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没有,毕竟如今的筌贵妃依旧是位高权重、深得盛宠的贵妃。
华伶垂下头,听他慢慢说道:“我本意是冲进去救她们母子二人出来,演一出好戏,让筌贵妃知道我愿意臣服她并为她所用,可大哥及时赶来,将我一把拉了出去,大哥跃进去救出了筌贵妃和六弟,我记得他跃进去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怜悯又愤怒……等他出来时,头发都被烧光了,胳膊还在淌血,整个人白的像鬼魅,可他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在一行救火的宫婢中,大哥拽着筌贵妃的衣服,将晕厥的她扔到我面前,又麻利地扔给我一把刀……”
“四周的宫婢、侍从,都傻了眼,可没人敢说一句话,即便是站在远处目光如火的太子,在大哥面前也不敢多行一步,那时我恍然大悟,觉得自己不如拿这把刀一了百了,可在大哥怀里的六弟忽然醒了,哇哇大哭,我便下不去手了,收起刀,转身去找陛下请罪。”
“后……后来呢殿下?”
“大哥命人在半路把我劫走,跟陛下说是东宫走水了,筌贵妃不敢再留我,命人将我送去了别苑,我在别苑与母妃生活了三年,直到有一日陛下将我们接回宫,母妃重得圣宠,日子才一日一日好起来。”
华伶慢慢低下头,手中的酸枣都被她捏成枣片,她恍惚明白一个浅显易懂的道理,也许可以看作刘瓖对她的一番劝慰,生活不会平白无故为难一个穷人,也不会对富可敌国的权贵手下留情,她觉得自己的从前是悲情的、艰难的,而对于刘瓖,这个处在政治权力中心的男人,稍有冲动,便沉浸深渊。
刘瓖垂眸看了她一眼,冷笑道:“宫中可比深宅大院的故事好听多了吧,小姑娘?”
华伶机械地扯动嘴角,伸出自己的小拳头捯在他肩膀上,很轻很轻:“我长到六十岁,都没听过如此心酸无奈的故事。”
他们二人在土坑里呆了整整一个上午,午时时分,稚儿大着胆子掀开车帘,轻唤刘瓖,满面担忧,刘瓖给她做了个稳住的手势,稚儿点点头缩回马车中,不一会,从马车上滚下几个油纸包,顺着坡度滚进土坑里,刘瓖忽然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他清咳两声:“还不快拣,想饿死吗?”
华伶连忙搂住这七八个纸包,打开之后,尽是糕点,华伶高兴地打开送到刘瓖面前,刘瓖看了一眼:“你先吃。”
华伶摇摇头:“还有很多,比起让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吃,不如让有机会保护我们的殿下吃。”
刘瓖不再客气,随手捡起几个棋子烧饼,像方才吃酸枣那样一颗一颗扔进嘴里,看得出他儿时过得很坎坷,虽衣饰名贵,举手投足却没有皇子的娇贵矫情,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狮子,不论在与她聊天还是吃东西时,一双厉眸始终在环顾四周,确保眼下这一时的安全。
华伶望着他比刘濬还要白皙的脸,还有那头束起的棕黑色发冠,忽然觉得眼前的殿下极其的可亲近,刘瓖斜眼瞥了她一眼:“看什么?”
“容貌天成,另美人生妒。”
“无礼。”
他虽拿起腔调训骂她,却不禁弯起唇角得意一笑。
他们二人又在土坑里待到日暮沉沉,远处忽来了一群禁军兵卫,刘瓖方才将华伶拉起来:“没事了,可以回家了。”
华伶看领头人正是那位宋押司,宋押司身后是一个青袍白儒绦衣带的高大男子,而紧跟男子的,是盛郎和一脸焦急的傅好。
华伶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刘瓖,刘瓖怔了怔,随后利落接过拂去衣袍上的尘土,帛衣的好处就在于针脚细密又轻薄,不似她的裙裳,左右这些土是拍不掉了,可刘瓖竟像是方从大殿中走出来一般干净整洁,果然君子衣不是谁都能穿得起的。
宋押司一脸歉然地碎步走过来,在地上叩首:“下官与傅都教头接到誉王殿下命令,速速赶来接三殿下与大小姐回府,让殿下在此处候了如此之久,是下官的不是,请殿下不吝责罚!”
