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和宫外,假死多日的祁玥蓟被夕颜唤醒,匆匆赶来。
殿中,祁玥蓟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具僵硬地依靠在宫九黎怀中,已然冰冷的璇希儿的尸体,那昭示着,妖姌再一次离开了他。
祁玥蓟顿时觉得失去了一切力量,踏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走到了妖姌身边,狠厉地推开紧抱着她的宫九黎,握起那双已经冰凉的手,茫然不知所措。
刚刚夕颜将他唤醒时,他知道妖姌并没有狠心杀了他时,他是怎样的欢喜。
他本以为妖姌会原谅他,原谅他的欺骗,原谅他的不堪,如蜜般的甜,润满祁玥蓟的心间。
可妖姌却这样狠心地打破他的一切幻想!
他醒了,她却离开了……那又何苦为难他醒来呢?何苦给他这样一场盛大又美好的空欢喜?
没有知己,没有妖姌,没有所爱,独活已经真的没有了意义。
既如此,黄泉之路,何妨同君共赴?
他褪下妖姌柔腕上的那串银色铃铛,发出了“叮铃叮铃”的脆响。
听着铃铛摇晃,祁玥蓟忽然哭得声嘶力竭。
凭什么?他用九世安乐换来的铃铛,却敌不过宫九黎区区几年的冷漠相伴!
当初,神秘人找到祁玥蓟,告诉他只要以九世安乐为押注,便可换取妖姌重生,便可得到秋梦铃,所以他爱极了妖姌皓腕上的铃铛,只为妖姌而存在的铃铛。
“我以九世安乐换你,是不是不够啊?那再加一世好不好?我把这条命都给你,回来吧,求求你……”祁玥蓟含着泪,断断续续的苦笑着,想起往昔与妖姌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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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凤梧王朝,洗尘宴。
那场洗尘宴,天下尽知,本是一场鸿门宴,为的是争权夺利,开疆扩土。一个不慎,身死异乡,为国而亡。
祁玥蓟身为太子,本不应轻易被派遣出使,但龙御先帝不在意。
为了让凤梧看到龙御的诚意,龙御先帝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爱的儿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更何况,这个太子,如今兵权在手,身为帝王总归不放心,欲除之而无法。洗尘宴正是夺权之良机。
祁玥蓟就这样被派遣到了凤梧国。为了自保,离开龙御前,他找到了萧茹,假意与被藏在深宫中的宫九黎交好,将父皇最疼爱的孩子哄骗同去。
生同生,死共死。不知道这样他那个毫无人情的父皇是不是还能有一点不舍?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他最敬重的父亲,疼爱的只有他的另一个儿子。而他,于生身父亲而言,不过是一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棋子。
弃婴不如!
那时正值春夏交替,万物光辉之际,他初到凤梧,被迎进了凤梧皇宫,一切的事物都有着浅浅的陌生感和悲郁。
闲暇之余,他外出散步,也散心。不知不觉,来到曲径通幽处,不识路途。
在那时,他奇缘巧合见到了一直未可见到的所谓的女帝,妖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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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姌喜欢清静,最喜爱竹林密处的幽深空荡。于是,在凤梧皇宫中多了一处“冷竹轩”的所在。
冷竹轩在凤梧皇宫的西北角,占了极大的面积。绿竹环绕,翠叶繁密,是天热时极好的所在,冷竹轩在竹林的正中央。
洗尘宴正值初夏,日头越发毒辣,妖姌自然更喜欢在这里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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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倒是让她碰见一位人物。
自龙御国使臣到后,妖姌一直在没有召见,也算是杀杀龙御锐气。她能认出祁玥蓟,还是他那套华锦缎服的功劳。
那男子看着她的冷竹轩,低声称叹道:“人间胜地,可惜未知何主。”
“你知道它的主子又如何?难道还要砍了带回你们龙御国去?”妖姌语气里带着玩笑戏弄的意思。
她知道,这个太子命不好。
虽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但不受帝王疼爱,有一个位高权重的母家,却更让帝王疑心。如今这场鸿门宴派他来,妖姌只觉唏嘘。
洗尘宴的最终目的是阻止龙御收复当初的领土。
倘若妖姌不怒,同意交换,龙御皇帝则暗杀太子,得使一箭双雕;倘若妖姌生怒,杀了龙御国太子,龙御国便有了讨伐的理由。
被自己的生父当成一颗棋子,妖姌更加可怜眼前的人。
当然,她不会杀他。一来两国交信,不斩来使;二来妖姌需要祁玥蓟留在龙御的朝堂上,龙御内部龙虎相斗,凤梧才有机会调养生息,以谋大业。
“自是不敢。敢问姑娘是这冷竹轩的轩主么?”
