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冲到门口,堪堪伸出右手准备推门,便觉一股暖风吹在手上,手臂立即酸软,如一片花期终了的花瓣,再如何挣扎,终免不了垂落枝头,委顿于地的命运。
暗影罩顶,紫苏跌进了一双眼睛里:
深沉如春潭,澄澈如碧水;含一半悲悯,蕴一半温暖。
仿似初春的第一缕阳光,从冬夜的严寒中喷薄而出,虽冷犹暖,虽轻实重,唤醒了土层里的种子,抚恤了枝头的第一个芽苞,即便轻若北归鸿雁的一片羽毛,也足够他拈取怜惜。
她觉得自己就是那片鸿毛,在辽阔无极的宇宙间,孤单无依,渺小如尘。
她仿佛回到了半年前,娘倚靠在床榻上,轻抚着她亲手为她缝制的新嫁衣。艳红的嫁衣映着娘的病容,几分喜悦,几分遗憾,几分心痛:
“娘还没给闺女穿上新嫁衣呢,这便要走了啊!”
她仿佛看到爹和那些中毒的人躺在自己身前,阖上双眼,而她,无能为力。
“女儿,爹命休矣……对不住你……把我和你娘葬在一处……”
她仿佛回到了那些承欢膝下,一家三口相亲相爱的幸福时光。十五岁生辰那日,娘亲手绾起她的发,插了一支白玉兰花簪,抚摸着她的脸庞,轻喃:“我们的女儿长大了呢!”
她仿佛看到裴家送来的红通通的订婚书,那芭蕉树下芝兰玉树的少年,含着笑,握着她的手,好像春日的一束阳光:“紫苏,等到我二十岁行了冠礼,一定来娶你。”
……
泪水迷濛了紫苏的双眼。
“哞——”树下的牛不知为何叫了一声。
紫苏悚然惊醒。
她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这一晃神不过只在刹那,但如此危急时刻,她怎能方寸淆乱、灵台崩摧?
对了,刚才许三娘说什么……
春生咒!
这男子的眼神也是……
春生咒?
她是被他的眼神迷惑了吗?
这是什么邪门的功夫?
她右手已被男子掌气所伤,暂时不能抬起,但!身体其他部位仍大有可为!
她保持着心神涣散的状态,微眯眼,似晕厥,摇摇晃晃蹲身下去,避开男子双掌,左手小刀突如闪电劈空,猛地刺向那人腹部——
大氅内,白色中衣上,一片血花晕染,宛若红梅绽放雪地。
男子面具后的眼现出一抹诧色,似乎没有想到面前这个相貌平平,和满大街的贩夫走卒一般无二的小老儿会有如此一搏。
紫苏一击得手,再起一刀,刺向男子大腿内侧。
这一刀去势汹汹,她料想男子不可能避开的。哪知他突然背部后仰撞开大门,同时纵身跃起,右脚飞旋,向她的左肩踢过来。
紫苏急忙收刀,蹲身一缩从男子胯下钻了过去。脚边就是门槛,她屈身一跳,进了屋。
那一脚是躲过了,紧随其后的春生咒掌气却不好躲。感觉到背后一股暖烘烘的气流就要钻进背心,她就地几个前滚翻,翻到了一只木箱旁。
气流紧随而至,紫苏全身一阵酸软。
男子靠在另一只木箱前,伸手入怀抓了一颗药丸吞进嘴里,然后闭上了眼。
屋里出现了短暂的冷寂,只闻男子绵长深重的吐纳声。
然而,神奇的是,他腹部的血流得越来越缓慢,越来越少了。
他这是……用内力封住大穴,阻止血流?
紫苏强撑着坐起来靠在箱壁,抬头一看,这屋子空荡荡的,除了那两口木箱,再无别物。
不知这男子有没有看到许三娘杀人。不过,看起来他似乎并没有杀了她们的打算,他要的只是这两箱药材。
这样一想,紫苏便道:“你最好先处理伤口。”
那一刀扎得很深,她不相信仅靠内力便可一劳永逸,不想死的话,赶紧歇下来止血,缝合伤口,包扎。
男子没出声。
“你是何人?拿这两箱药做什么?”
她推翻了先前的臆测,觉得此人不太可能是夔兀。
爹三次进入安抚使府衙,紫苏都没有跟来过,故而从不晓得那夔兀长的是何种模样。但夔兀辖制一方,这里是他的地盘,他又对外声称是拿这两味药给其夫人治病,只消坦坦荡荡地把药抬到府里去便是了,何必遮遮掩掩戴着假面?他需要躲着谁?
那小厮说府里的货有时候会从小巷进后院,可见这的确是人人看得见的,不需要背着人做的事。
再则,若他就是夔兀,看到侍卫被杀,岂会手下留情?
唯一的解释是,需要用到这两味药材的是眼前这个神秘男子,他借助了夔兀的力量。
那么,他是那个石朴子?
男子似乎对她的问话充耳不闻,依旧耷着眉毛半声不出。
他不回答也罢,目前最要紧的是趁他虚弱之际如何拿到木箱里的药材,弄清楚它们和爹所中之毒有没有关系。
紫苏一番琢磨,忽听门外传来一道粗豪的声音:“咦,瞎婆子,你咋在这儿?来来来,起来起来,咱俩切磋切磋。唉,这日子好生无聊,闲得老子蛋疼!”
这声音紫苏认识,是苍梅庄左护法公孙周。
他来这里做什么?
又听公孙周复一声古怪的“咦”,再几声爽朗大笑,接着“砰砰砰砰”一阵拳拳对撞的钝响。
许三娘恢复功力了,还是……另有旁人来了?
紫苏正自诧异,便见三道人影踏进屋来。
其一是始终一张冰山脸的庄峤,环抱长剑挡住了钻进屋里的一片日光。
其二是公孙周,身上挂着软塌塌又瘦小得几可忽略不计的许三娘。看公孙周那神情,像是不小心吞了只苍蝇般难受,又不耐。
隔着三人间的空隙,紫苏看见吴子攸慢悠悠踱进门来,手里摇着折扇,一双眼珠子东转西转,倏尔看到她,微微一笑。
呵!还说不关心药材的去向呢,这又跑来做什么?
还有,他和管事的究竟哪一个人撒了谎?
或者,另有隐情?
紫苏撇开脸,不去看他。
公孙周一脚踏进来,注意力便被染血的银面男吸引到了。
他拖着许三娘走到他身旁,“啪”一掌拍在他肩头,呵呵笑道:“兄台,挂彩了?怎的不叫上老子?老子小娘们都不爱,就爱打架,你若叫上老子,老子必助你一臂之力!”
但是下一瞬,公孙周脸上的笑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