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儿刚想说不字,看见荣华瞪着他,赶紧去换了衣服洗了脸。
飞儿临走时拜托梁伯,要他多操心木儿的婚事。
他不知道,这个嘱托成了他梁伯的一个有负担的累赘。
“碎花他妈,让你等急了吧?”鲁琴领着木儿进了媒婆家。
“在”一声差半口气的回答声。
碎脚婆侧身躺在炕上。
“腿疼,怕去不成了。”碎脚婆坐了起来,“不是看你们荣华的脸面儿,背着我都不去!”
“去吧,辛苦一下,说成了谢媒钱双倍。”鲁琴陪着笑脸说。
碎脚婆坐起来。她是远近有名的大媒婆,几个本子上记录着几百个适婚男女的相片和家庭情况。
三人在路边打上大客车,在三十里外的马家社下车。
“这地方太远了,逢年过节去一趟真不容易,今个说成的话。”鲁琴一手搀着碎脚婆。
“近处多的是,”碎脚婆压低声音,“人家一打听你的侄子那样儿,那个女人能愿意嫁给他?也不想想。”
“说的也是,”鲁琴抬高了嗓门,“我们家木儿也不错呀,工地上当小工又实在又有力气,是不是木儿?”
鲁琴回头看,侄子正闷头走路,好象有心事。
三个人随着田间小路,拐弯抹角走村串巷地找到了相亲女方的家。
这是一户土墙土头门土坯房、庭院很大的人家。他们三人走进去,地面散发着浓厚的泥土清新味,藤蔓缠绕的树下挂满爆圆的黑葡萄。
很大的院子里只有三间低矮的土房和一间侧屋。
碎脚婆呐喊着,屋内出来一个满脸皱褶弯腰驼背的老女人,招呼三人进屋。
不大的屋子里,土炕上铺着一片高粱篾的光席子,中堂下蹲着一个年龄很大的旧桌子,旁边放着三个用弯曲木棍钉成的算是凳子吧。
和木儿的境况有得一拼,只是院子大得惊人。
几十只土鸡在院子里散步。
几个人互相招呼着坐下。
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大脸长鼻,鼻尖頂着一个大黑痣,五官向眉间紧急集中,外围的大脸又让开一圈休闲空地来,表情气定神闲,看着鲁琴和木儿笑了笑,倒了三杯水一一递过来。
三个女人聊了几句闲碎家常,那个驼背“准丈母娘”一直满意的瞅着木儿。
木儿的头象中风似的摆来摆去,谁也不看一眼。
三个女人互递着眼色走出了门,鲁琴示意木儿和那女子别出来,木儿忽地站起来从她们中间挤出了门。
“楞怂怎么也能出来呀?快进去,”鲁琴小声说,“和人家说几句,去,进去坐下。”把木儿又推进屋去。
木儿坐下,那女子搬了柴凳坐在木儿身边,木儿的头拧向一边去。
“你叫我翠翠就行。”女子笑得象开了花,“家里有啥人?有几间房?土的还是砖的?”女子开门见山地问。
“一个”木儿看着墙说。
“存了多少铅(钱)?”女子很现实。
“存?”木儿转过来盯着女子。
那女子笑着,眼珠白多黑少。
木儿突然站起来就往外走。
“怎么了?”女子伸手抓住了木儿的胳膊,“急啥?”
“放放放开!”木儿头也没回。
女子抓得更紧了,把木儿捏疼了,并贴身上来。
木儿用力一甩,那女子竟然象个气球飞了出去,在地上打了个滚,又砰地一声碰到了桌子柜面上。
驼背老女人听见屋内异响,远远朝屋内瞅,看见女儿躺在了地上,那小伙子正要出门,她急乎乎迈着小脚上了土台阶,脚下踩中一堆鸡屎,“咣”地一声滑倒在土地上!
木儿夺门而出。
倒在门口的老女人看见倒在屋内的女儿苦着脸摸着头,“打人了!”,一声少女般的大喊。
院内的一群公鸡跟着惊叫起来。
侧屋的木门嘎吱一声拉开了,出来一个虎背熊腰、满身疙疙瘩瘩、脸象懒蛤蟆的背部、也是五官紧急集中的高壮男子,穿一件快要撑破的旧背心,肩上卧着几颗硕大的老苍蝇样的黑痣。
院子太长,木儿还没到门口,早被这个壮汉堵住,提着两个大锤似的肉拳,拳背上的黑毛立着。
木儿又向院内退去,葡萄藤下,闪出另一个男子,和门口那个壮汉的外形相貌一模一样。
木儿扭头一看,他被一对双胞胎堵在了中间。
“哎,”木儿似图解说。
雨点般的大拳头捶过来,打得他眼冒金星!
