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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的日子 出门在外

和每次的会一样,因为会不长,报到的时候,就登记返程票,登完了记,心里便有个着落似的,可以安心开会,该发言的发言,该怎么的怎么,晚上打打牌,唱唱歌,喝茶聊天,会议顺顺当当不十分热烈也不十分冷落地进行下去。离归期渐渐近了,有着落的心又有些悬起来的感觉,空空的,好像有什么事没有办妥,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仍然是为返程票,哪一天不把票拿到手,夹进工作证或者票夹,心里总是不能很踏实。现在的车票普遍的不好买,又是学术会议,不是经济发展会之类,组织者也不神通广大,热情服务的精神好像也不似从前的会议,所以车票的事情,给人一种悬在空中的感觉,看到会务组就叫住了问,会务组笑眯眯的,一点不急,说放心放心,票总会有,总要让你们走,不会留你们很长时间,留你们下来,这住宿费伙食费,怎么办。这倒也是,留一天,就是一个数字,留两天,就另是一个数字。就这么到了会议结束的前一天,预订的返程票如期取来,一看,全是硬座。会务组抱双拳作揖,笑出些苦意,说,得罪得罪,明天这一趟车的卧铺全被人包了,一张不剩。话说完了,拳仍然抱着,像是等待发落,这边等票的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有些僵持的意思。过半天,才有人说,明天包了,那就往后延一天,后天,也行。会务组说,后天也没了,要卧票,得等三天以后,再一作揖,倒让大家不好意思,感觉到有些逼人太甚。说,也不怪你,也是没办法,现在办事情,是难。宽容是挺宽容,但问题就很尖锐地摆到眼前,都是远道来的,又要远道回去,二三十小时的火车,坐回去,年轻些的人,常常出门受累的,或者能试一回,大不了也就是一个累字,也许还累得起,上了些年纪的,平时再又不常出门的,怕是有点问题,那就死心塌地地等,可这一等,便是漫长的三天,大家都有些拿不定主意。辛教授给家里挂了个电话,告诉家里有这一回事,问怎么办,辛夫人说,是你出门在外,你自己看着办。辛教授说,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说我是等呢,还是坐硬座回来,辛夫人说,等吧,又不耐烦,坐硬座吧,又怕吃不起这苦。辛教授说,你这话等于没说,辛夫人说,本来你打这电话也是多余。辛教授说,家里没什么事吧,辛夫人说,没事,口气里并没有希望辛教授早日归家的意思,辛教授挂断电话,决定等。

拿不定主意的人很多,但是最后和辛教授作出相同决定的人却只有两个,另一个是周教授,周教授因为在这个城市有亲戚,也都是很长时间没有见面相处的,有这三天机会,也好去会会他们,融洽一下长期不联系而有了一些隔膜的亲戚关系。会务组算是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这个民族的对“家”的重视和责任,大家归心似箭,如果到会的许多人都不把家当回事,愿意在外面流浪,会务组的这一笔额外开销,还不知该到哪儿再去寻求支持呢。

辛教授就这么留下来,严格意义上讲,也只留下了辛教授一人,周教授已经搬到亲戚家去,会务组应该将辛教授照顾得好些,会务组建议辛教授别老是躲在房间里,该出去走一走,可这是一个新兴的工业城市,没什么地方好游玩的,倒是离这个城市不远有一座历史古城,驰名中外,火车只需要半小时就到,如果愿意,过去玩一两天,再回过来,这样三天的时间也就不很漫长了。辛教授的思路其实正和会务组的思路一致。辛教授说,我正想到那地方去看看,从前我去过,印象非常好,这一别,就是许多年了,常常在梦里也见到那个古老而美丽的城市,也许真是有些缘分,让我留下来等火车票,只是不知道到那地方去的火车票好不好买,到了那里住宿难不难,会务组说,不难不难,现在这样的旅游城市,还愁没有你住的地方,至于火车票,随到随上车,许许多多的长途火车从我们这城市经过,往它那城市去,你随便搭上哪一趟,抽两根烟,就到。辛教授说,那我这就走。

果然不错,辛教授一路非常顺利,他走进一个城市的火车站,从另一个城市的火车站走出来,前前后后总共只花了五十五分钟,在北方待长了的辛教授,对南方的这种紧密城市有了真切的体验。

