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茫然地站起身,厅堂中间的桌上尚摆着冒着热气的晚饭,一碗白米饭大约是被猝然倒下的人碰翻在地,碗口朝下倒扣着。
当一家人劳作了一天,归了家,洗了手,散了散疲惫的筋骨,听见阿婆和纳美喊“吃饭啦”,终于围坐在一起吃上这一顿饭之时,谁能想到无常的黑手从地狱深处伸出来盖住了他们的头?
六日前,爹从珍州回来之后,定是来过这里。他是来采药吗,还是来和畲瓦老爹谈天?治病应该不会,畲瓦老爹自己就是用药的老宿。阿婆烧的鱼汤醇厚鲜香,爹常常欲罢不能,那一日,爹必定和畲瓦老爹喝着汤,相谈甚欢。
珍州,安抚使,夔兀,白泽……究竟意欲何为?
油灯明灭,冷光愀然,谁的悲切,随了楼外竹枝,暗声萧萧?
地面倏然出现一团黑影,紫苏一惊,想不到此时此地还会有谁来,扭头只见门口出现了两个人。
当先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男子,眉走剑锋,眼如星海,唇边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隐含清傲不羁之气。
紫苏词穷,无法细描他的丰神之姿,只在脑海中搜到两句话来: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岩岩若孤松,皎皎似明月。
不过,这男子似是极为怕热,穿了一领吸汗的雷州细葛布白敞衫不说,手里还拿着一柄折扇不停地扇。
还有,他脸色里带着些不正常的红潮,眉心眼底一痕青黑。
此种形容,若非某种病症,必是中毒之状。
男子双手扶了一个老婆子。
婆子身形干枯,双腿似乎毫不着力,像块破抹布般随意搭在男子臂弯;头顶一蓬焦黄的乱发,脸上颧骨高耸,两颊凹陷,褶子又多又密,不知拿铁板熨斗熨一熨可还抻得平。
不仅如此,紫苏迎头对上这婆子一双三角眼,发现其两颗眼珠竟似蒙着一层死灰,又像被人使了定睛法,既无光彩也不动。分明是个瞎子。
对了,此二人应该便是那仗剑青年庄峤所寻之人了——吴子攸、许三娘,兜兜转转地,竟来了畲瓦老爹家。
来人见了屋内惨状,均是一愣。
吴子攸率先反应过来,指着紫苏,大约瞧她一身土著衣衫,又是一副灰扑扑的小老儿模样——需知这种人看似其貌不扬,其实深藏不露,说不定还心狠手辣,质问道:“你、你杀了他们?”
其声清朗,如风过江海,月照寒沙。
紫苏方才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混没听见他二人上楼的脚步声,此时乍见,顿觉诡异莫名。尤其是那瞎眼的许三娘,一副阴厉刻薄相,人不人,鬼不鬼,心头难免发憷。忽听吴子攸说的是且兰语,一愣,抬眼细瞧去,见他额广而眸深,似有些且兰人的特征,估摸着至少含了这一族的一半血统,故而也用了且兰语反问:“你们是谁?为何来了此处?”
吴子攸把许三娘搀到桌边坐了,眼尾扫过紫苏,轻讽道:“怎么,怕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小老儿,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紫苏听得这一声“小老儿”有些怔忪,随即想起自己的装扮来,虽则换了一张脸,却仍是皱纹密布,颔下有须,可不就是个“小老儿”么?遂急忙答道:“人不是我杀的。”
“那是谁杀的?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吴子攸蹲下身一个个看过去,复又唇角轻勾,看向紫苏的眼神含含了一丝轻蔑,“好手段啊,竟敢用毒!”
他一副正义凛然,语带清刚,病弱的面容陡然有了峻拔的生气,紫苏皱眉待要反驳,便见许三娘瘦骨嶙峋的手爪子抓过一碗饭来在鼻端嗅了嗅,鸡皮皱缩的喉咙一动,张嘴一句话来,那声音竟比她样貌年轻至少二十岁,轻柔婉转,妩媚入骨,端的是怪异非常。
只听她用中原官话道:“月黑风高路难行,杀人不过头点地。早听闻且兰人六亲不认、心狠手辣、残虐不仁、狼心狗肺,小老弟这一招颇有老身的风范,可谓同道中人矣,不错,不错。哈哈哈哈!”
什么乱七八糟!确乎是个疯婆子!
紫苏不想理她,又见她抓起筷子戳起一撮饭就往嘴里送,惊得赶紧去捉她的手腕。哪知堪堪触到一点皮,忽觉一股劲力自指尖灌注而上,震得她一只手臂都酸麻难当,几乎要从肩膀处脱臼而去。
呵,这枯瘦的瞎婆子竟是个武林高手!
紫苏活了二十年,平常打交道的都是小老百姓,何曾接触过江湖道人,想不到今日在那乌洛江上,这竹林深处,还有畲瓦老爹一家的死难现场遇到了。
据说这帮人天不怕地不怕,既惯于在刀尖上嗜血,有的也精于奇门遁甲之术、巫蛊奇毒之功。这许三娘自以为没探出饭里有毒,便可放心而食了,倒把紫苏的一番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大姐,这饭不能吃。”
毕竟医者父母心,紫苏虽不曾达到所谓“大医”的境界,但“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的道理她爹可没跟她少耳提面命过。是以许三娘如何强横霸道,说的话如何狗屁不通,她自不在意,换了先前和吴子攸对话的且兰语而转为大周西南官话,仍平心静气道,“这家人的确中了某种奇异的毒,但毒不是我下的。此毒通过食物传染,在体内蛰伏六日,到第七日才发作,并且药石无救。你们要不信,大可一试。”
许三娘凝眉不动,吴子攸深无边、黑无底的眼眸如一片瀚海笼住紫苏,均是将信将疑。
看样子,这两人不是从打鼓镇方向来的。那里如今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本来生意就清淡,昨日一早最后的几个客人也卷起包袱仓皇跑了,小饭馆更是关门闭户,灶膛里的灰都快冷透了。裴劢说里正已上报官府,按通行的做法,此时的打鼓镇恐怕正被官兵隔离戒严了吧。
念及此,紫苏又道:“此毒一旦发作,即凶险难测,距离此处不远的打鼓镇上日前已有十几口人因之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