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一石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在锄月园办一次自己的画展。这心愿说起来也不算太难,柳一石在锄月园工作的几十年里,替别人张罗操办画展、影展以及其他别的什么展无数次。柳一石并不是学画出身的,他在锄月园工作许多年,锄月园常常举办画展之类,柳一石身临其境,耳濡目染,无事的时候,也愿意拿个画笔,涂涂画画。小梅看见了,总是笑着说,老柳,想当画家呀,柳一石不好意思,我随便涂涂。小李说,业余爱好,柳一石说,是,是业余爱好,小梅和小李就笑,小梅道,老柳的业余爱好,有专业水平了。哪里哪里,柳一石说,涂鸦涂鸦,嘴上这么说,心里是很开心的。小李道,老柳谦虚呢,柳一石说,不谦虚,不谦虚,弄着玩玩的。说这话的时候,园领导走过来,园领导说,你们说什么呢,这么投机,小梅说,我们说,老柳的画不错,小梅的手指向画展的画,小梅说,不比这些差,我们正和老柳说,其实老柳完全可以在我们自己园里办一次画展。园领导看着柳一石,柳一石说不出话来,小李说,是,我们到老柳家里,看过老柳的许多画,来事,不比这些差。园领导盯着老柳看,笑了,道,老柳,倒看不出你来,内秀啊,多少年也没看出来你来呀。老柳脸有些红,哪里哪里,听他们瞎说,我是随便涂涂的。小梅说,呀,随便涂涂就有这水平,老柳天才呀,园领导继续看着老柳,老柳,他说,你有这个心愿,办自己的画展?老柳摇头,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小梅道,老柳你客气什么呀,有就是有,你不是和我们说过吗,你说你在锄月园辛苦了一辈子,临到要退休了,唯一就是这一点点心思呀,柳一石看着园领导,我,我,柳一石不知说什么好。园领导回头看小梅,小梅,老柳真说过这样的话,小梅说,说过呀,我干什么要造谣呢,造谣对我有什么好处,多办一次画展,我们不是多辛苦一些吗,有什么好处,老柳又没得回扣给我们,不信你问小李,小李,是不是,老柳是不是说过他想办个人画展?小李笑,道,是,没错,老柳是说过,领导就成全了他吧,辛辛苦苦几十年,也够不容易,换了我,我是不敢保证能在一个地方待几十年不动的。小梅接着说,就是,而且是一个没有生气的地方,园领导说,我们这地方没有生气吗,小梅说,你自己说呢,园领导嗅嗅鼻子,笑起来,是没有什么生气,一鼻子的霉湿味,地上全是青苔。小梅道,阴森森,地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冒出来,小李作惊恐状,小梅,我胆小,你别吓着我,小梅说,你胆小呀,你胆小你就别在这园里做,小李说,小梅,你这话有分裂主义的意义吧。园领导看着小青年,叹息一声,你们,你们的嘴,拿你们没办法,小梅说,当然,得靠我们工作呀,不能打击积极性吧,园领导说,不打击,不打击,老柳,你怎么说,真的想办自己的画展,柳一石再摇头,没有,没有,小梅说,得了,老柳,假客气什么,虚伪什么。柳一石不知怎么向园领导说,园领导理解地点头,办锄月园职工自己的画展,倒也是一说,这个建议挺有意味,老柳,怎么样,准备起来也行。柳一石呆呆地看着园领导,园领导说,看我有什么用,看着你自己的画吧,准备妥了,看有机会,争取。柳一石支吾着,园领导说,还有什么,有什么话,老柳你说就是,别吞吞吐吐。柳一石说,办个画展,是好,可是,很难的,不是容易的,我怕办不起来。小梅说,呀,你愁什么,有我们帮衬,包你成功,过几天,就看画坛新秀柳一石的名字传遍大街小巷了。小李说,柳一石,人家以为是个年轻小伙子,说妥了,老柳,若是收到姑娘的求爱信,一律转给我处理啊,算是回扣,自己笑了一下,又说,好心有好报,小梅,咱俩说不定由此转运了呢,小梅说,美得你,人家老柳能把姑娘的求爱信给你处理呀,死猫活食,老柳可是活得很呢,你看他那眼睛,眯成一条缝。