一阵饱和攻击!木儿象根面条样瘫倒在地,那四只肥腿又拉开了弓。
“够了!”驼背老太已看腻了这种大熊和小猴子毫无悬念的游戏,不耐烦地朝两个儿子摇摇手,要不是这两个害人的老光棍,要不是每次要求过多的彩礼,她的女儿早嫁出去了。
驼背老太坐在台阶上揉腿,女儿站在旁边摸头,场面僵持。
“老天爷,怎么回事?”鲁琴和碎脚婆一进院子被吓到了,她俩刚刚去看望了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姐妹去了。
碎脚婆吓呆了。
“打我女儿了”那个驼背婆指指木儿。
木儿脸色蜡黄,流着鼻血。
“他俩是谁?”鲁琴黄了脸问。
“我的两个儿子。你们走吧 。”驼背老太低了头。
“走?有那么容易吗?打了两个人,我妈和妹子要去医院检查,走!”那个儿子扯着木儿往外拖。
“没事,”驼背老太晃悠悠站起来,下了台阶走了几步,“滑倒的。”
“明明被人家打倒的,你说是滑倒的?人善会被人欺的!”
“染(赖),都要给他染上!”一个儿子小声说。
“够了!让他们走。”老太不耐烦了。
“那给一百元算了。”一个儿子说。
“不要,快走,这事难成,踩到狗屎了。”驼背老太进了屋里。
“我看成,我能看上他。”那女儿大声喊。
“往里滚!八辈子没见过男人吗?”那壮汉呵斥妹子。
“自己滑倒的,你妈不是没事吗?乡里乡党的,都差点结成亲戚,以后有合适的女子我给你们介绍好吧。”鲁琴扶起木儿,苦笑着说。
“把德损到外村了!”一直进不了这个离奇状态的碎脚婆骂了一句,第一个出了门,说了几十年媒,今个遇到奇事了。
两个儿子不吭气了。
驼背老太挥挥手。
鲁琴和木儿出了大门。
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
碎脚婆在前面气呼呼快走,木儿向前跑去。
“爷,咋回事?”碎脚婆惊呼,她突然飘起来了,身子横着。
木儿抱起碎脚婆跑!
“你个凉怂快放下来,老了零件都朽了,掉下来会摔散伙的。”鲁琴哈哈笑着喊。
“放下来,人家看见会笑话!我老汉都没这么抱过我呢,你个贼娃子。”碎脚婆清醒时,木儿已跑了一段。
碎脚婆轻轻地落地了,今天的又一个惊吓,但是心情好多了。
木儿撒腿往回跑,边跑边喊:“饿等着美美回来——!”
别妄想了,碎脚婆说。
第二天,女方家捎来信儿,说对木儿十分满意,还补充说男人就该有点脾性才对,好保护自己的后代。
又说只要是砖瓦房,一切都好商量。
“这门亲事定下算了,就他那一穷二白的样子,人家看上他就是万幸了,”荣华看着老婆说,“飞儿交代的也可以尽早办了,免得人说我不管,婚后过好过坏随他自己。”
“那你去问问马祖耀,院子的事怎么说,如果他还不让盖,咱就去告他,这一次不能随他了。说好了咱就凑钱盖房,盖不好盖次点也成,活人过日子要紧。”鲁琴幽幽地说。
“行,他这几天不在,等回来我去问。”
……
一天早晨, 传来女人的嚎啕哭声。
马祖耀换上一双刚从集市买来的皮鞋,去外面要看个究竟。
李纵横家的大门口,站着一伙老太婆,两个女的被人搀扶着哭进了院子。
“马哥,纵横的爸爸昨晚去世了,”朱拉第看着脚蹬崭新皮鞋的祖耀说,“刚进去的是纵横的姐姐李富姐和妹妹李富妹,人家姊妹俩都是屁股下压着四个轮子过来的!”拉第边说边指向路边,那儿,炫目的两辆“两头尖”被一群人围观着。
祖耀直奔看稀奇的地方去了。
两辆桑塔纳汽车一新一旧,有的人扒在车窗细细打量。
“富妹的车买得早,人家老汉张伟是什么干部,接班前跟咱一样是脚踩棒槌不稳、头枕西瓜不甜的鬼子怂,上学时还是个然怂(笨货),看看人家现在多牛逼。”半仙刘说。
“不知道吗!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他爸!”“半吊子”牛田的女人腔喊。
“富姐的老汉攀比也不是平处卧的兔,收钱币收石头收粮食造假烟卖假药翻墙钻地,成暴发户了人称攀百万呢。人家现在啥都不用干,整天嘴上叼根红塔山步街道,比他妹夫张伟还飘。”村民车疯子也把他掌握的传奇似的故事摆出来。
“真是撑死胆大的!车疯子,你若没沟子眼儿就是个不开窍的石锤!上次让你合伙贩菜籽油,你沟子松不敢,人家下了手的最后都挣了一笔。”老痰怂呛车疯子。