辛教授从车站出口处走出来,立即有许多人围上来问他要不要住宿,辛教授从从容容地向他们摇摇头。他慢慢地向前面走,辛教授好像并没有找个地方住下来的想法,以他现在的感觉,他并不是一个远道来的外地人,这里的一切,他是熟悉的,有一种亲切感,不像是他仅仅在几十年前来过一次的地方,就像是他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似的,这有些奇怪,现在,站在车站出口处,辛教授该到哪儿去住,到哪儿去落脚,然后再往哪儿去,看起来辛教授行前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辛教授完全可以从从容容,走着瞧。

再走几步,迎着辛教授的就是各式各样的旅游服务,古城一日游,水乡特色游,度假区豪华享受型,小园林大众普及型。上车吧,他们大声嚷嚷,上车吧,有个皮肤黝黑的人走到辛教授跟前,旅游吧,他说,手里举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古文化游”。辛教授笑笑,说,古文化游,是什么,皮肤黝黑的人朝辛教授看看,说,就是游这个城里的名胜古迹,很有特色的,上车吧,指指不远处停着的车。那一带停着好些车,那些车都给人一些疲惫不堪的印象,辛教授并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辆车,辛教授没有上车,他仍然往前走。再迎上来的,就是拉车的了,要出租吗,或者说,三轮车,再或者,说,没有行李,坐摩托吧,或者也不问要不要车,只问,上哪儿,辛教授说,上哪儿,再说吧。也没有人觉得辛教授奇怪,他们退开去,向别的目标进攻一下,再攻一下,不折不挠,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总有不像辛教授这样不明确的人,更多的人他们目的十分明确,他们急于上车,急着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回家,或者向某个会议报到,或者做别的什么。

辛教授在车站广场茫然四顾,在熙熙攘攘、东走西顾的人群中,辛教授很奇怪自己怎么会有一种归家的感觉,难道几十年前来过一次的地方,能给他如此深长的印象?辛教授上了一辆“招手即停,就近下车”的中巴车,中巴车行驶得不快,这让辛教授有可能坐在车上慢慢地观看街旁饱含亲情般的景象。在某一个站头上,辛教授看到有一家旅馆,辛教授忽然地就有了感觉,他让中巴车停下,下了车,朝旅馆走去。旅馆不大,但很干净,也有些温馨,服务台上的服务员,是位四十来岁的妇女,长得端端正正,笑眯眯的,这使辛教授一走进去,就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辛教授问了一下房价,适中,和他的估计也差不多,辛教授要了一个单间,问住几天,辛教授说,还没定,不是一天就是两天。服务员请他付了一点住宿押金,又拿出一块钥匙牌交给辛教授,再让辛教授付十元钱的钥匙押金,钥匙牌是一块常见的塑料牌,一头有一个圆孔,将钥匙套在圆孔里,辛教授将钥匙牌捏在手里,手心里有一种光滑的感觉,一切进行得顺利而且不动声色,和别的地方也差不多。服务员最后核对了一下辛教授的身份证号码,无误,笑眯眯地说,二楼,又说,是第一次到我们这地方来吗?辛教授说,以前来过,有好多年了,印象不错。服务员说,做生意?说着自己一笑,又说,不像。辛教授也笑了一下,说,不做生意,服务员说,来旅游?辛教授说,不,服务员说,开会?辛教授说,不,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看看。服务员再次笑了,没有再说什么,辛教授觉得服务员的态度恰到好处,说话也是恰到好处,不算很多,也不算很少。辛教授拿着钥匙牌往楼上走,到二楼,一看钥匙牌上的号码,是205。来到205门口,拿钥匙开门,门锁很滑溜,一下就开了,辛教授走进去,四处看看,房间里的设施什么,也都不出辛教授的意料,一切都很正常,水平均在中等线上,和房价、和旅馆的档次吻合,更重要的是和辛教授的感觉也吻合,这使辛教授再次感觉到像回到自己熟悉的家一样。

辛教授随身并没有携带很多东西,手提包里只有一件为防寒带着的羊毛衫,还有就是洗刷用具,另有一些行李和会议上发的纪念品,辛教授都留在会议上,没有带到这边来。辛教授将毛巾什么的,放到卫生间毛巾架上挂起来,随手摸一下毛巾架,没有灰尘,卫生间很小,但是不脏,这让辛教授满意。辛教授方便了一下,放水冲的时候,发现抽水马桶也不坏,水流也挺急的。辛教授洗了一把脸,出来,坐下,点燃一根烟,悠悠地抽了几口,觉得心情挺好。到窗口看看,外面是一条小街,小街上行人不多,间隔有自行车过去,或过来,有一个卖馄饨的担子,锅里正冒着热气,旁边有一张小桌子,几张小矮凳,有个年轻的妈妈带着她的小儿子正在吃馄饨,她将馄饨放进自己嘴里,呵凉了,再喂到儿子嘴里,慢慢地,一勺一勺,一点也不着急。