傅都教头也随之跪下:“殿下,外面的禁军皆去了,下官护送殿下与大小姐离开。”
傅好与盛郎匆匆行礼,快跑到华伶面前,又是自责又是委屈:“大小姐方走了没几步,一群禁军就把我们统统扣下要调查身份,将我们锁在屋中不许出去,还配备人手看守,若不是傅都教午时赶来,盛郎只怕要忍不住杀出去了。”
傅好看刘瓖与宋押司、傅都教头说话,无暇顾及她们这边,华伶便把傅好拉到一边去:“你无需责怪自己,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若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切不可从你们这里自乱阵脚,无论是打伤还是打死一个禁军,错处都要誉王殿下背。”
傅好点点头:“奴婢正是清楚这些,所以一直拦着盛郎,盛郎担心大公子故意支开我们,怕在宫中会有人找麻烦,所以有些坐不住,他心思是好的,大小姐……莫要责怪他了……”
华伶摇摇头:“自然不会。”
刘瓖那边朝她挥挥手:“上马车,一并回去。”
“是。”
傅好搀着华伶先上了稚儿的马车,掀开帘子,华伶看见稚儿正在抹泪,马车里乱成一团,盛放点心的三层食盒倒在桌子上,满桌的饼碎渣滓,四处是撕成块状的油纸,稚儿一双眼红的像兔子,她故意偏过头不看华伶,想来是有些羞怒和为难,华伶也不好多说,伸手将傅好拉了上来,两个人坐在稚儿的对面,傅好忍不住打量对面娇小的女子,想到这女子怕也担惊受怕一整天,不觉带了几分怜惜。
华伶放松下来,整个人贴在马车壁上,眼皮渐渐变沉,不一会便睡了过去。
就在颠簸之中,她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儿时的事,五岁那年暮夏异常炎热,父亲带着她与母亲到城外的饭士山避暑,父亲在饭士山为母亲建了一个落梅别苑,冬暖夏凉,可华伶对此没有印象,她四五岁时一心只想玩乐,而别苑又格外清静,还不如隔壁山头的母林寺有意思,她早上醒得最早,摆脱阮娘,拉着比她大五岁的小婢女怀糯,一起去隔壁山头玩,母亲不喜奢华,在别苑就给她穿百姓穿的布衣,布衣很实用,有好几个口袋,华伶就在口袋里放母亲做的青梅、腌制的橄榄、葵花子、花生米、还有煮鸡蛋,母林寺外种满了串红,串红是可以吃花蜜的,虽然只有一点点,可怀糯最喜欢这个,所以从不拒绝华伶要去母林寺的提议,她们往往在天未亮的时候出发,用早膳的时候就远游回来了,母亲并不知道。
有一日她们在母林寺的后院偷花蜜,被僧人发现,僧人很生气,却仍保留着一丝大寺庙的气度,彬彬有礼地将她们二人请出后院,怀糯觉得很丢人,面子上抹不开,一心吵着要回去,可华伶不甘心,就拉着她找了个清净的院落,坐在台阶上嗑瓜子,一边掏出来甜青梅逗弄怀糯,怀糯这个十来岁的姑娘最喜欢吃酸酸甜甜的东西,这下便把她稳住了,华伶就把青梅统统掏出来给她,自己跑到一边逮蚂蚱去了,这院落她们没有来过,墙角的小草都疯似得长,华伶跟在蚂蚱身后爬上台阶,却不料台阶上的大门“嘭”地被打开,一阵暖风掀开华伶的刘海,她尖叫一声,吓飞了蚂蚱。
一个穿着僧衣、带着帷帽,比怀糯略高一些的男孩子,站在华伶面前,他的胳膊缠着白色的绷带,绷带绕过他的脖颈,将他的胳膊挂了起来,而那帷帽的白纱将他整个人护在里面,不露声色的模样看起来像鬼魅。
华伶吓得哆哆嗦嗦不敢动,而身后的怀糯早跑的无影无踪了,那男孩子并没有敌意,朝她伸出手,想拉她起来,可华伶看见他手上、衣袖露出来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便不敢碰他,往后缩了缩,男孩子轻笑了一声,抖了抖袖子,掩住伤口,径直下了台阶要走。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