祁玥蓟见眼前的美人轻衣便装,眉目间轻描淡写,却又有一种抵挡不住的傲然风骨,心中对她的身份有了诸多猜测。
因为是随意而来,妖姌没有穿着自己那些帝王服饰,又丑又沉,倒不如穿自己平日微服私访时买的衣裳,轻便灵巧,舒服了许多。
或许,这也对祁玥蓟猜测妖姌的身份造成了困难。
妖姌的唇角偷偷地勾起微小的弧度,她有一点点想要逗逗这个小太子呢!
“当然……不是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不过是替我们女帝看守着这地方罢了。你呢?你又是何人?”
“姑娘蕙质兰心,早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妖姌方想起刚刚说的砍竹带回的调戏之语,有些被拆穿的窘迫。
“冷竹轩阴凉清幽,风雅清秀,难怪凤梧女帝喜欢这里。”祁玥蓟转移了话题,没有为难美人。
“是啊,女帝很喜欢这里。”
“你们女帝……我还未曾见过。”
“……”妖姌想想这好像是她的疏忽,没法反驳。
“姑娘,在下迷路了,不知可否为在下引引路,回使臣领馆?”
祁玥蓟彬彬有礼的样子让妖姌觉得十分顺心。
龙御国以男子为尊,瞧不起女人是常态,妖姌也曾听说过一些事,对那些蠢材格外的厌恶。祁玥蓟,或许是一个例外。
“可以,走吧!”
妖姌将这个可怜的小太子送回了使馆,一路有说有笑,倒是觉得此人不错。
之后的几日,祁玥蓟熟悉了去冷竹轩路。每日必然会借机同妖姌巧遇,妖姌也不拘束,以竹会友,谈天说地,无所禁忌,甚为欢喜。
直到有一日,祁玥蓟莫名其妙地问了妖姌一个问题。
他问妖姌说:“倘若,这世间有一人不得生父欢喜,身处高位却注定孤苦一生,他还应该坚持下去吗?”
妖姌的眉眼染上了悲悯和浅薄的怒气。
她自是知晓那人所指的便是祁玥蓟自己。生父不疼,储位不稳;东宫之主,注定孤独。可那又如何?生于皇家,妖姌何曾不是这样走过来的?
妖姌不怒其丧,怒其不争!
“若你坚持不下去,那我真后悔交了你这个朋友!”
妖姌说完,气势汹汹地将祁玥蓟勾进了自己的怀里,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兄弟一样,却猝不及防地让祁玥蓟红了脸。
在龙御国,这样的动作,似乎只有男子对心仪女子才会出现的。
虽说,祁玥蓟高于妖姌不少,让这个亲密的动作看起来有些许滑稽可笑,但女子靠近时的体香,仍然轻而易举地撩拨起祁玥蓟的心思。
“祁兄,你知道我这一生最喜欢看的是什么吗?”
“……”
缄默中,祁玥蓟放低了身体,任由妖姌与他勾肩搭背。
“我喜欢看别人的暗箭被我浇了毒,一支支射回到那些人体内。是不是很狠毒?”