辛教授歇了一会儿,觉得长了精神,他将手提包拿过来看了一下,里边除了一件羊毛衫,别无他物,空空的,觉得没有必要将提包带着,羊毛衫看起来也穿不上,天气很好,丝毫没有转冷的意思,辛教授将房间的钥匙牌揣在衣兜里,牌子不大不小,放入口袋正好,不像有的旅馆,弄一个奇大无比的钥匙牌,让你吃饭开会游玩都揣着,口袋鼓鼓囊囊,挺碍事儿,或者发一个特别小号的钥匙牌,很容易从口袋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来,掉了也不知道。辛教授再将钱包小心放好,向房间四周看看,觉得再没什么事了,带了门走出来,经过服务台时,服务员仍然笑眯眯的,看着辛教授,辛教授也朝她一笑,服务员说,你是来找人的吧。找人,辛教授想了一想,说,也许是吧,但是你怎么知道?服务员说,我猜的。辛教授说,你常常能猜出旅客的来意。服务员有些不好意思,说,哪里,我乱说说的,你说不做生意,又不是旅游,又不是开会,那做什么呢,我瞎猜猜。辛教授说,你猜得挺准。

其实教授并不知道自己要找谁,服务员的话,引起他对于往事的一些回忆,这很正常,任何一个正常的人,在辛教授所处的这样的情境之下,都会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情,与这座小城有关的。辛教授想了一下,在这座小城里,曾经有三个人和辛教授认识,但是事情已经过了许多年,这些年中,辛教授从来没有和他们联系,没有接触,互相早就断了音讯,辛教授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是健康还是病了,是继续工作还是已经退休,甚至辛教授根本已经忘了他们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辛教授无法去寻找他们。

辛教授走出旅馆,在到小街上,带着儿子吃馄饨的年轻妈妈已经不在了,辛教授略有些遗憾,辛教授过去也要了一碗馄饨,卖馄饨的老人做事情手脚已经有些迟钝,慢慢吞吞。不过辛教授并不着急,他和老人聊聊天,老人说他不是本地人,但是到这个城市已经六十年,现在也不知应该算是哪里人了。辛教授说,你来了六十年,你对这个城市一定很了解,你能不能说说,这地方最明显的特点?老人说,这地方,路路通,辛教授说,你挑着馄饨担子走大街穿小巷,从来没有走进死胡同,是吧,老人说,是,辛教授说,这确实很有特色,我就是想在这座古城的小街小巷里走走,感受感受。老人并没有问辛教授要感受什么,辛教授也没有说,辛教授吃了馄饨,离开老人的馄饨担子,慢慢地向前面走去。

辛教授果然穿过这个古城的许许多多的小街小巷,没有一条街巷能够挡住辛教授的脚步。在黄昏将临的时候,辛教授走到一条十分僻静的小路的路口,他看见路口竖着一块“此路不通”的牌子,辛教授对着这牌子犹豫了一下,他似乎有点不相信牌子上的四个字,为什么不通,辛教授问一个路人,前边修路吗,路人疑惑地看看辛教授,再看看小路,他摇摇头,说,不修路吧,修路怎么会这么安静,辛教授说,看起来是不像在修路,辛教授说,你知道这条路不通吗,路人摇头,说,我不知道,没走过,你可以试试,路总是人走出来的。辛教授说,那是,不过,你觉得我能走过去吗?路人笑起来,说,若是通的,你就能过去,若是不通,你再从这条原路回来。辛教授说,你说的是,路人走后,辛教授往小路上走去,这时候天已经擦黑。

辛教授终于来到这条路的尽头,路的尽头是什么,这是辛教授没有预料到的。

一大片铁丝网,几乎是无边无际的铁丝网出现在辛教授的眼前。

天已经渐渐地黑下来,辛教授已经不能很分明地看清铁丝网那边是什么,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片白色,辛教授守在铁丝网前,他的手抓住铁丝网,铁丝网冰凉,坚硬。辛教授好像听到有人声从背后传来,辛教授回头,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站立在他的身后,初一看,辛教授还以为就是那个卖馄饨的老人,再细看看,却不是,这完全是另一位老人,与卖馄饨的老人也许并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都老了,他们都是老人。辛教授有些奇怪,这样的时候,这没有人迹的地方,老人来做什么,辛教授说,您是干什么的?老人说,捡垃圾。辛教授指指铁丝网的那一边,又问老人,那边,是什么?老人说,垃圾场,辛教授仔细地从昏暗的光线中朝铁丝网那边看,他仍然看不出那边是个垃圾场,铁丝网拦住的,是白白的一片,不知道是一大片垃圾,还是别的什么,或者,是一片空白。

