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壁里侧有水滴落下,滴滴如敲心坎,紫苏背心乍然起了一层寒意。
以前听爹说过,世间有些毒药,一旦中了,必得在固定的时辰找施毒者喂服解药,否则定叫人肝肠寸断,挫骨扬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便死,那死状也相当惨怖。那些施毒者便是用此等方式操控、驱使别人为他所用。
那厮既遭了这婆子的这般毒手却还想着摆脱她,莫非他已找到了别的解救之法,从而有恃无恐?
“哼!我的好东西,天下独步,绝无仅有,你要动歪脑筋,老娘陪你玩!”许三娘就像知道紫苏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语气变得更加怨毒。
紫苏直觉她喷出的气都含着毒液,就如一条经年累月盘踞于草丛间的老蛇,忍不住往旁边挪开了些,萦绕在心头的那点恻隐就此消散在了洞外的夜风中。
“你,只要把我送进珍州城,听我差遣,老身不会亏待你的。”许三娘又说道,似乎紫苏有这一遭是无上的荣耀,不但不该忤逆,还应该感激涕零、与有荣焉,也不想想自己哪来的优越感,把人支使得这般理所当然!
紫苏虽遭了她的道,然则这眼瞎腿软老态龙钟的婆子内里深浅还未可知,轻易不可妄动,说不得先虚与委蛇一番再打主意,于是语声清越道:“这好说,小可是本地人,保管让你全须全尾、平平安安进城。”
婆子鼻子里又哼了一声,掀掀眼皮道:“我要去安抚使府上,你也进得去?”
紫苏心头“咯噔”一个激灵。怎么老天爷竟安排这么巧的事,两人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大姐要去府上做什么?可否告知一二?小可虽则不才,兴许也能临时抱佛脚,替你参详参详。”
这两三句话说得极是小心,就怕婆子性情古怪突然反水,到那时紫苏只有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想许三娘不仅没有生气,脸上反露出一股凄怆的神情来,仿佛有那么一件最为悲苦的往事从她心灵深处浮泛上来。
“去找我孩儿。”她幽幽道,语声凄切,如小轩窗前,孤灯一盏,雨打芭蕉,空阶滴到明。
紫苏这二十年来,要说经历过的悲伤之事,莫过于半年前母亲的去世和前几天父亲以及乡邻们的莫名亡故了,偶尔她也会想起那封被她揣在怀里的解婚书。只是,比起从此不知山高水长的阴阳两茫茫,何况还是那般的惨景,那点小情小爱又算得了什么呢?那一时,她似乎触摸到了婆子的那份凄楚,虽不知所为何事,有何因由,却是那般浓烈,噬魂寒骨,悄怆幽邃。
“你那孩儿什么样?为何去了珍州安抚使府上?”
“我那孩儿呀,隆庆三十七年十月廿日生,虚岁二十有八了,想来必是和他那杀千刀的爹一样相貌堂堂吧。他那么玉雪可爱,那么乖,小小的,对着我笑,吃奶的时候,却像只小狼崽似的一嘴咬过来……哎哟,可痛死我了!”
这一刻,许三娘沟壑纵横的脸上闪耀着圣洁的慈母般的光辉,她轻柔地抚摸着自己青筋暴突的手背,仿佛那就是曾经被她拥在怀中的孩儿,值得她温柔以待。
“我用赤焰金针在他的左臂上刻了他的名字——他叫令狐默,他爹起的名字,是要他内蕴于秀,立如坚石,凡事三思,不可妄行,不可妄言——给他痛得呀,一直哭一直哭……哦,宝贝儿不哭,不哭啊!娘怕弄丢你呢……这下好了,你走到哪儿娘都能认出你了。你说好不好啊?好不好啊……”
她竟微微浮出些笑意来,抬起手背,吹气,亲吻,低喃,柔婉的嗓音和慈和的笑契合成一幅动人的的画卷。尽管一想到给那么小的孩子刺字,紫苏就感到不适。
但是下一刻,就像从温馨美好的云端堕入黑暗梦魇的地狱一般,不晓得是因为什么,许三娘猛地一下扑翻在地,对着地面的碎石泥土又抓又打,面相狰狞狠戾,喉咙里嘶吼出的声音异常凄厉尖锐:“小贱人,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小贱人!小贱人!你不得好死……”
这转换太快,紫苏一愣过后才反应过来,忙去压住她双手,试图阻止她进一步“飞沙走石”,哪知那婆子手臂一抬,一股磅礴之力呼啸而来,震得紫苏向后倒退十多步。身后是坚硬的石壁,撞上去腰骨岂能完好?情急之下,紫苏脚下猛然一矬,往右侧地面摔倒。只“砰”一声闷响,痛得她心肝子麻了半边。
真是蠢笨啊,不是有石子可用吗?为何要去压这疯婆子?
右臂火辣辣地疼,紫苏歇得一歇,试着抬了抬,还好不曾断了筋骨,忙吞了一粒活血化瘀止痛的药,待身上的疼痛稍减了些,慢慢爬起来靠在石壁上坐着。
再看那许三娘,一会儿“哈哈哈哈”仰天长笑,一会儿“嘤嘤嘤嘤”低声啜泣;一会儿拔高嗓子对着石壁唾骂她心里的“小贱人”,一会儿又抓起一根柴火“心肝儿肉”地叫着哼起了哄婴孩入睡的童谣。状似鬼魅,惨怛惧怖。
她把这寂静的天地撕裂得天翻地覆,紫苏则看得个胆战心惊。
不敢正面靠近她。
据闻盲人的耳朵异常灵敏,不知此时掷几颗石子或者几枚银针过去她可能意识得到。
紫苏犹豫着,屏息走过去添了几根枯枝在火堆里,心里到底不甘,莫如趁她癫狂无计、背后全空的时候给她扎上一针,还这该歇宿的夜晚一个安宁。
念头一起,她便从衣袖上拔下一枚银针来捏在手里,悄没声地瞅准了婆子的后脑勺;却听许三娘哼唱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声叹息,像是落入了尘土之中。
火堆里“哔啵”一响蹦出一个火星,万籁寂定无声,崖洞外的大小生物终于垂下了耳朵,重新闭上眼睛,再去接续被打断的梦。
紫苏试着伸手碰了碰许三娘的衣领,不见有任何反应,这才大着胆子把她抱着翻了个身,拨开她一头乱发,立时惊得心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