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如约而至的清晨,邂逅了一场不约而至的大雾。
谷香四溢的羊角村,懵懵懂懂地跌进了云山雾海中。
密密匝匝的水汽充盈耳鬓,多日不洗脸的懒汉,只需在雾海中游弋几圈,陈年积垢就可土崩瓦解。
居住在这个村儿里的居民,除过高矮胖瘦、灵聪顽痴的各等村民外,还有会下鸡蛋台步老练居功吵闹的土鸡;被默许可以咬人而趾高气扬的小狗;任劳任怨却被鞭打呵斥因而闷闷不乐的黄牛;吃草流奶爱唱山歌无人赏识的绵羊;擅于长香肉供人大快朵颐因而爱耍大脾气的肥猪;捕虫猎蝇轻歌曼舞承蒙关爱的燕子;常被驱赶不长记性依然大大咧咧的快乐麻雀;和人类基因相似却咬伤人类利益被人人喊打的地老鼠……
浓烈醇厚、奔涌绵长的寂静已到了头儿。
清晨的味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钻进了麦草垛里,溜进了玉米堆里,窜进了土坯房里,飘进了各式各样的鼻孔里,悄悄地鼓荡着一切生息。鼠儿清点昨夜的收成,猫儿开始干洗毛脸,猪儿竖起耳朵监听主人的动静,燕儿梳理油光的羽毛,梦语打鼾和吹气声已不再此起彼伏,那被震荡了一夜的瓶子杯子终于歇息下来。
夜,终于抹尽了最后的一粒锅底灰,高深莫测的黑夜女神裹纱挽裙珊珊收工,英俊清朗的白昼王子已踏着亮光接踵而来,交接悄无声息,严丝合缝。
清风利爽,盛装而来的浓雾军团杳然遁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被凄凉的秋风凌虐得灰头土脑的黄土地,傻乎乎地露出了沧桑的面目来:瘦树、落叶、黄草、土屋、败墙、以及郁郁的天空。
最近,羊角村爆传的一件即将发生的奇事,让这个村子分外吵闹了。
在众多老母亲烧高香叩响头祈月老,几十个光棍弟仰头颅望穿天心如焚的村子里,传言要下嫁一位天府之国的娇艳女子!
美女配俊男,英雄配宝剑,要门当户对,要郎才女貌,不知哪个富家子弟有这等福气?
然而!使人惊掉下巴的是, 这个幸运的彩球要落在他的头上——梁木儿(人称凉木儿,凉货。凉:陕西话傻、呆也)——一个叫花子级别的“家伙”身上!一个无父无母、住着烂瓦土屋的孤儿、真正的光杆司令身上!
凤凰落在了鸡窝里!
这简直是扔在村儿里的两搂粗的炮仗,震得众剩客晕头转向!
刹那间,那刚刚伸出被窝的头、挤出门缝的头、飘在院子的头、架到街道的头,都变得昏头昏脑起来。一边想着那只是梦中呓语,一边又将那半信半疑的目光,从空中直射、折射、绕射,全集中到凉木儿那破败的土屋、那肮脏的衣服和结巴痴呆的脸上。甚至,眼前闪现出他少年时惹人发笑的白哗哗的光腚来。
希望这是空穴来风!空穴来风!吾好尴尬!
希望不是空穴来风!不是空穴来风!机会均等!
“谁飙的这个没水平的谣言!”
“犁地扬鞭子——催牛(吹牛)!”
“吹牛皮也不打草稿!”
“钞票当冥票烧的傻子,能找个白痴女人都赚足了!”
“把生病的小羊放在自己的炕上喂吃喂喝!”
“我说下雨了快跑啊,他说前面不也下着吗?”
“你知道木儿爱喊的顺口溜不?”
“能不知道吗?你打饿(我),饿不怕,饿去北京找饿爸,饿爸拿着机关枪,照你沟子打三枪!哈哈哈!连个我字都不会读,笑死人了!”
“他竟然不会闭一只眼!”
“顺拐子里的明星!”
“看见陌生的人笑得像见了他舅舅了!”
“喜欢自言自语,瘆得慌!”
“长得牛高马大,脑子不好使。”
“给玉米地除杂草,玉米苗全拔完了,留下杂草回来了,把他爸根深气得几天看不见筷子!”
“肥脑瘫!找老婆轮不上他,还什么美女!他能找个美女,我就能找个仙女!”
村子口,十几个不明真相的吃瓜村民正在胡聊神侃。
这个流浪狗一样的家伙一下子从旮沓处被提到了人群的最前面、显眼处、焦点处 。
他独树一帜的形象向来只出现在需要嘲弄某人的话题里,如:你和凉木儿半斤八两!你和凉木儿穿一条裤子!
别的时间,他只是一团乌泱泱的空气。
“听说那个女人穿着露出肚脐眼的短袖!天呐,一个花瓶!”
“那女人一定是坏了芯子的萝卜。”
“虫子蛀了的红苹果!”
“头被门夹了!”
“疯女人!”
“你这怂样得是吃醋了?”
“ 吹牛不纳税!”
