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有一股不同寻常的味儿。
但吴子攸面不改色,前后脚往里一跨。
双膝陡然一阵刺痛,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往前扑去,立时跪趴在了毡毯上,握着扇子的右手碰翻了榻前的小几,“砰——”脖颈处一丝凌厉的寒意似乎乘了冬风不期然而入。
“公子!”
庄峤探头,几样黑乎乎圆溜溜的物事夹着劲风扑面朝他射来。眼看避无可避,他一把撒开车帷,屈指成爪,隔了帷布一握,物事尽落掌中。
四颗石子儿!
庄峤恼羞成怒,人已踏上脚蹬。
“没事,驾你的车。”
指关节有点痛,左肩被一只微黑的手压着,背后飘出一股且兰族用以浸染布料的马蓝草混以石灰水的味儿,粗糙冲鼻,眼角余光处是垂落的蓝黑色衣脚裤腿。
吴子攸泰然自若。
庄峤顿了顿,终是松了手,自去车驾位上坐了,一手执鞭,一手挽缰绳,上路。
一道粗哑的声音如初春寒水般自吴子攸头顶浇下来:“你烧了畲瓦老爹一家,我代他们来要点赔偿。”说的是且兰语。
原来是昨晚那人。
吴子攸“嗤”一声轻笑,似花落飘飘,自然无谓:“是来讨债的啊!好说,小爷我喜欢和爽快人打交道。你要我怎么赔偿?”
“带我进安抚使府衙。”
这安抚使府衙是龙潭虎穴还是烟花繁盛地,一个二个的都要进去?且都不找别人,偏都来逼迫他,这是年节的哪柱香没有烧好?
“你去做什么?和瞎婆子一样,找儿子?”
“这不消你管。”
跪趴的姿势极为不雅——这又不是稚子时候和哥儿几个在后花园里撅着屁股斗蟋蟀。
吴子攸尝试着收起胳膊准备挺一挺僵直的腰杆,背心立刻被什么物事叩了一下,浑身顿时软得似一团棉花,手中折扇“啪”地掉落。颈侧的锋刃更进了一寸,他恍惚听到了皮肉下血管的叫嚣。
“公子没得选择。”头顶的声音更冷了。
吴子攸软手软脚,能动的只有嘴:“那个……小爷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这般姿势最宜面对美人玉体横陈时,而不是一块被脚踩塌了不知凡几的波斯地毡。”
俄顷,头顶一声冷哼:“……的确如此,公子好雅兴——坐到榻上去吧。”
背心又被敲了一下,力量复活,但膝盖还痛着,吴子攸撑着面前的云锦软榻折起一条腿,借着后领上被提起的那把力缓缓翻身坐在了榻上。
回身时,手里多了一把匕首。
只不过,匕首的光还没露出来,便被敲落在地。
“公子还是省省力气吧。”
颈侧的刀移到后脑勺,敲了一记。
一股酸麻贯通四肢百骸,吴子攸看着躺在地毯上的匕首,无奈一叹,道:“罢了,好男不和女斗,小爷不和老儿斗。”
“公子明白就好。”
吴子攸愣了愣,忽然闷声笑了起来,笑得肩膀一耸一耸。
“……”
吴子攸笑得差不多了,轻咳一声,问:“你可知小爷我为何笑?”
“公子除了笑,还会做什么?”
吴子攸忍着一口气,道:“小爷霉运大发,不是碰到给我下毒的婆子,便是碰到拿刀威胁我的乡野小老儿。霉运也是运,值得庆贺。”
“……公子慎言。我并非‘威胁’你,而是你得对你的行为负责。”
吴子攸勃然做怒:“慎你奶奶的锅铲啊!把扇子给我!刀拿开!”
是可忍,孰不可忍!再不发威,这小老头儿还真以为他怕了他!
果然,对方沉默了一瞬。
然后,折扇被捡起来塞进掌心里。吴子攸动了动,大拇指再不似平常那般利落潇洒地错开扇面,发出“啪”的脆响。
“穴道解了!”
后脑勺被重重一击。
吴子攸跟着一跳。
“找死啊!我的侍卫就在外面,信不信我叫他进来撕烂你!”
“信。不过,我的点穴术不是江湖上那些人的伎俩,比较特殊,若不这样打,公子必然半身不遂。”
“去你娘的!”
“每个人都有娘……还有奶奶。公子慎言。”
吴子攸给他一噎。不过,心里头还是把他家祖宗八代问候了一遍。然后将身子倚靠在车厢壁上,这才抬眼打量那人。
面前是一张肌肤微黑,眉梢眼角细纹纵横,唇上颏下髭须三绺的脸。
昨晚油灯昏暗,只见此人黑黢黢一团,如今细瞧来却是这般模样。
这老儿有一双别具一格的眼睛:沉若寒潭,亮如晨星。
这样的眼睛,嵌在这样的一张脸上,真是暴殄天物!
脖颈侧的刀撤了,捏在一只微黑的手里。那是一柄刃长不过三寸,刃厚不足半寸的小刀。双刃,刀尖笔直如线,闪着坚冰似的寒芒。
吴子攸勾勾唇,生起一抹讽笑。
“好个老儿!我说是你杀了那一家老小,你偏要说非你所杀;我要说你只是一介乡野小民,看起来你也得跟我说非也非也了——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小老儿的脸棺材板一块,没表情:“我的确没杀人,我也的确只是一个乡野匹夫。我这么做只是要公子莫忘了还欠着一笔账。”
“我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谁给你的不得已?畲瓦老爹一家吗?”
小老儿的眼里射出一股如他手中刀刃一般的寒气。
吴子攸当没看见:“横竖都是死人了,只有你在这里斤斤计较。”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公子休要强词夺理!”
看来无论他说什么这小老儿都要回嘴。
他要随他进安抚使府,那绝不可能!
吴子攸“嗖”地从荷包里拿出一锭银子来,看了看,一把给他塞过去。
“二十两,足够了!”
银子抵到小老儿衣襟前,却没被他拿起。
“这可是你不要的啊。”吴子攸把银子收回荷包里,“本来吧,小爷这银子来得也不容易。”
“公子是生意人,该比小可更省得,能用银钱解决的事儿那都不是事儿。”
吴子攸将长腿摊开,双臂抱胸,直直看进那双清寒的眸子里:“你想怎样?”
四目相接,小老儿没吭声。
然后,出乎吴子攸意外的,他弯下腰去,把小刀插进鞋帮子里,再把翻倒在地的小几扶正,把车窗边的小竹凳搬到榻前,身子一矮,坐到了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