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阮娘呼哧呼哧走到东厢房的台阶下,阮绡只差冲过去将她一把抱住,问问她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可阮绡不敢,阮娘的眼里带着匕首一样的光,几乎要将自己洞穿,那种眼神阮绡曾在夫人的院子里经历过,至今犹记,那是想取她性命的眼神……
日头又高了一些,照在身上热辣辣的疼,汗水滴滴答答落在衣襟上,那衣襟上沾了灰尘土与新鲜的泥土,脏的不像是向来爱干净的阮娘的衣服。她这番经历了生死与绝望的模样,让阮绡的后背一阵阵发凉。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他……做错了什么!”她甫一开口,便是沙哑地朝阮绡喊,为什么不放过他,他是谁?荆运?
阮娘的泪水滴答滴答地大颗落下,黑紫的唇瓣颤颤发抖,上面满是凝固的鲜血,她的手臂垂下来,垂在胸前,像是脱臼了,却一声不吭,只是大声质问,带着无尽的悲伤。
阮绡只觉得一颗心都被撕成两半、三半、无数个碎片,放眼望去,院落中被太阳晒得一片银白,刺眼到让她无法再把眸光放在阮娘的身上。
“你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
阮娘得不到她的回音,愈发急躁起来,她腿力不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脱臼的手臂凿在石头上,成一种诡异的姿势。
“阮娘,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不如你先回屋子里吃点东西,我叫个大夫给你看看哪里受伤了,咱们娘俩有什么话,等一会再说好不好?”
阮娘听后,破涕为笑,却笑的阴森恐怖,她摇了摇头,冷冷道:“你最懂了……从始至终,你都是最清醒,最精明的那一个,五月底荆运来王府找到我,我们第二次在王府后院见面,你就知道了,你躲在山石后面,像一只老鼠一样不敢出声,等我回去,又虚情假意地警告我不要跟他再见面!你以为我痴傻,什么都不知情,胡说!那不过是我对你还留着一点侥幸,知道你是个有善心的孩子,是我从小抚养到大的孩子……可你……竟如此让我失望!杀了他,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若是害怕身份被暴露,大不了我与阿运远走高飞,碍不着你华府大小姐一点事!碍不着……”
老鼠……
阮绡看着她那张熟悉的面容,消失了全部的温情与留恋,她像是被狼叼走了崽的老虎,弓着身子,扎着毛,如果不是碍于曾抚养她长大,恨不能一口将自己撕碎。
十几年的抚养不过是一场梦,支撑着这个梦继续的不是所谓的感情,是自己的自私,是阮娘心底那个不可能的人。
“荆运死了?”她慢慢问道。
阮娘别开头,肩膀抖成了筛子,一阵又一阵的哽咽像巴掌一样扇在阮绡的脸上,荆运死了,确实死了,那个在阮娘心中最后一根稻草被折成两段,从此她的生命中再也没有可以支撑的人,她没办法再与自己一同面对这个世界的虎豹豺狼了,阮绡稳住发抖的双手,她闭了闭眼,又再次睁开,所谓的噩梦也不过如此了吧。
她冷冷一笑:“我竟然忘记了……你已经不再是华伶,阮绡小姐,你是阮绡……那正好,从此往后,你做你的阮家大小姐,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这便散伙了吧!相互折磨,有何意义?”
怪不得她一身的泥土,亲手埋葬自己心爱的男人,就等于将所有的亲情一同埋葬,阮娘的眸子阮绡已不敢再看,无论这件事是不是她做的,此时都无所谓了,在阮娘心中,自己已经成为她的敌人,她想离开自己……毋庸置疑。
“你想打我、想骂我、甚至杀死我,我都不会置喙一句话,阮娘,你可不可以给我点时间,不要走,不要不相信我……让我知道是谁杀了荆运……”她沉默片刻,又继续说道:“我已无心为自己开脱,昨日傍晚时分,当我看见他又徘徊在王府侧门时,我却有了要杀他灭口的心,因为在我眼里,他利用过你,就是我永远的敌人了,阮娘,你知道,从华府离开的我就像是重生了一般,我太珍惜太想要现在的生活,所以记得我往事的人,我都很不能让他们从世上消失,更何况是荆运,他害得你险些被父亲赶出门去,我吓得三天三夜没敢合眼,哭着喊着拉着你的手,生怕一闭上眼,你就被父亲赶出去了……”她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泪水也簌簌而落,阮娘却厌恶地不想再看她哪怕一眼。
“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吗?”阮娘哆嗦着问。
阮绡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嗓子中,无法呼吸:“若是我昨夜将他杀了,只怕回来就取了刀放在你手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若不是我做的,即便达成了我的目的,我也不会善罢甘休,定为你追出真凶!”
“那你解释给我……为何阿运死前要我杀了你替他报仇?”
“什么?”