辛教授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他的手仍然手抓着铁丝网,铁丝冰凉。老人在他的身后说,走不通了,该回去了。

辛教授想,是该回去了。

辛教授离开铁丝网的时候,老人并没有走开,辛教授在老人的注目下,慢慢地走远去,离铁丝网越来越远,最后辛教授再也看不见铁丝网,这时候,大街小巷又出现在辛教授的脚下。华灯初上的城市,让辛教授又有了一种强烈的归家的感觉,辛教授的手插入口袋,他触到了旅馆房间的钥匙牌,一股暖流似的东西涌上了辛教授的心头。辛教授不由自主地将钥匙牌从口袋里掏出来看看,205,辛教授印象中的那个205房间的一切情形立即浮现在辛教授的眼前,辛教授不由笑了一下,205,一个非常标准的房间,房中的一切,都是标准的。辛教授沿着205房间,扩展自己对旅馆的回想,辛教授想起旅馆的走道,旅馆的门厅,旅馆的服务台,旅馆服务员的微笑,再想到旅馆的大门,旅馆门前的小街,小街上的稀少的行人和过来或者过去的自行车,小街上的馄饨担子,带着幼小的儿子吃馄饨的年轻妈妈,卖馄饨的老人,老人说路路通,其实不是,这条有铁丝网网住的路就不通。然后呢,然后是,小街拐弯后的大街,大街上的公共汽车站牌,公共汽车上很拥挤,再后来,下车,从人堆里挤下公共汽车,这是公共汽车一路要停的许多站头中的一个,不知道是其中的哪一个。辛教授并无目的,所以他也不必去记住他乘坐了哪一路公共汽车,在哪一个站头下的车,辛教授下车以后,往前走了很长的一段,但是究竟是前还是后,现在也很难说,前是指哪个方向,后是指哪个方向,应该是以辛教授所下榻的那个旅馆为出发点来判断,但是现在辛教授好像失落了他的那个旅馆,所以只能说辛教授当时是往某一个方向过去,或者是离旅馆越来越远,也或者离旅馆越来越近,辛教授已经无法作出准确的判断,辛教授也无法再走回头路,从他现在站的这个地方,或者再往前一点,从铁丝网那里开始,向205房间出发,不知道205房间在哪里,辛教授失去了方向,失去了回家的能力,辛教授有些滑稽地想。再后来呢,再后来就是一道长长的无边无际的铁丝网,辛教授站在路灯下,路灯将他的影子投出去很长一段,辛教授一边瞅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一边重新再次回忆从205出发后的一切,辛教授无法将最终的铁丝网和最初的205房间连接在一条线上。辛教授换了个想法,他将起点又再往前推了一段,一直推到火车站,从火车站的广场出来,辛教授上了一辆中巴,中巴开出几站,辛教授在中巴车上看到一家旅馆,突然有了感觉,便下车,到旅馆住下。辛教授只是住旅馆,他并没有想到要记住旅馆的名称,从前辛教授出门开会也常住旅馆,没有一次辛教授是将旅馆名字特意记住的,或者有很多住的地方,因为名字比较响亮,或者因为档次特别高或者反过来水平特别差的,住着的时候也能常常提说一二,但一到回家,甚至还没到家,早扔脑后,再不记起,也无所谓。但是这一次不一样,火车站有许许多多中巴车,它们大多每车管一个方向,每一辆车与每一辆车的方向是不一样的,辛教授坐上了一辆开往哪个方向的中巴呢,辛教授仍然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现在辛教授感觉到自己终于失败了,他再也回想不起什么来,什么205?205在哪里?哪里的205?

辛教授现在已经完全丢失了他的方向,他不知道他住的旅馆在哪里,他忘记了他住的旅馆叫什么旅馆,也许辛教授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记住这个旅馆的名字,他丢失的只是他从来没有得到的东西。现在辛教授只有这块写着205三个数字的塑料钥匙牌,从钥匙牌上,辛教授看不出它是哪家旅馆的205,不知天下有多少旅馆里有205房间,就这小小的古城,相信也有许许多多的205房间。

辛教授有些尴尬,他觉得自己把自己放到了一个奇怪的位置,他从自己的住处一步一步地走出来,却再也走不回去,问题在哪里呢,辛教授想,问题在哪里呢?

