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坟,前七后八。
上坟最好是清明正日。但清明这一日,公家是不放假的,一家老老少少就不一定全部抽得出空,碰着点什么事情,就要耽搁了。讲起来,总归活人的事情比死人的事情要紧,所以就有前七后八的说法。
大多数人就选在清明前的一个礼拜日,因为大家都这样想,所以这一日上坟的人就特别多,到了清明正日,人反而少了。
平常,吴家里也是在这一日去上坟的。小辈里讲起来,上坟是名头,春暖花开的时候,踏青春游才是真的,所以小辈里的人是轻轻松松,没有负担。就忙煞了老吴女人,先要折好一篮子锡箔、纸元宝,隔日要买好青团子、云片糕,备好香烛;当日要早起,烧好祭祖饭,收拾停当,就喊一家老小起来,吃过隔夜泡饭,就出门。
这些事情,老吴是插不上手的,女人忙了,就要骂老吴,老吴也不响,心里是不服气的,又不是去上老吴家的祖坟。老吴家的祖坟,在苏北,上坟是上女人爷娘的坟,赵家里的坟,所以女人忙也是应该。
一家老小在乌蒙蒙的天色中走出一段,才发现赵树德没有跟上来。
赵树德是老吴女人的哥哥,年纪轻的时候,不晓得为什么事情耽搁了,后来就一直未曾婚娶,到现在还是独身一人,他倒是想一个人独往独来的,可是他的妹妹不肯,说独身一人太孤单,就把他拉在自己屋里,几十年来赵树德一直是跟着妹妹过的。
看阿哥没有跟来,女人就叫老吴:“你这个人,叫你喊人,你不喊,你存心甩掉他。”
老吴说:“我喊他的,听见他应的,他大概不想去。”
女人就骂他:“你什么话,我阿哥是顶孝爷娘的,哪一年上坟他不去的,不像你们吴家里,祖宗的坟不晓得朝南朝北。”
老吴又不响,他也不好回嘴,他倘是提出来要到苏北去上吴家祖坟,女人必定又是要反对的,现在就反过来说他不孝,老吴同女人,讲不清道理的。
老吴女人又说:“你拎拎清,今朝是上我们赵家爷娘的坟,我阿哥是唱主角的。”
吴家的小辈,不喜欢这个长期住在吴家的舅舅,阿二头就说:“什么主角呀,免了吧,去年到坟头上,哭天哭地,好像唱山歌,惹得别人笑煞。”
阿三头说:“就是么,踱头兮兮的。”
老吴女人眼珠一弹,说:“你们不要看不起他,他吃的墨水,比你们吃的饭水还要多呢。”
小辈们就笑,说:“什么墨水呀,盐书包呀。”
老吴女人不好同小人计较,急急忙忙返回去,推门进去,赵树德在吃泡饭,细嚼慢咽。老吴女人急煞了,说:“哎呀,你个老爷呀。”赵树德朝她看看,也不说话,让她去急,他不急,自顾自慢慢地吃,吃好了,就跟了妹子一道出来,赶到汽车站。
这边一帮人等得发急,见他来了,七八几嘴就说他,他先是不回嘴,后来急了,就说:“汽车不是没有来么。”
阿二头说:“怎么没有来,头班车老早开了,就是要赶头班车,才大清早爬起来。”
赵树德看阿二头,看见阿二头的女朋友拉住阿二头的手臂,他就不看阿二头了。
等第二班车,人就很多了,阿二头说:“等吧,等二班车。”
赵树德说:“我又不叫你们等我,你们先走好了,我又不是不认得,爷娘的坟,闭了眼睛也走得到。”
阿二头说:“你还讲这种话,你这个人,没有弄头。”
阿二头的女朋友就说:“算了算了,再讲也没有用了。”
阿二头就不讲了。
后来终于还是轧上了车。到了公墓,在坟头上,看见有些上坟的人手里拿着鲜花,问是哪里买的,说是山脚下,他们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只好作罢。老吴女人点了香烛,供了祭祖饭,烧了锡箔元宝,领着大家鞠三个躬,分了云片糕吃,小辈们就散开,前山后山去野。老吴坐在旁边抽根烟,老吴女人就拔坟头上的草,赵树德蹲在一边,嘴里叽里咕噜说话,是说给爷娘听的。
后来老吴女人看阿哥蹲的时间长了,怕他脚酸,就说:“好了,你这份孝心,爷娘早就领了。”
赵树德朝她看看,回头又对着爷娘的墓碑,呆钝钝地说:“我想爷临死关照我的事情。”
老吴女人说:“这桩事情,你也算尽到你的孝心了,二十年里爷也没有怪你,他总是晓得了,安心了。”
赵树德说:“怎么可以说尽心,我连麻七的面也没有见到。”
老吴忍不住插嘴说:“我帮你问过了,我帮你同他们乡里的人讲过了,叫他们同麻七打招呼,不是一样的么。”
赵树德说:“怎么一样呢,不一样的。”
老吴朝女人看看,意思是说,你看看,这种人,怎么办?
