“别摇,别摇,我没事儿,真的没事儿!”已经飞到半空中的魂魄,迅速落回躯壳之内。应天府尹王福瑞晃了晃脑袋,大声回应。“我刚才只是走了神?走了神儿而已。赶紧吃饭吧,菜都冷了!”
“走神也不能走这么久,吓死个人了!”杨氏翻了下白眼,柔声抱怨。随即,又皱起眉头,低声道:“老爷如果两头都不愿意得罪,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将当事双方凑到一起,让他们自己去面对面去折腾便是。无论谁赢了,您都立刻站在他那边,最后,保证大伙都说您处事公道!”
“这……”王福瑞眼神又是一亮,带着几分溺水之人的虚弱,小声追问,“怎么个凑法?夫人,你若是有主意,不妨一口气把它说完!”
“那还不简单,我们后宅的女眷挑拨人打架,常用的招数!”杨氏闻听,立刻站直了身体,满脸自信地做出回应,“您就把那俩贡生的家长或者他们本人找来,跟他们说,愿意做个中人,调节严御史和他们之间的冲突。他们自然就明白了,谁在对付他们,他们应该去对付谁。到时候,无论结果输赢,双方自然都怪不到老爷您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