妖姌试探性的询问,又不曾留给祁玥蓟一丝回应的空隙。
“圣贤们总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在我眼里,那些伤我的人,都必须斩草除根!因为如果放过他们,我就不知道自己明天还会不会从床榻上醒来。”
“祁兄,生于皇家,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皇室之人,注定没有亲眷,没有朋友,有的只是冷寂无声的长夜和天下无双又一无是处的财富。”
“这是命,逃不掉。”
祁玥蓟点点头,单手旋手环住妖姌的腰,一个使力,将她放在一边的小石凳上。
这样看起来,妖姌似乎更高于祁玥蓟几分,却反让妖姌有几分惊慌无张。
祁玥蓟目光如炬,抬起头深邃的看着妖姌。“姑娘,我懂了。还有一事,我欲……”
“姐姐!你在这儿吗?”祁玥蓟还未说完,竹林之外便有人声传来,妖姌匆匆离开了,似有事务。
祁玥蓟想求娶一事并不急一时,遂放她离开。
这些日子,时时相遇,刻刻知心,祁玥蓟心底便藏入了美人倩影。
如今,大概是喜欢一个人,终究藏不住了吧。
祁玥蓟忽然很想求见女帝,他想请求那位传闻中的女帝将眼前人许给他。
他想带她回龙御,陪在她身边,赏尽天下繁华,又或者她不愿碌碌一生,他便夺权争势,让她施展雄才大略。
可惜,洗尘宴那日,祁玥蓟终于知道了——他做不到。
相对于当初眼前的人,他一无所有又狼狈不堪。
那日之后,女帝妖姌下令面见龙御使臣,所谓“洗尘宴”终于拉开了序幕。
宴会之上,觥筹交错,祁玥蓟望着女子的眼睛。
她笑时的样子,惊艳了他无尽荒凉的岁月,可她于自己,却如白日皓月,求之不可得。
原来,她就是女帝妖姌。
祁玥蓟想恨,却恨不起来。
他为何要恨妖姌呢?她本也说,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几日竹友,再无瓜葛。
可洗尘宴的最后,她偏偏不惜代价留下了宫九黎,那个受尽父皇疼爱的弟弟……
或许,那对宫九黎而言是一种羞辱,但对祁玥蓟,是幸,也不幸。
妖姌的条件,带走了父皇最疼爱的孩子,他的帝位更显稳固,人心凝聚如初。可那更是他所爱女子对他最狠心的拒绝!
后来,祁玥蓟就像在一瞬间改变了一样,再没了痛苦与畏惧,只余满腔狠厉,一心阴暗。
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又有什么可苦的?得亲父厌恶,得所爱无情,得天下辜负。
一无所有以后,祁玥蓟终于明白,如他一般无依无靠的人,想得到的,都必须靠自己抢回来!
天下一样,妖姌一样,他都要亲手拿回来!
一场出使,带回了失去的领土和一颗酸涩冷漠的心。
他要登帝,要天下归一!只有如此,他才可以同她比肩而立,才有权夺回曾经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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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九黎宫。
祁玥蓟偏头看向一旁的宫九黎。那个他名义上的弟弟依然无动于衷,一滴泪也不肯为妖姌流下。
祁玥蓟冷漠的勾起嘴角。
他曾无数次的想要杀死这个夺走妖姌的男人,可他忍住了。他一定要让妖姌自己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当初为了这个人舍弃一切是多么不值,多么可笑!
现在,妖姌见识过了,也怀着一腔怨念永远离开了,祁玥蓟却更加痛苦。
祁玥蓟不懂,为什么明明妖姌已经相信了他说的话,已经相信了当初凤梧灭国之祸是宫九黎一人图谋,相信了宫九黎薄情寡义,背主弃义,却还是选择了原谅?
他再不顾一旁的宫九黎,回头抱着那个已经冰冷的人,泪痕斑驳,却又在眸间笑着,溢满温柔。“姑娘你放心,这一次就算是我死,也一定会让宫九黎先行为你陪葬!”
温柔若水的嗓音回响在妖姌耳际,最后一次低语倾诉,道尽了此生的柔情与缠绵。
“姑娘,在下此心悦你,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