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你跟我说过,你家里并没有亲姐妹,其实我也是一样。虽有个妹妹岫溪,到底不是一母同胞,从小又没长在一处。哥虽疼爱我,可他是男子,又生来端肃稳重,也不能说什么体己话,近来跟着老爷做生意,更不与我亲近。惜文姐姐和元蕙跟我虽好,可究竟还是隔了一层。如今我跟你却有说不完的话,从见了你那天开始就跟暗通了情愫似的,越觉亲密,现在你我又结拜,从今往后除了父母亲,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
梅雨夜里翻来覆去,脑子里不停回响着岫云这些话,一边暗自感念岫云的情义,竟比自己对她的情义还要重几分,思来想去,直到五更天才睡去。
转眼到了月末,离年日近,满府里都忙着打扫庭院宗祠,张贴对联桃符。
年底难免事多,菱心一人实在难以料理,大太太便让岫云梅雨帮衬着整理收录年礼,治办年事。
忠文老爷早已写信来说,元鸿元蕙两个孩子不必送来京城,都留在府里过年,恰好大太太家里也来了信,说是惜文姑娘来年便要出嫁,不必来回折腾,也留在汪家过年,等出嫁前家里来汪家见一面就是。这一来,汪府格外热闹。
这一日,梅雨岫云二人在菱心的翠雁局忙碌,菱心整理账目、抄录礼单,梅雨帮着岫云写对联福字。
菱心道:“今年腊月到现在用的银子竟比去年腊月正月两个使得还多,昨儿发放全府月例,又用了二百多两。”
“这个月怎得发放了这么多?”岫云问道。
“年下自然要多赏些,哪年不是这样,这个可没法子节省。”
岫云凑过来看账本,指着一条问道:“府里各人过年的新衣不是已经做了吗,怎么又支出一百两银子做衣裳的?”
“府里每隔三个月就要支出这一项做季节更替的新衣裳,昨儿支出的一百两是做春衣的,不是过年的新衣裳。”
“既然已赏了许多过年的衣裳,就不该再支出这一项的,我看见过年的新衣里有两件春衣。”
菱心道:“这也是,年底花的钱多,我也没注意这一点儿银子,今日你提起来,是该把这一项取消了。”又转头对梅雨笑道:“大太太前两日还嘱咐我了,去年年末府里太太小姐们人人都打了东陵玉花的点翠金钗和猫眼儿戒指,今年也给三姨娘补上一份,还是让外头金巧阁的老师傅做。”
梅雨道:“我也不缺首饰,既要节省,就省了我这一份吧。”
岫云笑道:“这份不该省,到年宴上,想必人人都戴,就你没有,看着也不好,还是做一份吧。”
梅雨把对联递来,只见上联写着:春到风光好。下联写着:家兴喜事多。梅雨问道:“我这样写,可使得?”
岫云哈哈笑道:“今年咱们三姨娘嫁来,明年惜文姐姐又要出嫁,可不是“喜事多”么,写得果然好。”说完,三人一同笑了起来。
梅雨又笑问道:“我以前在家的时候,听说大户人家年宴要请唱戏说书的班子来,咱们府里可要请这些?”
菱心道:“这些以前都请过的,只是咱们府里太太小姐都认得字,不爱听书,老爷又不喜欢听戏,所以只在年三十请一小班歌舞,去年老太太仙逝,这两年连歌舞都不请了。”
岫云道:“其实这样也好,年宴上,咱们倒可以自己找些好顽的了。”
梅雨笑着拉过岫云,道:“可是要行酒令的?好姑娘,我不会这些,你教我几个吧,不然定要醉死的。”
菱心笑着道:“不管事的,三姨娘。那丫头年年都能想出新鲜酒令,这会儿教了你,年宴上定要想出更新奇的。”说着又笑了一回。
没几天便到了年三十,晚上各处挂上描花灯笼,点上烛火,像东风吹散千树繁花一样,又吹得烟火纷纷,乱落如雨,悠扬的凤箫声四处回荡,玉壶般的明月挂在夜空中,一夜鱼龙灯飞舞笑语喧哗。更有燃烧着的巨大红烛,像一簇簇盛开的芍药花团,碧玉红琼在花团中歌舞欢笑,歌声飘转,舞袖回旋。
年宴上晚辈们一一行礼拜年,领了红包,太太们又向老爷拜年,最后丫鬟婆子们一起跪地向主子拜年,嘴里齐喊道:“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过年好”!老爷高声笑道:“好,都赏!”大家举杯宴饮敬贺了一回。
酒已半酣,大太太道:“还是和往年一样,咱们行个酒令才好,老爷说,咱们今年行个什么令?”
老爷道:“还是跟以前一样,云丫头定吧。”
“今年我倒想不出新奇的了,还是母亲定一个吧。”岫云笑道。
“好,那就行浪淘沙令吧,从老爷开始。”
老爷道:“好!今日一玳筵中。”说完,把酒杯递给岫云。
岫云忙接过,看着父母亲,笑着道:“酒侣相逢。”又将酒杯递给惜文。
惜文接过道:“大家满满泛金钟。”又递给大太太。
“自启自酌还自饮。”又笑着递给梅雨。
梅雨正紧张着,见大太太递给她,赶忙接着,心里只怕被罚,赶忙道:“一笑春风。”众人道:“极妙。”梅雨又将酒杯传给元蕙。
元蕙接过道:“传语主人翁。”递给二少爷。
齐少爷笑嘻嘻地道:“两目口侬。”递给元鸿,老爷笑着骂他:“就你说些不正经的。”
元鸿接过,一时接不上来,众人正准备让他喝,只听他喊道:“侬今沉醉眼朦胧。”又递给大太太。
“可怜舞伴饮。”又将酒杯递给岫云。
岫云道:“付与诸公。”然后传给岫溪。
那岫溪正顾着吃糕点,并没听见她们说什么,答不上来。众人道:“快罚一杯。”
岫云笑着道:“溪妹妹年纪小,这一杯我替她喝罢。”说着,岫云自己饮尽了这一杯。岫溪赶忙笑着谢她。
老爷道:“酒令就说到这罢,再饮一杯,咱们出去把烟花放了,也该散了,老太太的孝未满,也不宜太过热闹,等下你们几个姑娘单独热闹一会儿罢。”
几人来到院中,老爷亲自上前点上一个大的,冲天而起的光弹在黑幕中划过一道焰痕,直窜入夜色深处,攸地爆裂开来,化为一幅几乎可是炫亮半个天空的流云飞瀑。
府里的烟花除了送来的礼物,都是烟乐坊所制,价格昂贵,但烟花极其绚丽好看。
少爷们也轮着上前放炮仗,女孩子们带着小丫鬟上前打“满天星。”
岫云对梅雨笑着喊道:“三姨娘,你也来玩这个吧,这个不响的。”
梅雨看了一眼大太太,大太太笑道:“你也过去和她们玩吧,不必陪我站在这了。”而后梅雨也带着宝蓝上前放“满天星”和“一声雷”。
放罢这些小爆竹,老爷又命小厮到院外把剩得几个烟花放了。梅雨望着烟花腾空而起,华丽绚烂,心想:
“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催。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不知母亲在家可好?独自一人,会不会‘天畔独潸然’”。
梅雨忽而又想道文天祥那首孤独悲凉的“除夜”,“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在绚烂闪耀的琉璃灯华下,梅雨悄悄落下几滴寒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