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寒食已过,时气越发暖和,临水清雅之地,柳色深青,岫溪喜欢的梨花开成了千树净雪,黄昏之时倒叫人想起“梨花落晚风”之句。本该是气清景明,万物皆显之时节,梅雨这薄棉锦衣却依旧退不下身来。
外头又下起春雨,虽下不大,却是缠绵纷纷,似乎能浸透了满腹心事,人间烟火。
“宝蓝,都说‘少年乐新知,衰暮思故友。’我年纪尚轻,为何就只想以前的事。”
宝蓝递过一碗茶来,赔笑道:“那是你近来闲的慌,眼下并没有一件不好的事,又为何要烦难?”
“你不知道,我这两日总是心慌,想来一定是有事。我也不知岫云的消息,总觉得不安得紧。”
宝蓝又劝道:“这也没什么难的,我去大太太那给你打听打听,小姐的消息肯定是最先传到大太太那。再说小姐不过是去亲戚家客居些日子,陪伴老人家和姊妹们,又不是去偏远虎狼之地,你担心什么呀。”
梅雨深知宝蓝不愿自己烦心,又感激,又伤心,面上虽不再提那些话,却终不能放下心来。
让梅雨奇怪的是,几个月未曾看见的老爷,竟在这一晚来了枫露阁。
“在府里也总不看见你,你不爱出门的吧。”
他只是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映着月光和烛火静静地看书,偶尔随意地询问梅雨两句。
梅雨起初心里慌乱,坐立不安,忐忑了半个时辰后见老爷如此平静温和,也渐渐静下心来,坐在一旁方凳上,也随意拿了一本书来翻。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也说来给我听听。”
老爷浑厚温和的嗓音想起,梅雨猛地抬起头来,怯生生道:“看了几首诗。”
老爷笑道:“你害怕什么。看的什么好诗呢?我见你看的时候还带着笑呢,这一抬头笑就没了。”
梅雨依旧害羞地缓缓道:“那日跟小姐们念书,说起梨花总是被比作别的什么,难自成一格,刚看了两首黄庭坚写梨花的诗,‘总向风尘尘莫染,轻轻笼月倚墙东。’真是我见识浅薄,那日说错了呢。”
“‘寂寞如静女,玉颊洗风露。’果然是好花,倒也像是说你的。”老爷笑呵呵地道。
梅雨笑着低下头,双颊泛着两抹红晕,小女孩子的娇羞可爱,十分惹人怜爱。
“只是......”
“只是什么?”梅雨问道。
“淡雅好于妖红,只是也要记得,孤芳忌太洁,莫遣凡卉妬。”
梅雨点点头,她实在不想做什么“孤芳”,只愿所有的凡卉亦能常开不谢,无论是清妍高雅之人还是平庸之人都能幸福安康。
“时辰不早了,让丫头拿水来梳洗吧,我明日还有要紧的事。”
“老爷,我近来睡眠不安,梦里时常胡乱言语,只怕打扰到老爷休息,我还是去隔壁宝蓝那睡吧,老爷有什么事喊我一声,我能听见的。”梅雨小声道。
老爷听她这话先是一愣,而后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随你吧。”
梅雨正欲往外走,老爷突然叫住她,一改往日温和的声音,严厉地道:
“在我面前不要说谎!我好歹也算是正人君子,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我的确有几分喜欢你,虽然也想偶尔孟浪欢愉一番,沉醉于温柔乡,但你不乐意的事我绝不会强迫你,你为何要这般躲避!”
梅雨听见这话,心里五味陈杂,不知是喜是悲。心里又害怕,不敢回头,手里拧着衣角,又淌下泪来。
“老爷,我......”带着鼻中酸楚之音,话也说不下去。
“罢了罢了,我知道你跟岫云常在一处厮混,我看你跟看她有什么不同,随你去吧。我偶尔来两次,你该怎么伺候就怎么伺候,别让外头那起人混说什么就是。”
老爷说完,脱掉外衣,径直走到床上躺下,闭着眼又道:“我先睡了,你也早点睡。”
梅雨想了片刻,终未离去,粗粗清洗一番,在老爷身侧合衣睡下。睡知这一合上眼,便是神魂颠倒,混混沌沌之中梦见许多往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宝蓝喊她起床。梅雨睁开眼来,只见窗外阳光已照进来,又将红色的窗棂照的发亮,屋里也比其他时候更亮堂。
宝蓝笑着道:“你往常不到五更便要醒,老爷一来就睡得好了,竟睡到这会子才起。老爷早就用完早饭走了,他见你睡得沉,偏不让我叫你。”
梅雨也笑笑,撑着床拦坐起来。她这一起身倒不好,忽觉心口被刀戳了一下似的疼痛,绽出一个大大的血泡,血水直往上涌,梅雨痛不可忍,忽又听见外头王妈妈喊宝蓝。待宝蓝一出去,梅雨便以袖掩口咳了两声,竟带出了点点猩红,梅雨只顾胸口疼痛,也不去看。没过一会儿,只见宝蓝踉踉跄跄地回来,颤抖着将手中的信递给梅雨,梅雨捂着胸口抬头看她,见她脸上竟挂着泪。
“怎么了?”梅雨颤着声儿问她。
宝蓝过去扶住梅雨,哭着回道:“你母亲,你母亲没了。”
梅雨一愣,似乎一切都明了了,胸口的疼痛忽然消失了,全身上下只同撂进了大海一般,梅雨用力地喘息着,但胸中的鲜血和热泪似乎都倒灌进了嘴里,一口气也上不来。宝蓝神情惶遽地抚着梅雨的胸口,像是生怕她一时用力把胸口挣裂开来。
宝蓝哭道:“王妈妈在外头等着,让三太太先去大太太那回一遍,然后再派车送姑娘回家去送葬。”
梅雨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勉强点了点头。她竟连一滴泪也掉不出,或许 心里的泪灌进了嘴里,眼中的泪只能往心里流。
“你若这会儿不能走,我让王妈妈先去回一声吧,略缓缓再走。”宝蓝淌着眼泪轻轻问道。
梅雨摇摇头,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往外走去。
幸而梅雨昨晚是合衣而睡,这样出去倒也不要紧。宝蓝拿来一件披风替她搭在肩上,不敢问话,轻轻扶着她的手臂往外走去。
一时来到大太太房里。那大太太见梅雨眼睛直直的,不行礼也不说话,呆呆地站在一边。大太太只当她是没了母亲心中难受,并不计较。又见她身穿弹墨花绫袄,浅黄缎子的家常旧裙,披着一个薄薄的刻丝墨绿披风,穿得还过得去,只是头发梳地松松垮垮,头上也并无任何装饰。大太太赶忙让她坐下,命人拿来金钗珠钏,替她重新梳头。
大太太问道:“你家去的衣裳可都收拾了?”
梅雨呆呆地摇头,没有回话。宝蓝急忙回道:“一时走的急,都还没收拾。”
“糊涂东西,车马都备好了!赶紧叫你们那的另一个小丫头收拾了送来。我再叫王妈妈带一个小丫头一起跟着去。回去你们好好伺候着,她们家里若还有别的亲戚,也不许跟他们说话。”
又转头温和地对梅雨道:“回去住个两三天,安排妥了就赶紧回来,一应银子、铺盖我都给你准备妥了,别用原来家里的东西。”
又道:“你母亲没了,家去自该穿素服,只是到底是从我们府里回去的,有个府里的面子在,好歹利索些,也让家里那些人看看,等回去之后再换上孝就是了。”
一应物品备好,梅雨带着宝蓝、红药,还有王妈妈和大太太身边的一个小丫头一起挤上了马车,往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