辛教授站在夜色笼罩的街头,他得跨出第一步去,不管丢失的旅馆在哪里,他得找到它。辛教授的思路并不混乱,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将第一个目标放到了这个城市的电话号码簿上。电话号码簿上,会有这个城里的大大小小的旅馆的名字、地址以及它们的电话,辛教授四处看了一下,发现不远处有一家小店,店招边有一块公用电话的牌子,有公用电话,无疑就会有电话号簿。辛教授走过去,向小店的主人说,能不能,借电话号簿看一看,店主拿出厚厚的一本,交给辛教授,看吧,店主说,找电话号码?辛教授说,找一家旅馆,店主朝辛教授打量一下,说,外地来的,要住宿?辛教授说,不,不住宿,我已经住下了,只是,我忘记了我住在哪里,我查一查,店主说,那你查吧,这上面有旅馆的地址。辛教授先翻到服务行业这一大栏,看了一下,其中类目很多,辛教授跳过大宾馆大饭店一栏,翻到旅社、招待所一栏,仅这一栏,就足有三大页纸,辛教授自上而下,慢慢看过来,旅馆的名字,一一跃入辛教授的眼帘,辛教授看到每一个名字,都有一种亲切感,很像是自己住的旅馆,再仔细一品,又觉得不像,觉得很陌生,从来没有见过,便在像与不像之间徘徊。店主看辛教授查了半天也没查到,忍不住说,怎么,查不到,也许是新开的,这电话号簿是去年出的,还没来得及补上。辛教授说,不是查不到,是我根本不知道我住的旅馆叫什么,店主“啊哈”一笑,说,开什么玩笑,你不知道你住的旅馆叫什么,你到这上面查什么呢,辛教授说,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忘记了我的住处,我只有这个,辛教授拿出钥匙牌给店主看看。店主接过去看了看,说,205,说着又“啊哈”笑一声,说,有你这样的人,嘿嘿,店主忍不住再次笑了,有你这样的人,店主说,这牌子,205,这算什么,到哪里去找。辛教授说,所以我想从电话号簿上碰碰运气,却碰不到,看看这些,辛教授指指那些旅社的名字,都有点儿像,又都不像。店主想了想,说,你记不记得,你住的旅馆周围有什么比较大的建筑,或者比较明显的标志。辛教授说,没有,我都一一回想过了,那地方,和这城里的每一处,都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小街,房子也是一般的房子,旧的,但比较干净,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物,一种宁静的气氛。店主说,那倒也是,我们这地方,就这样,再朝辛教授看看,说,那你怎么办,辛教授说,我打电话试试,店主像是吃了一惊,你给所有的旅馆打电话?辛教授说,我总得找到我的地方。辛教授开始往某一家旅馆打电话,辛教授向服务台的值班员解释他的情况,他说他是今天上午从另一个城市坐火车来到这个小城的,他住了一家旅馆,手里有一个旅馆的钥匙牌,是塑料的钥匙牌,钥匙牌不大不小,上面套着一把房间钥匙,房间是205,但是他现在忘记了旅馆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找不到了,想请值班员查一查旅客登记表上有没有他的名字。这么说着,那边值班员态度挺不错,并没有什么不耐烦的意思让辛教授感觉到,只是她听不懂辛教授说的话,辛教授越解释,她越糊涂,反复问了几遍,您住的哪家旅馆,辛教授说,我要是知道我住哪家旅馆,我就不必打这电话了。值班员说,你连自己住的哪家旅馆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开玩笑,她已经将您改称了你,态度仍然是好的,只是口气是有些变化,也许将辛教授当作一个无事生非的捣蛋鬼了。辛教授说,不多说了,越说越糊涂,麻烦你查一查今天的旅客登记表,看看有没有我的名字,值班员问清了辛教授的名字,电话里有一会儿没声音了,辛教授估计她正在查登记表,回头对店主说,服务态度真不错,我到你们这地方,最好的感觉就是你们这地方的人待人接物的态度,让我们外地来的人,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店主再次发出“啊哈”的笑声,说,是吗,你的感觉挺美好。