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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的日子 平安堂

程老先生到平安堂坐堂问诊。程老先生说,我去坐堂,主要是解解闷气,退休在家里,没事情,闷得很。这是真话,老先生也不在乎几个挂号费,和医院四六分,医院拿四,先生们拿六。程老先生说,我主要是解解闷,平安堂是个好地方。

平安堂从前是个老爷庙,关于老爷的传说,很多。老爷是本地民间对菩萨的尊称,传说菩萨怎么有本事,怎么灵验,这很正常,不奇怪。

很多年过去,平安堂里再没有老爷,平安堂里长满了灰尘。再好多年过去,平安堂成了中医院的中药房,另辟出一角,让一些退了休的老先生坐堂问诊,各科都有,比较齐全。程先生是妇科,也算一方神仙。我来坐堂,主要是解解闷,程老先生在等待病人的时候说。从前平安堂的香火是很兴旺的,但那是迷信,现在不迷信了,是科学,香火反倒不兴旺了,也是没办法,药房柜台上的梅保,知道程老先生有些失落和无聊。梅保在平时说话并不多,但在程老先生过来坐堂后,梅保常有话想和程先生说说,梅保说他第一次见到程先生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大家笑话梅保,梅保说,我说的熟悉并不一定是从前见过或者认识,我只感觉到我和程先生蛮投缘的,我看着程先生就是一个有本事的名医,这不会错。在空闲的时候,梅保在对面的药房柜台上看着程先生等病人。梅保说,程先生是有名的妇科,我们都知道的。程先生一笑,只是,现在的人怕是不知道了。梅保说,倒是的,现在的人不知道的多了,好像不怎么相信中医。程先生说,梅保你倒知道。梅保说,我知道的,中医,我是知道的。程先生说,梅保你年纪也不算大吧,四十,梅保说,整四十。程先生说,小着呢。梅保说,小是小一些,妇科的医生我都知道。大家笑梅保,梅保有些伤心的样子。梅保说,你们别笑我,我学习中医,也是从妇科起因的。程老先生说,噢,说说,怎么个起因。大家说,是,说说,你是个男的,怎么从妇科起因。梅保黯然,是我老婆,梅保说,是我前妻,我前妻产后得病,请妇科医生看,看死了。程先生认真地看着梅保,他说,中医西医?梅保说,是中医,他不承认是他治坏的。程先生仍然盯着梅保,他很认真,梅保,程先生说,说说,怎么个情况,给怎么治的。梅保愣了一下。程先生说,多少年了?二十年,梅保说,二十年了,大家笑起来,二十年的事情,梅保到哪里记得。不的,梅保说,我记得,我记得很清楚,就像在眼前,不像二十年,就像在我眼前。程先生说,你记性很好呀,梅保。梅保说,我其实记性不好,但是这件事我不会忘记的,我会记牢一辈子的,永远不会忘记。程先生说,对你影响很大是吧?梅保说,那是,我前妻,我第一个老婆,多好,现在,到哪里去找。大家笑,说,梅保,你说话小心,小心你现在的老婆来了,听到。梅保说,那是不能让她听到,很凶呀,我斗不过她,我的前妻,那才叫女人,女人呀,大家又笑起来。程先生说,说说呢,说说呢,怎么回事?

梅保长长地叹息一声,大家看着梅保。梅保说,一个中医替他的前妻治病,没治好,死了,他不服,告医生,却告不赢,因为医生有医案,医案证明医生开的药方不错,是治梅保前妻那种病的,没错。送妻子走后,梅保就开始学中医,可是梅保的基础太差,也没有什么学医的悟性。梅保没有能学成做个中医大夫,就到中药房,抓药。

程先生听了,摇摇头,我是想听听你前妻得病的情况,还有,那个医生是怎么开药方的。梅保说,说是产后瘀血,我那时也不懂。程先生呀了一声,说,产后瘀血,不算什么,怎么会?梅保说,我也不懂,我当时是一点也不知道。后来我也学了中医,我也知道产后瘀血不算什么。后来呢,产后瘀血,后来怎么样?程先生问,后来是不是大出血了?梅保“唉”了一声,程先生能够猜得到,程先生猜得真准,请先生看了,服药,后来就大出血了,死了。梅保的声音低沉下去,程先生的声音突然抬高了,血崩,是血崩。庸医啊,庸医,大家说,是庸医误人。程先生激愤,误人,何止是误人,庸医杀人呐!梅保说,是,庸医杀人。