园领导看着小梅和小李,你们这帮小子,园领导说,到时候是要帮帮忙,别光嘴上说得好听,小梅和小李一起道,冤枉,我们是那样的人吗,就这样真的把老柳的事情基本上定下来了。园领导走后,柳一石看着小梅和小李,你们,他说,你们拆我这样的烂污,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办自己画展的。小梅说,我们这是钻心术,我们钻到你心里,看得到你心里想的什么。柳一石沉默了半天,也好,他说,努力一下,也好,马上要退了,再作一次努力,也为自己办点儿事情,小梅说,这才对了。
柳一石回去整理自己的作品,原先以为自己的画作确实不比别人的差,现在一看,感觉不一样了,差远了去了,越看越没了信心,这一幅也不行,那一幅感觉更差,柳一石差点要打退堂鼓了。去和小梅小李他们聊,柳一石说,你看看,我的画,是不行,怕办不起来,办起来,让人笑话。小梅说,老柳你又来了,假谦虚什么,心里明明觉得好。柳一石说,天地良心,我真觉得不行,我怕,小李说,怕什么,那么臭的作品也展览,你的作品为什么不能展览,小梅说,这么好的机会,你拱手让出去呀。柳一石被他们说了,心思又回过来,再想想,机会是来之不易,自己一辈子人生,可说是一事无成,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临到退休,有这么个好机会,实在是不应该放弃的。这么一想,信心又回来了。回家去,静下心来,鼓足勇气,将自己多年来画的作品一一仔细品味,然后把所有的作品一一列开,感觉不好的全部剔除在一边,就这样柳一石操起画笔,开始为他的画展作准备,一直漫无目的生活着的柳一石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有了明确的目标。
柳一石家的住房比较拥挤,家里摊不开一张画桌供他用,柳一石便将工作搬到锄月园去,锄月园里有的是那种敞开的和半敞开的轩、亭,本来就是从前的人吟诗作画的好地方,柳一石每日早出晚归,在开园之前和闭园之后,他都在锄月园作画,辛苦了些,柳一石瘦了。小梅和小李说,我们本来是挑你件好事的,你可别把它变成了坏事,到头来反骂我们,柳一石说,感谢你们还来不及呢,小梅说,但愿如此。
秋雨绵绵,柳一石在清晨和黄昏一个人待在冷冷清清的锄月园作画,阴郁的气氛表现在柳一石的作品里。大家上班时,柳一石急急忙忙地将作品收藏起来,藏起来做什么,大家笑着说,都盯住老柳手里的画,柳一石捏着画,扬一扬,画得不好,他说,还没有画成功,大家笑笑,也就算了,并不是真的要看柳一石的画,也没有人从柳一石手里去抢画来看。柳一石举着画,有些失落似的,小梅道,不急,早晚能看见,早看不如晚看,到时一起揭宝,效果更佳。柳一石道,效果什么的,我怕办不起来呢,办起来也怕办不好呢,我越画越觉得自己的基本功太差,还有……小梅道,那是,初学三年,天下通行,再学三年,寸步难行,柳一石听了小梅的话,愣怔了好一会儿,慢慢地点了点头。
一日闭园以后,柳一石仍旧一个人在听雨轩作画,后来就走过来一个人,突然地出现在柳一石面前,是一位比柳一石年长些的老人,瘦高个子,满面慈祥。他在柳一石面前无声地看着柳一石作画,柳一石抬头时发现了他,他朝柳一石笑,说,画画,柳一石说,你怎么的,已经关门了,你怎么还没有出去,老人说,我在那边角落里打个瞌睡,醒来到门口一看,门已经反锁了。柳一石说,别急,我有钥匙,我送你出去。老人摇摇头,不急,老人走近来,走到柳一石身边,我看看你的画,他说,我不急,也没有什么事情,反正你也没走。柳一石说,我不一样,我是园里的人,老人笑了,老人说,我看看你的画再走,不行吗,柳一石说,也行,只不过,我的画,不值一看,画着玩玩。