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过了几天都没有回家,大太太也不再叫王妈妈来看梅雨,只是传信到枫露阁让梅雨好好休养身体。
岫云也没有再来过,但是托小丫头青雀送来了一本陶渊明集。
梅雨白日只在窗前一遍一遍的读着那篇梅雨抄写的《与顾章书》:“蝉殷鹤唳,英英相杂,绵绵成韵。”晚上和宝蓝躺在一起并头夜话,给宝蓝讲讲她从前在家时候的有趣事,日子一天一天过得很平静。
这一天梅雨吃过晚饭,正想翻翻那本陶渊明集,王妈妈忽然来了枫露阁。
王妈妈带着几个小丫头,手里捧着一大堆东西,兴冲冲地走进梅雨的卧房,笑嘻嘻道:“姑娘委屈了这几日,今天正是好日子了!”
说着吩咐几个丫头把梅雨宝蓝原来的被褥都揭下去,铺上崭新的红色绣花被子,放上两个桃花枕头,又挂上大红罗帐,在床边熏上心字香,王妈妈在边上兴高采烈地指挥着。
梅雨听她刚才的话,心里便明白了几分,大约是老爷真的要来枫露阁跟她圆房了,梅雨平静了几日的心不禁又忐忑起来,两手不知所措地扭着裙子。又看见王妈妈忙得不亦乐乎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可笑,她真像是要给自己讨个儿媳妇儿的样子。
丫头们收拾好床铺,又在小几上摆上一盆水仙。
王妈妈从捧来的包袱里取出一件粉红色的新娘袄裙让梅雨换上,把她扶到妆台前挽起头发,簪上一枝红色的花朵,戴上珍珠耳环,又像那天在老爷房里的老妈妈一样,替梅雨抹上胭脂,画上柳叶眉。
王妈妈道:“老爷这就来了,姑娘就按之前说的规矩做就是了,不用害怕。”说完,将几个裹被褥衣服的包袱往怀里一揣,带着三个小丫头,又拉着宝蓝,急急忙忙地出了屋子。
梅雨见刚才还闹哄哄的几个人一下全都出了屋子,更加害怕了。
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声音,老爷真的进来了,梅雨赶忙低下头向老爷行礼,哆哆嗦嗦地喊了一声:“老爷。”马上又转过头去,颤抖着拿起青花茶壶往茶碗里倒,弄得茶具砰砰作响,一碗茶水也泼洒了大半,又哆哆嗦嗦地把茶碗端起来,低声喊:
“老爷请喝茶。”
老爷似乎对她慌慌张张的样子没什么意外,只轻轻笑了一声,然后漫不经心道:“放下吧。”
梅雨一直低着头,看也不敢看老爷一眼,只觉得他应该是个很严肃的人。
老爷慢慢喝了几口茶,又瞥了一眼桌角放着的《陶渊明集》,问了一句:“你认识字啊?”声音很随意。
梅雨紧张地说不出一句整话,只答了一声:“是。”
老爷也不再问她什么,默默地喝完了茶,站起来拍拍衣服,低沉道:“困了,睡吧。”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梅雨惊讶的抬起头,眼睛里似乎闪烁着一丝希望,随后又默默低下头,羞怯的脸上带了一缕哀伤。
梅雨从小就听母亲说过,若自己生成个男人,虽出身清寒之家,尚可立志功名,以后荣耀显达,偏又生成个女孩儿,一生祸福也只能系在男人身上。
梅雨一步步挪向身前这个比自己大了三十岁的男人,这便是系着她一生祸福的男人,而梅雨此刻除了羞怯紧张之外,没有一丝其他的感情,她真的要把往后几十年的光阴都依靠在他身上吗,她别无选择,这是老天为她择定的男人,或许一开始,一切就都已经注定了。
“过来坐这儿。”老爷说道。
梅雨颤颤巍巍地走到床边,挨着老爷坐下。
“你十几来着?”
“十八了。”
老爷浅笑盈盈道:“岫云和你差不多大。”
老爷的声音很温和,他不像梅雨想的那么严肃。梅雨默默地抬起头,她看到老爷笑得很慈祥,像是父亲对女儿的笑。
“我听说你父母急需用钱,才把你送来的。”
“赌债也算是急需吗?”
老爷想了想道:“这么说你是不想来的。”
梅雨道:“他们不是我父母,他们是我姑父母,我母亲她--,她是舍不得我的。”
“我是问你自己想来吗?”
梅雨一时有些无措,不知该怎么回答,就算说不想来又能怎么办呢,老爷会把她送回去吗,若真把她送回去,一来聘礼已被还债,若要收回,恐实在难以还清;二来母亲和自己以后肯定要被他人耻笑,日子更加难过;三来辜负了宝蓝的姐妹之情。梅雨怯怯道:
“我自己也想来。”
老爷渐渐收起来笑容,随后“哼”地冷笑了一声,冷冷道:“睡吧,小丫头。”然后他真的宽衣躺下,闭上了眼睛。
梅雨听他叫自己“丫头”,一阵激动,她多想自己只是老爷认的干女儿啊。
梅雨转头看了一眼面色平和的老爷,不知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梅雨闭上眼睛,几滴泪慢慢从眼角滑下,不一会儿已是满面泪珠,却不知这眼泪暗洒闲抛究竟是为了什么。
梅雨坐在床边直泣了一会儿,听见老爷在旁边开始打呼,似已睡熟,便合衣躺下,连头上的花朵都未摘去。
她闻着老爷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听着他打鼾的声音,心里忽然很温暖,渐渐坠入如幻如烟的迷胧中。
梅雨迷迷糊糊中感觉似有什么死死地压住了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想要推开却被抓紧了手脚,怎么也挣脱不开,动弹不得。耳边又传来阴冷低沉、让人恐惧的声音,
“你已进了府,这是迟早的事,逃不掉的。”
梅雨拼命叫喊,喉咙却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竟发不出一点儿声来,她开始痛哭,绝望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到了枕上吐着胭脂的桃花中,似乎眼泪也变成了那胭脂的颜色,让人心惊。
“呼--呼--”
梅雨似乎听见耳边有如雷的鼾声,一下子惊醒过来,原来是场噩梦。
她看着身边熟睡的老爷,并没有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依旧均匀地打着鼾,张着嘴的样子很可笑。梅雨忽然觉得心酸委屈堆上心头,眼泪如洪水般地涌出来,却用力屏住抽泣之声,生怕吵醒了身边熟睡的人。
梅雨哭得神魂俱乱,喉间哽咽,枕上湿了一大片。
好容易平静一点,翻身看见枕上的粉红色桃花似是被泪水染得更加鲜艳了,又想起父亲去世时自己也是这样悲泣痛哭,不仅有开始思慕感悼,心中更加疼痛,那眼泪竟是如何也止不住了,从耳边垂下的几缕刘海都已湿透。
这么一大折腾,梅雨浑身湿汗,口中干咳,想要起身倒口茶喝,却是力气全无,动弹不得,只能虚弱地躺在床上,暗自煎熬着,慢慢朦胧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