他们说话间来了一个病人,妇科,面黄肌瘦,没精打采,由家属陪着。程先生便过去把脉望诊,别人也各做各的事情去,梅保仍然靠着药的柜台,看程先生给病人诊治。程先生并没有向病人发问,病人却忍不住自诉,说是月经经期先后不定,没有个准,行经时腹痛。程先生并不多话,微微一笑,说,我知道。梅保便在对面柜台里搭话,说,好的医生,不听病家一句话。病人说,那是,像程先生这样的先生现在是不多了。程先生客气,道,哪里。病人家属说,那是真话,现在的医生,不行,全是由病人自己说话,有什么病,要什么药,都由病人说了算,这样的医生,我也会。病人笑他,道,那你就做医生去,病人家属说,我也不是不敢做,只要肯让我做。笑了一下,看看程先生,又道,不过,在程先生面前,不敢说。程先生说,我也没有什么,我也是自己长期慢慢摸索积累起来的。梅保说,你们找程先生算是找对了,程先生是我们这地有名的妇科医生,药到病除。病人和家属都露出欣慰的笑容,病人连声说,这就好,这就好,我看了好几家医院了,不见效,程先生这里是别人介绍的,这下好了。程先生道,虽然不敢保证怎么样,但你吃我十帖药,会有转机的。病人说,那是,相信程先生才来看的呀。顿了顿又问,这病,怎么回事?程先生道,与你说了,怕也是不能完全明白,这妇科病,肝为先天,懂吗?病人摇头,不懂。程先生道,肝主藏血,妇科病以调经为先。病人家属笑道,你说了,她也不懂,我也不懂。程先生朝梅保看看,梅保懂,梅保是懂一些。梅保听了程先生的话,肝为先天,调经为先,梅保感觉到这几句话很熟,就在耳边似的,也记不起是谁对他说过的,或者是在哪里随带着听到过的,总之梅保觉得是有些耳熟。病人家属看着程先生,程先生,我也有病想问问你呢。梅保那边笑起来,梅保说,你是男科,怎么问程先生了,病急乱投医呀?病人家属说,急倒也不急,只是常常不舒服,也没个时间专门跑医院,乘便问问程先生。程先生说,不碍事,不碍事,医学这东西,各科本来相通的。病人家属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说,我腰疼,常常腰疼,还酸。程先生正在给病人开方子,说,你等等,我写好这方子,也给你把一下脉看。病人家属说,谢谢了,谢谢了,省得我再跑医院挂号排队,等,怕是等到个医生还不如我自己。程先生又笑了一下,你也说得太过头。开好了方子,搁一边,替病人家属把脉,慢慢地说,肾亏呀。病人家属嘻嘻地笑,程先生说,药我是开不出的,送你一句话,服药千朝,不如独卧一宵。那边梅保笑起来,这边病人家属也笑,倒是弄得病人脸通红的,直朝男人瞪眼睛。程先生并不和他们多啰唆,将方子交给病人,回去,先服五帖,再看情况。病人接了方子,看上面的药,念道,熟地、当归、白芍……也就这些花样呀,病人说,熟地、当归、白芍,我哪次看医生都是这些呀。病人家属说,你懂,你懂什么,你不知道,一样的药,不同的医生开出来,就是不一样,要不,怎么叫名医,你以为,名医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么。程先生看着他们笑。

病人到梅保处抓药。梅保看那方子,正如病人说所,也就那些平常药材,没有一味名贵珍稀,一般的定经汤。梅保想,若让我开方子,也是这方子呀,连剂量的轻重也和梅保想的差不多,为什么到程先生手里就不一样呢。当然梅保只不过这样想想,他并没有说。梅保对程先生一直是很敬重的。而程先生也确实是让人敬重,程先生治愈的妇科病,做下的医案,在医学院都是做了教材教学生的。梅保在自学中医的时候,看过程先生的书,像《中医临证》《程氏妇科备要》等,梅保都熟记在心。