女人也晓得阿哥的脾气,不过她是不承认的,赵树德再怎么样,总是她的亲阿哥,她是要帮他的。老吴女人一张嘴很出名,对别人,开出口来就要说人家寿头码子、猪头三,其实自己阿哥才是十足的猪头三。
老吴的老丈人赵三官,从前在乡下小镇上开个棺材店,生意做得很兴隆,赵三官凭良心做生意,几十年一直心安理得,一直到他的棺材店关闭前一年,太湖土匪麻七来找他了。
其实麻七不是自己来找赵三官的。那时候麻七已经被法办,吃了官司,麻七是托人带口信给赵三官的。麻七是个孝子,家里只有一个老娘,麻七要赵三官给他的老母备一副厚棺,要顶好的料,像楠木这样的,棺材钱,麻七说他出来以后会加倍偿还的,麻七并且希望赵三官到时候相帮办一下后事。
当年麻七的母亲就过世了,赵三官相帮办了后事,不过他没有用楠木棺材,只用了一副薄皮杉材。
办过这件事以后赵三官的店被公私合营了,对赵三官来说,他的店等于关闭了。
赵三官搬到城里住,他并没有再把麻七棺材的事放在心上。可是过了多年,有一天麻七突然来找赵三官,赵三官吓了一大跳。赵三官以为麻七要来跟他算厚棺薄棺的老账,因为麻七既然在太湖上做土匪,当然是粗野不讲理,说一不二的,他吩咐给老娘备厚棺,结果老娘睡了一口薄皮棺材,麻七不会善罢甘休。
想不到麻七见到赵三官,跪下来先磕了三个头,然后给了赵三官一大笔钱,麻七就走了。
麻七很可能不知道棺材的事,当初一起给麻七娘办后事的人,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剩下的也不一定记得清了,只有赵三官心里明白。赵三官拿了麻七一大笔钱,他心里不舒服,他想找个机会,跟麻七说一说棺材的事,说一说他当初的苦衷,可是他找不到麻七,麻七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赵三官在临终前,把这件事交给儿子赵树德,他说自己一世人生没有做过亏心事,就是对不起麻七,对不起麻七的老娘,他叫赵树德无论如何要找到麻七,跟他讲清楚,向麻七认错。
赵树德一个书呆子,浑身书呆气,他到哪里去找麻七。找麻七的事情就落到了老吴头上,老吴不愿意,女人就烦他,老吴烦不过,就想出办法来应付。过了几个月,老吴告诉女人,麻七有消息了,说在哪个乡下小镇上,老吴说他已经托人给麻七带信,道了歉。
不管老吴说的是真是假,老吴在女人这里基本过关,女人原来也没有什么心思找什么麻七,因为赵树德不肯罢休,她也就不罢休。现在麻七有了下落,口信也已带到,事情可以了结了。
但是赵树德认为事情没有了结,他要老吴说出那个地方,他要自己到乡下小镇去找麻七,当面跟麻七说,这是爷关照的。老吴不肯告诉他,也可能老吴根本就是编出来的。
事情僵着,赵树德每天要拿这件事来烦自己,烦别人,到了上坟的时候,赵树德就要来烦爷娘。
赵树德烦了,老吴女人就对老吴发火,说:“他要去找麻七,你就带他去找一找,又不是什么大事情、保密事情,你不肯陪他去,你告诉他在哪里。”
老吴急了,瞎说:“在那里,就在这个小镇上,你去找吧。”
赵树德来了精神,就要下山,到镇上去。
老吴女人说:“一道走,说好在镇上馆子店吃一顿的,我们先去订好位子。”
到了镇上,老吴和女人在馆子店占了一张桌子坐下,赵树德去找麻七,老吴女人很想陪他去,可是走不动了,想叫老吴去,老吴坚决不去,赵树德只好一个人去。
绕了一圈,赵树德回来说:“没有麻七。”
老吴心里暗好笑,看赵树德累得喘气,老吴想这是活该。
老吴女人看见老吴,说:“怎么会呢。”
老吴说:“你们拎不清,麻七么,肯定是他的绰号,他肯定有大名的,你不叫大名,怎么找得到。”
赵树德说:“麻七的大名叫什么?”