“我干不出来那种用次油冒充好油的事。”
“你高尚得很,守规矩得很,有什么用?老实人就是瓜怂、凉怂、笨怂!”李世利挖苦说。
“头顶三尺有神明,缺德事会有报应的。”
“谝(说)这没用,咱还是看看老英雄的遗容去吧。”半吊子喊。
几个人稀稀拉拉地向纵横的家走去。
“老马,你的鞋帮子张开了嘴!”半吊子的女人腔。
马祖耀低头一看:“好家伙,怪不得我觉着鞋底走风,原来鞋底子在扇扇子!这新鞋刚穿上不到二百米呀!看上去油光闪亮的,还没纸糊的结实,我脱下看看这货是个啥玩意。”
周围的人都好奇地围过来要看个究竟。
“哈哈,鞋帮子是油毡做的,交流会的那个甜言蜜语的漂亮女人,卖了一双破鞋子给我。这些狗东西真会糊弄人,还吹什么货真价实质量一流,真是没了良心。”祖耀沮丧而震惊。
“现在良心能值几个钱,人都有假的了。”
鞋子一撕一裂。
“丧事完了寻去唾她一脸!”祖耀撕碎了假鞋。
“得了吧,禁不住人家一笑你就屁事都没有了。”
“我去扇她两耳光。”
“嘴硬沟子松。”
“还是咱村鞋厂的鞋子好,实在耐穿,我家那口子的鞋已穿了一年了。”朱拉第说。
“不过咱红星鞋厂的效益越来越差,被假冒伪劣的破鞋冲击得快撑不下去了,厂长坚决不做坏鞋子,搞得自己进退两难,还在苦苦坚持,村委会却很支持。”
“好鞋子让人走着舒服放心,上山打核桃都没问题。”
祖耀扔了烂鞋子,光脚回去了。
祖耀的院子里坐着梁荣华等几个人,正在商量七天的丧事。
荣华的手机时而响起,他笑骂着从腰里提出来砖块似的“大哥大”,靠在椅子背上,脸皮浮肿着喊话。
周围瞬间鸦雀无声,空气也变得庄重起来。
有人端着一碟子拆散的烟卷分发给进门的男人们。
一间屋子里,李雄虎已被穿上黑色的棉衣搁在一块门板上,大圆脸被一张白纸苫住,肚子手臂和腿用两根红绳子绑在了门板上,脚上套一双白底黑鞋,黑白分明,黑的压抑白的刺目,冷清凄惨。
前一月,李纵横不听媳妇苗喜鹊和老爸的劝阻,果断的辞职了。
这对他的家人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愤怒至极的李雄虎试图动用武力来教训这个逆子,他挽起袖子,用当年抓住牛角摔倒黄牛“裴元庆”(外号)的惊人功夫,想征服这个楞怂。他象老虎一样扑了上去,却不料被当作婴孩轻轻地放在了黄土地上,并被拍着肩膀安慰:“好好休你的息,别操瞎心!”。
不过这一躺下去,摔倒黄牛的老英雄再也没有起来。苗喜鹊整日喂吃喂喝,老英雄还是日渐衰弱,那一双浑浊的小眼却整日鼓圆,直至气衰神竭。
这天早晨,做好饭菜的苗喜鹊去叫公公,发现老人家早已没了气息。
听到媳妇嚎哭的李纵横不慌不忙地起了床,气定神闲地瞅了一眼老爸的遗容,踱步到荣华家:“老头子走掉了。”
“走哪儿去了?你去叫回来嘛。”正在用餐的荣华站了起来。
“没气了。”李纵横笑着说。
“好家伙!你也不直说。你先回,我马上过去。”
苗喜鹊安排几个门子的男人去通知近邻。
又电话告知了纵横的姐姐和妹妹。
……
门板旁搁一烧纸用的大瓦盆,旁边扔了两个用来下跪磕头、装满小麦秸秆的蛇皮袋,两个女儿一边说笑,一边在瓦盆里烧纸。
村民牛攀请来了阴阳大师张天奎。那大师在灵前扣头烧纸,两个女儿干哭了几腔。阴阳大师拿出笔纸,根据亡者的生辰八字和咽气的时间,掐算入殓、吊唁、下葬的时辰。
“我想火葬!”李纵横从他的屋子出来说。
“啥,怎么个火葬?咱这可没火葬场。”梁荣华惊讶地转过来。
“把逝者架在木柴上用大火烧,我要推翻传统!”
“先生,烧糊涂了吧?”半吊子的女人腔。
“火是神圣洁净的象征,使灵魂升华。我父亲虽然没干出大事,但他养育了我,这么一位世界级的思想家,别那样瞪我!有朝一日你会看到的。从人类发展的长远看,耕地将日益紧张,做为一位未来的人类学家,我必须冲破传统保守,为地球的良性发展带好头!让那些什么风俗规矩,什么阴阳鬼神都去面壁思过吧!”纵横滔滔不绝,严肃认真,感觉自己已经充塞天地了。
“荒唐!”荣华把烟头一摔,“你一个去耍把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