到平安堂来看病的病人不多,若有病人连来开两三次药,大家便都能将他们记住了,一旦等大家记得了他们,他们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便不再来了。又换几个新的病人,再认识了,记得了,还没到熟悉时又不再见了。若哪位医生那里有一张老面孔常来常往,一直不断,医生便会觉得脸上少些光彩的。像程先生这样,手里的几个病人,都是常换常新,所以在程先生脸上,总是很光彩。平安堂的职工,回到家里,和家人亲戚说起平安堂的事情,就会说到程先生,说到程先生的本事和名气。像梅保这样,更是常常把程先生挂在嘴上,弄得梅保老婆有些不以为然。老婆说,早认识了程先生,你前妻就不死了,对吧?梅保入了圈套,马上接口说,就是,一点不错。这正是梅保心里想着的事情,梅保老婆抓住把柄,道,我就知道,你心里,只有个她,根本,从来,就没有我,梅保看老婆当真,便赔笑,哪能呢,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老婆道,什么时候的事情,问你呀,我怎么知道。梅保说,都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老婆道,是呀,二十年前的事情还记得这么清楚。梅保说,就像在眼前呀,她躺在床上,血呀,全是血,我急得不知怎么办好,小毛头哭死了……老婆哼一声,你真是很专情呀。梅保说,哎呀,和你说不清。老婆道,那是,和她就说得清了。梅保说,哎呀,你怎么和二十年前一个死人吃起醋来。老婆道,这得问你呀,你怎么连二十年前一个人怎么死的都记这么清楚。梅保叹息,便不再作声,由老婆说话去。

在梅保老婆终于停止说话的时候,梅保自言自语道,肝为先天……调经为先……老婆说,什么?梅保道,没什么。夜里梅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老婆呼噜声,梅保又想起他的前妻。梅保想,老婆说得不错,若当年就知道程先生,前妻就不会死,梅保又想,前妻若不死,怎么可能和现在的老婆结婚呢,当然是不可能,若不和现在的老婆结婚,又怎么知道现在的老婆比前妻凶呢,何从对比起来呢。所以,梅保得出结论,有些事情,是很难说清楚的。梅保再想起程先生说肝为先天,调经为先的话,梅保想,我在哪里听谁说过的呢。

梅保到平安堂上班,再看程先生时,梅保觉得不光是程先生的话,连程先生这个人,他都很熟悉,肝为先天,调经为先……说话的口气……梅保渐渐地觉得他开始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梅保的思路,老是要朝一个方向过去,梅保怎么拉也拉不住。程先生,后来梅保终于忍不住问道,程先生,你从前一直在中医院看病的吗?程先生说,没有,很早的时候我不在中医院,后来才到中医院的。梅保道,很早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程先生想了想,有些记不清了。程先生说,反正那时候我不在中医院。那在哪里,梅保说,你在中医院之前在哪里?程先生笑了一下,怎么梅保,查我的履历呀?没有,没有,梅保说,他有些不自在,我只是,随便问问。程先生说,到中医院之前,我在北寺街道医院,中医科。北寺,北寺,是北寺吗?程先生看着梅保,梅保,你怎么啦,梅保好像没有听到程先生的话。梅保说,果然,果然,怎么会,怎么会?梅保又说,有这样的巧事,有这样的巧事?程先生说,什么,梅保?梅保问道,程先生,当初你在北寺街道医院的时候,中医的妇科医生,还有没有姓程的?程先生道,哪里有,中医总共才几个医生,哪里还能分出细科,我那时,也是妇科为主,其他科兼带着看的呀。梅保说,就你一个姓程的,和目程,那就是你了。程先生奇怪,梅保,你说什么,什么就是我了?梅保说,我前妻就是死在你的手里呀,程先生愣了。

一个医生行医一辈子,不管他的医术多么高明,不可能没有病人死在他手里,生命到底了,医生是拉不回来的。如果梅保的前妻确实是在程先生手里死去的,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也属正常。只是现在,程先生听到梅保的话,很吃惊。程先生半天说不出话来,梅保说,程先生,也是巧了。那天你说,肝为先天,调经为先,我就觉得很耳熟,不然也想不起问你的经历呀,你说是不是?你是不是常说那两句话,肝为先天,调经为先?程先生缓缓点头,是的,我是常常说那两句话,这是中医妇科之本呀。梅保说,那就错不了,是你。程先生道,梅保,你前妻,哪一年的事情。梅保说,告诉过你,程先生,你忘了。二十年前,整二十年。程先生犹豫着,慢慢地说,二十年,二十那时候我在北寺街道吗?梅保说,伤心,我前妻,叫刘素芬,一个好人,现在再也碰不到这样的女人。程先生说,梅保,会不会搞错了?二十年前,我不在北寺街道医院。梅保说,程先生,你再想想,会不会你记错了年代,我怎么一见到你,就觉得很面熟呀。梅保和程先生说话时,大家听着,听了半天,大家都笑了。说,梅保,你找人找昏了头啦,你以前说,一见到程先生就看得出他是个医术高明的先生呀,你说你和程先生有投缘的感觉呢,到哪里去了呀?梅保说,我现在没有否认我和程先生投缘呀,若我的前妻真的死在程先生手里,这不就是投缘吗,若不投缘,能这么巧,竟碰到了。大家想,这倒也是,是挺巧合,无巧不成书。