辛教授再将耳朵贴近话筒,却听到一阵急促的嘟嘟嘟的忙音,电话断了,辛教授喂了几声,也是多余,不知是那边挂断了电话,还是线路上出了什么问题,辛教授重新再拨这个号,电话通了,仍然是个女的,声音也和刚才的差不多,辛教授估计没有打错,连忙说,你好,刚才断了,那边的声音却像是蒙在鼓里,说,你是谁,你说什么,什么刚才断了?辛教授说我刚才给你打电话,请你查一查今天的旅客登记表,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那边值班员说,你开什么玩笑,哪里刚才打过电话,我今天在这里值班,一晚上到现在也没接过一个电话,冷清得出鬼,哪里刚刚电话断了,没有的事情,你可能搞错了,我们这里是城南旅馆,你是不是要城南旅馆,辛教授说,我也不知道我要哪家旅馆,也许是我搞错了,记错了刚才的电话号码,不过,既然错了,就索性再麻烦你一下,你能不能替我查一查今天你们的旅客登记表,值班员说,做什么?辛教授说,我今天上午坐火车到你们这个城市,在一家旅馆住下了,发给我一把钥匙,有一个塑料的钥匙牌,不大不小,上面套着钥匙,房间是205,后来我就出去了,可是现在,我找不到我住的旅馆了,我想请你……值班员说,你住的哪家旅馆,辛教授说,我没有记住旅馆的名字,我不知道我住的哪家旅馆,值班员嘻嘻一笑,说,你说的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是不是开愚人节的玩笑,今天又不是四月一号,说着,忽然就在电话里大笑起来,说,好你的,小豆子,想蒙我呀,告诉你,你那水平还差一大截呢,你那嗓子,怎么变也还是你,辛教授说,什么,值班员愈发得意地说,得了,已经戳穿了,还装什么,辛教授说,我不是什么小豆子,我是今天来到你们这个城市的,我住在……值班员咯咯咯的笑声震得辛教授耳朵有些发麻,辛教授握着话筒,挂也不是,继续拿着也不是,店主呲着嘴,说,算了算了,挂了吧。辛教授这才挂了电话,店主拼命忍住笑,说,你再打,就别和他们啰唆,你只让他们查一查登记表不就行了,你越要解释清楚,事情就越不清楚,他们就越不当真了。辛教授被店主点拨明白了,再打一个电话,直接请值班员查一查当天的旅客登记表,果然顺利多了,这么查了几家,都说没有辛教授的名字。店主说,这么多的旅馆,你打算查一个晚上?辛教授说,这么也不是个办法,店主想了想,问,你住的地方,离火车站远不远,辛教授说,不算远,不远。店主说,旅馆大不大,辛教授说,不大,店主说,那好,你到火车站去,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都有人在那儿拉客的,你去问问他们,他们能认出自己旅馆的钥匙牌。辛教授谢过店主,将电话费付了,要给店主些钱表示表示,店主却不要,递了根烟,店主倒是接了,说,你找去吧,找到了才好,别再耽搁,时间也不早了。在店主的指点下,辛教授很快就来到了火车站,各旅馆拉客的人果然还聚在那里,说着话,等待下一趟火车的抵达。辛教授走过去,接受了打电话的教训,辛教授也不啰唆,举着钥匙牌向他们说,这是谁家旅馆的钥匙牌,大家朝钥匙牌看看,看到上面的205,开始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有人说,205,另一个人说,你什么意思,再一个人走近来,说,你是不是要住宿,还有一个人说,你是不是有货。辛教授想,不把事情讲清楚,别人怎么知道我要干什么,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便道,我今天上午坐火车到这里来的,后来就找了一家旅馆,旅馆不大,离火车站也不远,发给我一块钥匙牌,就这,他再举了举钥匙牌,房间是205,但是现在我记不得我住的地方了,只有这块钥匙牌,辛教授将钥匙牌举得高些,让围着的人都能看见,有人说,你住的什么旅馆,辛教授说,问题就在这里,我不知道我住的旅馆叫什么旅馆,大家听了辛教授这话,先是一愣,后来就一起哄笑起来。