老吴说:“我怎么晓得。”
三个人闷坐了一会儿,在山上玩的小辈们陆续下来了,准备吃饭。
阿二头和女朋友最后下来,阿二头说:“我们刚从外公外婆坟头那边下来,看见有一束鲜花,谁放的,在哪里卖的,我们也要买。”
阿二头的女朋友说:“花很新鲜的,买了回去插在花瓶里。”
可是谁也没有在坟上放花。
老吴女人说:“这就奇怪了。”
赵树德说:“这就奇怪了。”
吃过饭,小辈们又到别处去玩,赵树德执意要重新上山看一看。
老吴说:“有什么好看的,不是已经看过了么。”
赵树德说:“不是没有花吗。”
老吴说:“你没有见过花?”
老吴女人说:“你现在说话水平越来越高了,转弯抹角,讽刺挖苦,你不要以为我们听不懂啊。”
老吴说:“我怎么讽刺挖苦,他说要看花,花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小人。”
老吴话虽这么说,但总是拗不过女人的,只好跟着他们一起又上山,果然见赵三官坟头上有一束鲜花,五颜六色,老吴也叫不出花名。老吴女人给一个公墓管理员派了一支烟,问他有没有看见什么人来放花。
管理员摇摇头。
赵树德一屁股坐在坟地上,连连说:“这就奇怪了……”
老吴说:“这有什么奇怪,我知道是谁。”
女人问:“是谁?”
老吴说:“就是麻七。”
赵树德眼睛一亮,说:“你怎么知道是麻七?”
老吴说:“这还要问,我跟你们说麻七就在这个小镇上,你们不相信,你代你爷向麻七赔礼道歉,麻七已经晓得了,所以他来放一束花给赵三官,就是说麻七不记仇,这个道理你还不懂?除了麻七,其他会有什么人放一束花呢。”
赵树德咧开嘴,一嘻,他认真地看着那一束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吴女人背着赵树德对老吴瞪眼睛,老吴只作不见。
在第二次下山时,老吴女人避开赵树德,对老吴说:“你刚才说什么,你骗他。”
老吴说:“我为什么要骗他。”
老吴女人说:“你现在不得了了,对我也说谎。”
老吴说:“我对你从来不瞎说,就是麻七送的花,信不信由你。”老吴女人“哼”了一声,说:“你休想骗得了我,麻七送的花,哪有这样巧。”
老吴反问女人:“那你说是谁放的花?”女人张了张嘴,说不出来。
老吴脸上一本正经。
到下午,一家人在约定的时间、地点碰了面,准备回去,小辈里的几个人,一人手里抓了一大捧鲜花,十分艳丽。老吴女人问是哪来,说是采的,山上很多,不像城里,采花要罚款。
赵树德看看那些花,说:“你们送几枝给我,我去放在爷娘坟上。”
阿三头说:“我的我要的。”
阿二头说:“插在花瓶里好看。”
阿大说:“坟上不是有花了么。”
赵树德说:“那是人家送的。”
阿二头说:“不是一样的嘛,反正都是花。”
赵树德说:“怎么会一样呢,怎么会一样呢?”
这时候汽车来了,大家一哄而上,淹没了赵树德的声音,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