程先生回家,心事重重。晚上程先生借着灯光,找出许多的医案,程先生先找了二十年前的医案,他翻看到深夜,也没有发现一个叫刘素芬的女病人的病例医案,翻看着从前的医案病例,倒是把自己的兴趣调动起来了,他一页一页往下翻,翻过了那一年的,又去看现早些年的,这样程先生终于发现了一个叫作刘素芬的妇科女病人的简单记录。

刘素芬,女,十九岁,产后瘀血,因家属延误医治,送医院时已大出血,休克,后死于血崩。

完全和梅保说的一致。程先生再仔细看,却是五十年前的病例。那时,程先生刚刚满师,刚刚进北寺联合诊所。程先生笑起来,怎么回事,梅保怎么了,程先生想,梅保说的事情一定是另外一件事,梅保的前妻一定是另一个刘素芬了。

程先生告诉梅保,梅保,程先生说,你搞错了,不是我。梅保说,什么不是你?程先生说,你说你的前妻是在我手上去的,我可以告诉你,不是我,我在二十年前,已经离开北寺联合诊所了。我查过我的几十年来所有的医案了,我的医案是很齐全的,不会遗漏,我只找到一个叫作刘素芬的妇科病人。刘素芬,梅保道,是的,不错,她就叫刘素芬。程先生说,可那是五十年前的事情。怎么会,梅保说,二十年前,不是五十年前。程先生道,可我的那个病人,是五十年前的。那时候我刚刚满师,北寺联合诊所也刚刚成立,是我师傅推荐我进北寺联合诊所的,我还记得,就像在眼前,整整五十年了,真快呀。梅保说,是吗,五十年了。程先生说,五十年前,刘素芬十九岁,你算算现在该多大了。梅保愣了,大家笑,说,梅保,不是你的前妻,不定是你的妈呀。梅保挠挠头皮,天哪,不定真是我的妈呢,大家愈发地笑,梅保,你不会是吹牛吧,你到底有没有前妻呀?梅保又挠头皮,我到底有没有前妻,这也是一个问题呢,我若没有前妻,我那孩子是哪里来的呢?大家笑,说,私生子吧,又说,厕所里拣来的吧,又说,偷来的吧,梅保道,随你们说。

过了些日子,程先生在家休息,一个多年前的老同行周先生上门来聊天,他们一起喝茶,说话,回忆往事,说了很多很多从前的事情。程先生最后说,你记不记得,在北寺联合诊所时,有个产后瘀血的病人,本来不算什么大事,后来居然出了大事,血崩,死了。周先生脱口道,叫刘素芬,记得。程先生奇怪,你怎么记得她叫刘素芬,周先生说,怎么会不记得,难道你忘了,你怎么会忘呢,刘素芬你怎么可能忘了呢?程先生被周先生这么一说,倒有些紧张了,程先生说,怎么了,刘素芬到底是谁呀?周先生说,刘素芬,就是那个不该死而死了的女人。后来她家里还告了,打官司,你忘了?程先生说,是谁手上的病人,告的谁?周先生看着程先生,你的记性真的不行了。程先生想了又想,道,我真的不知道,想不起来了。周先生道,虽然那时候我们都已经离开北寺联合诊所,但这件事情闹得比较大,中医界整个都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程先生道,那就是说,我们都不在北寺了,不是我们手里的事情。周先生道,那当然,怎么会是我们手里的事情,若是我们手里的事情,怕是你也不能忘记吧。程先生道,那是谁的事情,到底是的谁的责任。周先生说,责任么,家属和医生都有一些,说起来,也是不该,这样的病症,出那样的大事,本是不该。所以人家家里告状,也是情有可原,人家一个产妇,年轻轻的,还有个孩子,怎么不伤心。不过,最后判定没有医疗责任事故,没告赢。程先生急道,医生是谁,周先生看了一眼程先生,他有些奇怪,不知道程先生急的什么事。周先生道,就是程逸风呀,出在程逸风手里,后来判定没有医疗责任事故,也多半和程逸风的名气有关。我们当时都议论过这事,单位还组织讨论,你真的都忘记了呀?

程先生说,我真的不知道。

夜里程先生睡得不怎么实,早晨起来觉得有些迷糊。这又是专家门诊的日子,程先生到了平安堂,坐下来,就有病人进来。病人说,程先生,我是慕名来找你您的,程先生下意识地朝药房柜台看了一眼,他看到梅保正朝他微笑,程先生心里一急,道,你搞错了,我不是程逸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