辛教授举着钥匙牌,有些不知所措,他希望突然有一个人说,呀,这是我们旅馆的钥匙牌,可是没有,大家只是笑着,没有人说这句话,辛教授不知往下再怎么办,突然有一人手指着车站出口处,说,来了,他们顺着那方向看,在出口处的通道上,先是三三两两出现几个人,紧接着就是黑压压的一片涌过来,他们扔下辛教授,往那边迎上去,举起写着旅馆名字的牌子,只留下一个年轻人,笑眯眯地守着辛教授,说,你这样拿着钥匙牌找旅馆,算什么,找不到的,我劝你,看看时间,也不早了吧,还是另找个旅馆先住下,休息,明天再起来寻找。辛教授说,我时间不多,只有在明天一天时间,后天一早,我就得赶回去。年轻人说,那也得睡觉是不是,再说,这半夜三更的,你到哪儿去寻找你的那个不知道名字的旅馆。辛教授说,你说的也是,我也很累了,还是先住下,年轻人笑了,说,跟我走吧,年轻人领着辛教授朝某一个方向去,走了很长一段,辛教授有些不放心,说,你不是说不远吗,已经很远了。年轻人说,马上就到,看辛教授仍然疑惑,年轻人再又笑了一下,说,你放心,我不是骗子,再说了,看你这样子,骗是挺好骗,但是只怕也骗不着你什么贵重物品和钱财吧。辛教授也笑了,说,那倒是,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好被你骗的。再走一点路果然就到了,初一看旅馆的门,辛教授马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那一刻间,辛教授甚至以为就是他住那家旅馆呢,看辛教授愣着,年轻人向他一招手,辛教授跟着去,到服务台登记,年轻人就走开了,辛教授看服务台的女服务员,竟也和上午那个旅馆的服务员很相像,年纪也差不多,长得也差不多,笑眯眯的,态度挺好,和言细语,见辛教授没有行李提包什么,觉得有些奇怪,说,你没有行李,辛教授说,没有,又说,你刚下火车?辛教授说,我上午就来了,服务员“噢”了一声,看了辛教授填的住宿单,核对了一下身份证的号码,说,行了。拿出一个钥匙牌给辛教授,辛教授拿来一看,心里跳了一下,这个钥匙牌和他口袋里的那个钥匙牌是一样的,大小,颜色,连印在上面的数字也是一样的字体,不同的就是这个房间号码,这是308,辛教授急急地掏出205的钥匙牌,拿到服务员跟前,你看看,这个牌子,也是你们的?服务员有些奇怪地接过牌子看了一下,说,不是的,这不是我们的。辛教授说,怎么不是,这一模一样么,服务员说,看起来是一模一样,其实是不一样的,辛教授说,你凭什么说不一样,服务员说,凭什么,我也说不清楚,要不就是凭感觉吧,反正我一看就知道不是我们的,摸在手里就更知道,辛教授说,你们205房间,住的什么人,服务员不厌其烦地翻开登记表看看,说,没有住人,空着,辛教授说,会不会住下了,你这表上没有反映出来,服务员说,不会的,凡是来住宿的,我这表上都有,先有了这表,才后有房间号码,这规矩我们做了好多年,不会错的。辛教授轻轻地叹息了一下,服务员关心地看看他,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这205的牌子,哪来的,辛教授说,我上午就到了你们这城市,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就给了我这牌子,后来我出去,走远了,认不得回旅馆的路了。服务员抿嘴一笑,说,所以你就到我这里再住下,一个人开两个旅馆的房间,辛教授说,是。服务员又笑,说,你不会打听一下,辛教授说,我无法打听,我不知道我住的那家旅馆叫什么,在什么街上,我都不知道,只有这块钥匙牌。服务员终于将她的笑彻底喷了出来,笑了半天,才止住了,说,那真是没有办法,说着又笑。辛教授被她笑得也忍不住,服务员的笑声,将旅馆里另一个人引出来,说是旅馆的客房部负责人,问出了什么事,这么好笑,辛教授便又说了,将205的钥匙牌给他看,服务员在一边说,你说这种事情,你说这种事情,嘻嘻,怎么办?负责人将牌子翻来去看看,看不出什么,他想了一会儿,说,有个办法,你到电视台做个启事,说自己走丢了旅馆,请发现205房间住着辛教授的旅馆往这边旅馆打电话联系,一般说来,一个旅馆如果工作比较认真,他们能够注意到旅客一夜不回的事情,如果注意到了,旅馆肯定会奇怪,会关心这事情。辛教授觉得这主意不错,只是今天已是半夜,一切都得等到明天。