阮绡后退一步,全身力气仿佛被抽干:“血口喷人!这是诬陷!他一定受人指使!是指使他接近你的人杀得他……”
阮娘露出不屑的笑容来,诡异的仿佛墙上辟邪的年画,那双眉毛成一种奇怪的姿势卷在一处,眼睛中蹦出虎狼般的眼光:“你慌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捏出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吗?我告诉你,杀人偿命,即便你找来替罪羔羊,我阿运也会一直看着你,看着你不得好报!”
阮娘在她苍白的面容前放肆大笑,癫狂至极,连散乱的发丝都像是林中的毒蛇,她看着眼前自己抚养大的孩子露出怯弱与惊恐的表情,脑海里回想起夫人的话:“华伶的性子像极了老爷,日后若成为阴晴不定、不择手段之人,你便离开她自己另谋他路吧。”
不择手段……
她竟然不择手段地杀死阿运!
罪无可恕!
阮娘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像是忽然充满了力气,离开……离开说的那么容易,可她死去的阿运怎么办?那双流下血泪的眸子,仿佛依旧在心中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为阿运报仇……哪怕眼前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要为阿运报仇……阮娘只觉得浑身上下热血沸腾,头脑从未如此炙热过,眼前的阮绡渐渐与记忆力小小的华伶不再相似,而是变成一个具有歹毒心肠的恶魔……
杀掉恶魔……让阿运活过来……
她垂下的那只脱臼的胳膊,仿佛要掉在地上腐化了,阮娘从袖中掏出一把刀,她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拿了这把刀,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她要阮绡死,让阮绡为阿运赔命……
阮绡一步一步往后退,她沙哑地对阮娘一字一句说:“阮娘,你若真的要我性命,我给你便是了……可你为何不信我……为何……”
就在阮娘一刀刺出来的时候,不知从哪一处飞来一把羽箭,嗖地刺穿阮娘的肩胛骨,阮娘睁大了眼眸,瞪着阮绡,忽然觉得身体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软软地瘫倒在地,瘫倒在阮绡奋力接住她的怀抱里。
门口的傅好大叫着“大小姐!”跑进来,阮绡的泪水尤挂在眼睫,一张脸苍白的像鬼一样,她整个人都在发抖,连同怀里晕厥的阮娘,都被她带的颤颤发抖,阮绡的眼前一片蒙蒙雾气,若不是看见阮娘肩胛处的鲜血,她甚至要随她一并昏厥,为什么她们一起躲过了那些年的生死,却要残忍的相互残杀……若知今日会如此憎恨,还不如当初就让那个小小的华伶死在夫人的杖下……
傅好撕心裂肺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敲击着阮绡的心。
半晌,她才从震惊中缓过神,“你来了……”
她干哑地说道。
“是,小姐受惊了,刚才奴婢奔去找大公子,方才那箭,是大公子射的。”
阮绡顺着傅好的眼光看去,刘濬身着官服,正气喘吁吁地放下手中的弓箭,她第一次看见刘濬的脸,竟比眼下的自己更苍白,慢慢的,在阮绡呆滞地回望中,那张极致冷漠的面容有了燃烧着的血色,跳动着仿佛捕猎的狮子,而比起那双食人的面容,阮绡在刘濬的眼中看到一丝怜悯。
她垂下头,唇瓣抖了抖,眼泪落下。
“大小姐……你没有受伤吧……”傅好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没有……可阮娘……”
她垂下头,用手捂住阮娘的伤口,可汩汩鲜血还是从她的指缝间流走,她慌了神色:“傅好……快……快叫大夫来,救救阮娘……”
傅好第一次有点犹豫了:“大小姐,大公子的意思是……”
阮绡呆愣了片刻,双手抓住傅好的肩膀:“我不管!你们一定要救醒她……只要她能好好醒过来……没有病没有痛,她要我性命……我给她便是……”
“放肆!你当自己的性命还由自己掌握吗?!”刘濬一甩袖子往她处走来,咽下那句“你的命是我的!”,他步履如风,眸光似箭,手中的弓“嗖”地脱手被他扔出几丈远,刘濬走近阮绡,浑身上下散发着难以接近的冰冷,那双好看的眸子似乎更加深黑又难以却定:“早从你出华府大门的那一刻起,阮绡,你想死想活皆由本王做主!”
阮绡第一次看见刘濬怒发冲冠的模样,她满面泪水,愧疚地低下头去。
“本王当时若不是太过着急,本可以一箭取她性命,她算个什么东西,也敢与本王抢人?”刘濬一手捏住阮绡的下颌,将她的头抬起来,他的指尖流过温热咸湿的泪水,是阮绡的泪水,滴答滴答,恍若三月融化的冰湖,汩汩流出不带丝毫停顿,又仿佛伤口中溢出来的鲜血,若不及时制止,只怕会流尽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