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梅雨便和岫云一起去了学里。梅雨瞧那先生也不算年老,胡子却留得很长,穿着灰布衫子,像极了《小五义》书上魏道爷的模样。
先生大约是事先得了嘱咐,只让梅雨抄写《女训》,吩咐她先将这篇背熟,又跟她说了些三从四德的故事叫她抄写。
梅雨心中虽不喜这些,也不敢抱怨,只一遍一遍的抄着。
岫云却看不下去,她实在厌恶这些,便跟先生说让梅雨也抄抄唐诗宋词一类。
那先生心想梅雨左不过是提笔练字,也不通文意,写什么都是一样的,便同意了。
于是梅雨开始一首首地抄起诗词来,每抄完一首就念两遍,抄到郑板桥那句:“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想起早晨出门的景象,真真和这句说的相似,只是无山罢了。
又抄到苏东坡一首西江月.梅花,极是喜欢这一首,恰巧这会儿先生不在,一字一字读出声来,“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念完后笑道:“这首词好,梅花的风韵身姿,尽写出来了,‘不与梨花同梦’,果然是高洁傲骨之花。”
岫云道:“你不知道,这句原是从王昌龄梦中所得诗‘落落寞寞路人分,梦中唤作梨花云’这一句来的,就连王侃的‘月上海棠’中,也有这一句呢。”
“这梨花不是比雪,就是与其她花相比相较,倒像是不起眼的花了。”
那岫溪一直地头念书,听到梅雨这一句,忽然抬头道:“我就喜欢梨花,一片干干净净的,多好。”
元蕙也道:“正是呢,虽说杏花、长寿、玉兰也都有白的,可这些白都不与梨蕊之白相同。”
岫云想梅雨笑道:“你这么喜欢这首词,可是喜欢梅花?”
梅雨道:“梅花高雅,自不是其他花朵可比,但这并不是我最爱。孤芳自赏,傲雪欺霜,固然洁净坚贞,可难免不好相与,我倒更喜欢桂花,‘暗淡轻黄体性柔’,‘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又有天上之香气。”
岫云轻轻一笑道:“我还以为你也最喜欢梅花,果然了,你原该是配月桂的。”
梅雨不知岫云独爱梅花之坚韧不拔,傲然挺立之风,一时知道说错了话,也不再言语,地头继续抄写。
下午岫云梅雨去一同拜见大太太,岫云留在缉熙堂和母亲说话,梅雨则先回了枫露阁。
梅雨回去时已近黄昏,天上又淅淅沥沥地飘下雪来,过了一会儿便有成片的大雪花如搓棉扯絮般落下。
雪虽大,却无风声,完全不像昨天夜里北风呼啸,那雪落在极轻的落在地上,倒像是漂泊之人有了归宿,孤独之人有了温暖的家,外头是雾蒙蒙的一片白色,让人心底宁静美好。
“一更了,我去把院门关了吧。”宝蓝道。
“从大太太房里出来的时候,她一直看我,她晚上肯定要来和我说些什么的。”
“可这么大的雪,路上不好走,小姐过来肯定还得瞒着太太。”
“这么冷的天,若是过来,可别把她冻坏了,下午真该去翦彩堂告诉她别过来的,我去煮些红糖姜汤,她来了也可喝一碗。”
“我去弄吧,都是太太了还干这干那,瞧瞧你这衣服,外头没见过你的小厮丫头哪里会知道你是三太太。”宝蓝笑道。
梅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蓝底白花的棉布衣衫,当真还不如宝蓝穿得精致,笑了声道:“你这宝蓝色的棉布裙子,倒跟我真像一家姊妹似的。”两人正笑着,外头岫云就来了。
“可冻坏了吧,来喝碗热茶。”梅雨道。
宝蓝道:“你们说话吧,我去煮些姜汤来。”说着就出去了。
“你这屋里真暖和,外头真能把鼻子冻掉。”
“有什么事明儿再说不就是了,受了风寒怎么办。”
岫云笑嘻嘻道:“我可有要紧事呢,等不得一夜了。”只见她脸色微红,如海棠醉色。“我们结拜姐妹吧!”
梅雨先是一愣,瞪着眼睛看了岫云一会儿,然后轻轻拉过岫云的手,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时,竟有泪水从脸上划过。
“怎么,你不想么,我知道你也把我当姐妹的!”
梅雨哽咽道:“我知道你我的缘分不与其他人相同,可我......”
“可是怎样!你知道我不信命的,既然心里认定是姐妹,那我们就是姐妹,既已认定,你还怕什么。”说着就拉着梅雨来到院中。
大半日的雪把天空洗得干干净净,雪花还在飘飞着,一轮霜天晓月挂在檐前,月光如水般清冷,从空中泻下,将梅雨单薄的身影和衣衫上的一朵朵白花投到地上,宛如宣纸上的一痕淡墨,她浅淡的身影似要融化进月色中。
而岫云则挺直脊背,冰冷严寒不能让她有丝毫瑟缩之态,真是碧水纤月都入了画中。
红药见梅雨衣衫单薄地站在雪中,急忙拿了披风来要为她披上,却被梅雨轻轻推开。
“我们只对这月亮和皇天后土起誓。”说着梅雨跪了下来,跪在冰冷的石砖上,目光坚定地道:
“苍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梅雨今日与汪岫云义结金兰姐妹,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有违背姐妹之义,人神共弃,不得善报。”
岫云也对着一轮冰冷的月亮跪下来,抱拳道:
“我汪岫云,今日与梅雨义结金兰姐妹,不论身份,不论境遇,从此患难扶持,生死与共,若有违背姐妹情义,天当罚我,罚我不得好死,人神共弃。”
说完,两人拜倒在地。
岫云道:“今日虽无金兰谱,亦无天地牌位,可我们对着天上最洁净的玉镜发誓,若来日心意有变,就是玷污了这月亮!分定金兰契,言通药石规。交贤方汲汲,友直每偲偲!今日我们不仅是梅雨和岫云明月发誓,更是以夭姿冲寒的红雪与香韵两洁的月桂对这银蟾起誓。”
梅雨坚定地握住岫云的双手,颤抖着身体道:“有月多同赏,无杯不共持!既然都是芳香悠远,不与桃李混芳尘的迟来之花,定是惺惺相惜!”
红药并不知这两人是怎么了,在一旁迷茫地看着,而站在角落里默默看着这一切的的宝蓝,却流下了两行感动而欣慰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