辛教授来到308房间,开门进去,房间的规格,摆设等都与他的那个205房间相似,辛教授走到窗前朝外看看,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昏暗的路灯孤独地站在街边。辛教授洗了一下,躺到床上,平时辛教授的睡眠不怎么好,从准备入睡到真正进入睡眠,得有很长一段的过程,可是今天却不,辛教授很快睡着了,大概跑了一天,累了。

第二天早晨,辛教授就到电视台去做启事,将事情又和电视台说一遍,电视台也笑了一回,不过他们也没有少见多怪,电视台平时,常碰到稀奇古怪的事,比这离奇的多的是。他们很快替辛教授做了滚动字幕,说,你放心,中午就能让你看到电视,辛教授说,不是我要看这滚动字幕,是希望旅馆能看到,电视台说,那当然。

到了中午,辛教授打开电视机,果然就看到了那一则滚动字幕,心里稍稍安慰了些,旅馆的旅客,也有中午看电视的,看到了,知道这个丢失了自己住处的辛教授现在就和自己住同一旅馆,有兴趣的,都跑308房间来看看辛教授,也有再三询问事情经过的,也有再向辛教授提建议、出主意的。辛教授房间里没有电话,电话在服务台上,辛教授说,对不起了,我得去守电话,就往服务台去,也有人没有尽兴,仍然跟了去,再听辛教授说说,笑一回,然后走开做自己的事情。辛教授在服务台守了一整下午,并没有电话来联系,大家说,别急,白天看电视的人毕竟少,到了晚上,新闻,电视连续剧,看的人自然多,滚动字幕的效果也挺不错,会有结果的。辛教授继续守在服务台的电话机边等候,一个晚上过去,仍然没有电话,客房部负责人过来,看看辛教授,说,你是不是非要找到那个旅馆?辛教授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负责人又说,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有什么贵重物品留在那个205房间?辛教授说,贵重物品,什么贵重物品,没有,我只有一个提包,里边有一件羊毛衫,旧的,还有,一块毛巾一块脚布,一只牙刷和一段用得差不多的牙膏,其他的,没了。负责人说,是不是多付了押金,辛教授想一想,算了一下,说,不多,正好两天房费。负责人说,那就是说,找不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辛教授说,找不到是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总还是应该找到它吧,找不到,就这么拉倒、走路、离开?从此以后,怕是很难有机会正到这地方来的,这算什么呢,总有些叫人说不清的滋味,辛教授说,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上电视这也是孤注一掷,到明天早晨,再没有消息,我也只好走路。

再到下一天早晨,辛教授起床后,刚洗刷过,服务员来敲门,大声喊,辛教授,辛教授,电话来了。辛教授奔到服务台接电话,那边说,他们是云中旅社,205房间确实住着一位教授,是前天上午来住宿的,两夜未归,他们看到电视上的滚动字幕,到205房间看了一下,房间里只有一只手提包,包里有一件驼色男式羊毛衫,是旧的,大约只有五分成色了,另外在卫生间里有一块毛巾一块脚布一把牙刷的一段牙膏,问是不是辛教授的那个205房间,辛教授说,是,是,没错,就是它。那边告诉辛教授路怎么走,指点清楚了,辛教授放下电话,和这边旅馆的热情的服务员以及负责人告辞,急急地向云中旅社去,很顺利地找到了云中旅社,旅馆服务员已经在门口迎候,往205房间引去,一路过去,辛教授已经清清楚楚回忆起前天上午到这儿后的一切活动,来到205房间,服务员说,你的钥匙呢,辛教授摸口袋,却再也摸不到那块塑料钥匙牌,这块付了十块钱押金的钥匙牌跟随了他整整两天,这时候却不见了。服务员见辛教授急,连忙说,不急,我这也有,拿出一大串的钥匙,挑出205的那一把,打开了门,房间的规格,房间里的摆设,给辛教授十分亲近的感受,辛教授甚至有一种回到久别故乡的激动。一只提包放在桌子上,辛教授疑惑地看了看提包,说,这不是我的提包。服务员说,怎么会,房间里就这么一只提包,你看看里面东西。辛教授打开来看,一件驼色男式羊毛衫,和辛教授放在包里的羊毛衫相同颜色,相同式样,新旧程度也一样,但是辛教授说,这不是我的羊毛衫,服务员先是有些怀疑,后来想了想,突然想起来问,您姓什么,叫什么?辛教授说了自己的姓名,并且强调了一下,说,辛,是辛苦的辛,服务员呀了一声,说,对不起,错了,不姓辛,不姓辛苦的辛,嘻,嘻嘻,服务员说,让辛教授出了房间,反手带上了房门,辛教授看到房门上有205三个数字。

辛教授终于还是没有找到自己丢失的旅馆,也最终失去了时间,现在辛教授赶往火车站,搭上了北去的火车,半小时后,他下了车,来到会议地点,会务组已经在焦急地等他了,见了他,喜出望外,说,我还以为辛教授赶不上了,我还以为辛教授赶不上了,到底还是赶上了,太好了,太好了。辛教授来不及多说什么,会务组风风火火地将辛教授的行李什么连同辛教授一起送上一辆小车,小车穿过熙熙攘攘的城市,再次来到火车站,会务组帮辛教授提着行李,又一直送上火车,在火车上辛教授和周教授相逢,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卧铺,放好行李,躺下来,一直支撑着的发酸的腰、背、腿,得到了舒展和休息,想,还是卧铺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