“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他们在村口嘻嘻哈哈胡猜乱怼。
“你们别见不得人家烟囱冒烟?你们说木儿呆货,可人家都定亲了,下月二十九号结婚,梁荣华和他的老婆亲口给我说的。”
话音落地,十几个人瞬间闭了口,面面相觑。
梁荣华——梁木儿的叔父,村里一位旗帜性的人物。“方圆十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什么都懂,什么都能干的能人“ “一个浑全的人”“一个说话算数的人”……几乎全是对他异口同声的赞美声。这种有眉有目的人物,怎么也不会信口说出一句不负责任、无根无底的话来。
“木儿寻到个四川女人”梁荣华悠闲地顿了顿,鸭蛋形头靠在雕花的木椅背上,“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他不由自主,神采飞扬地赞了一句,又急速地刹闸,把凌乱的五官收复调整到扑克脸的状态,“过一月就要办婚事!”,边说便把那个女人的相片扔过去。
当他把这个难以置信的事情平静地告诉他的“马脸”老婆路琴时(结婚七年后,他一直恍恍惚惚地会想到这个词。虽然因为那张脸,曾经让他梦寐以求。但最近三天,这个定语的清晰准确达到了尖峰),就像一个梦者在说梦话般虚浮缥缈。
这是他在得到那个令他大跌眼镜的消息后,第三天晚上的事。
“爷爷思家(相当于我的爷)!娘娘(niania)思家!!咱们木儿自己还能找下这么好看的媳妇,真是老天开眼!!!”路琴几乎跳起来,“你问清楚了?千真万确?我去问问陈爱钱,他俩一块回来的。”她跺着大脚,盯着相片端详,喜形于色。
“木儿大前天来过,我问得清楚得很,爱钱去亲戚家可能还没回来。”荣华不耐烦地说。
“ 老怂!这是火烧眉毛的事!你怎么还要等三天才告诉我?为啥?”长胳膊长腿的路琴突然对丈夫漫不经心的态度大为震惊,腾地窜过来,虎目圆睁,唾沫飞溅,兜着圈围住荣华,连续数落了一个小时才罢。
“我只是忘魂大了,睡了一觉忘了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梁荣华一边用牛眼仁剜了老婆一眼,一边想起前几天那个动人心魄的下午来。
那个如花似锦的午后,他穿着女儿给他寄回来的丝绸睡衣,满意着砖瓦房干净清爽的空间,欣赏着苟延残喘的蝇虫狂舞,陶醉着黄色睡衣和金色阳光的交相辉映,玉指捧着温言软语的《红楼梦》,躺在菊花盛开的床单上,盖着繁星满天的被子,津津有味地品味着“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老梁叔!”一个尖锐的男声,接着是一团火红的人影闪进屋子。
荣华急忙抬头看去,是哪个粗莽的家伙?
狗东西!竟然是那个已消失多日、眼不见心不烦的凉侄子木儿,正傻乎乎地看着自己笑。
荣华眯缝着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一下,又忽地回复原状,头摔回枕头上,侧着身子,面无表情地瞅过去。一团火红的红裤红衣,象个刺眼的火球,烧得周围的空气躁动起来。火球的顶端,架着木儿壮硕的脑壳。这个凉侄子粗大的手指,勾着一袋子苹果,那厚硬的嘴巴里露出玉米粒样的大牙:“老梁叔@#¥%……,”
荣华的脸一抽一抽地回应这个奇葩的敬称,那袋子老红的苹果抑制了他上涌的火气。
凉侄子咯咯咯笑着,一只手拙拙地,象伸进了别人的口袋里,生生地摸出一张小相片放在了炕边。他发现这个侄子的脸和一年前不大相同。衣服变了,方脸有红光了,目光中多了些硬气,敢于正眼看人了。外面的世界有那么神奇吗?能改变这种歪瓜裂枣。
他一边惊异着,一边用手指夹住相片来看。这是一张年轻女子的黑白相片,肤白发乌,五官精致,性感妖娆。他张了张嘴巴,疑惑地抬头看过去。凉侄子挪到炕边:”这是饿(我)四川的的媳,妇下月二十九号要来结婚。”木儿口中的象有数个段木条子在横冲直撞,因焦急而憋红了脸。
“啥?你说啥?四川媳妇?和谁结婚?”他的心哐的动了动,呼吸暂停了一下,斜眼瞅着,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脸上的疑惑加重了几两。
木儿满头大汗,上翻着白眼“和饿”木儿用手指在自己的肚皮上抹了抹。
“和,和你?”荣华高声问道,他要下炕,低头找不到那双乌黑皮鞋,他猜测这个家伙的傻病是不是加重了。
“和饿”木儿的嘴唇生硬而焦急。
荣华脸上的疑惑又瞬间加重了几斤,他张大了嘴巴,用锐利的目光射过去。
木儿的头转向一边。
“这种事不是随便能开的玩笑,不是风吹草帽。这个相片在哪儿捡的?”荣华厉声问道。
“不不是捡的是石美美给的陈,猴子知道的。”木儿喷出了一串声音。
“谁叫陈猴子?”
“陈猴子陈爱钱,四川人叫得。”
“你知道啥叫辈份不?陈爱钱的老爸是倒插门到咱梁家门子里的,也算咱梁家门子的人,你不叫他叔叔,却跟着四川人也叫他的外号合适不?”
木儿听着咧嘴笑着。
“石美美又是谁?”荣华端坐在高木凳子上问,他的目光翻过了木儿的肩膀,在客厅中间的博古架上游荡,那儿,五六层的架子上摆列着二三十个形状各异的古玩儿。
“是,是四川媳妇”木儿红了脸说。
荣华僵硬地笑了。
“你结婚,为啥来找我?”
“是美美让饿找你。”
一丝苦笑从荣华的脸上闪过,这个凉侄子,几乎不说“我”字,好像那是个烫嘴且带刺的家伙。
“你回吧,我知道了。”荣华象往常一样没好气的说。
木儿走了,红褂子湿透了。
这个凉侄儿的口吃老病几乎消失了,不过唇角齿间还漏风厉害。
锦缎儿似的下午,冷不丁冒出这么个奇峰突起的事,光爽的面儿变皱了。
荣华的嘴角不停地抽搐:“我俊俏的儿子怎么没有这么好的福气呀!简直是鲜花插在了,哎!”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个高个子,穿着一件矮子的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