老人说,画着玩玩才好,太认真了也不一定能画出好画来,柳一石看着老人,您懂画?柳一石问,老人摇头,我不懂画,我是说的一般的道理,什么事情都一样呀,柳一石说,也是,您这边坐一会儿吧,等会我和你一起出去也好,天也快黑了,你年纪大,小心些好。谢谢,老人说,你的画,就是在锄月园画出来的,在画室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怕是画不出这样的画来。柳一石高兴起来,他笑了一下,向老人问道,您对锄月园很了解吗?老人说,不敢,不敢,我也是第一次来锄月园。柳一石道,第一次来呀,第一次来锄月园,您有什么感想呢?老人笑着说,说不准,说不准,你什么时候来园的,有许多年了吧?柳一石说,我是许多年了,几十年了。老人说,那你第一次来园时的感想,你还记得吗?柳一石想了想,柳一石说,我第一次来园时,还很年轻,什么也不懂,造园艺术啦什么的,一点不明白,好像,好像没有什么感想,只是,只是,柳一石又想了想,只是有一点感觉,就是觉得一个人若想躲避什么,到锄月园来倒是个好主意,锄月园冷清得出鬼,不光秋天的枯叶孤零零,连春花也是孤独的。老人点头,这不就是感受吗?这就是感受么?柳一石说,也许吧,老人说,你那时候正在躲避什么吧?柳一石愣了一下,老人的话使柳一石重新想起几十年前的往事。柳一石说,是的,我是在躲避,我到了锄月园,果然躲避开了。老人慢慢地点点头,是的,老人说,锄月本来就是归隐的意思,老人眯着眼睛,看着细密的秋雨打在水面上,老人好像在体味着什么。柳一石的画没有再画下去,他手头创作的是一幅题为《自锄明月种梅花》的画,已经画了几稿,总是不满意,一改再改,仍然没有改好,和老人说了些了话,柳一石觉得自己的思路有些乱,便收了画,和老人一起出园,在街口他们分手道别。
第二天上班后,柳一石说,喂,小梅,昨天下晚,闭园后,来了一个人,不是来的,是没有走,关门的时候,他不知在哪里睡着了,没有听到铃声。小梅说,一个姑娘,长得很漂亮?小李说,你有那么多姑娘追你还不够,我还指望你能分俩给我呢,居然和老柳争夺起来,老人的东西你也抢呀,柳一石说,去你们,一个老人,老头,很老了。小梅笑道,老头你告诉我做什么,我不爱听,姑娘的事我就听,小李道,缺少善心哪你,听说过么,古人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小梅说,听到过,还有一句,女吾女,以及人之女。柳一石道,不和你们开玩笑,真的一个老人,很老了,道骨仙风,闭了园也不走,看我画画。小梅说,老柳,行了,你的画有望,说不定,是一德高望重画坛老前辈,暗访画坛新秀,一眼看中咱们老柳。不是,不是的,老柳说,他说他不懂画,不是画家,我看也不像。小李道,那像什么,一个老头,关了门还不走,什么意思?柳一石道,我也想了半天,不明白,也许喜欢咱们锄月园吧,小梅呀了一声,道,我知道了,柳一石道,什么,你知道什么,小李看着小梅笑,小梅道,是苏醉石来了,一本正经,一点没有笑意。小李道,那是,苏醉石被贬官,买下锄月园,说,今日归来如昨梦,自锄明月种梅花呀,那时候的人,想得开,乐惠,现在的人,退了休,就得退休综合征。小梅笑道,你不是说老柳吧,老柳还没退呢,柳一石说,去你们的。小梅朝四处看看,这雨下得,阴魂也不安分了,要钻出来了。小李说,从哪里钻出来,小梅手往四周里一指,哪里,随便哪里,就这里,那里,都会出来,阴魂又不是固体,又不是一块。小李说,那是气体呀,是雾状吧,小梅看着柳一石,不会错,书上记载,苏醉石就是死在锄月园的,埋在听雨轩下。小李做恐怖状,你别吓人,小李说,吓人倒怪,你说了,倒一溜了之,人家老柳,要在这里作画,别吓着老柳。柳一石也笑,说,若真是苏醉石,倒好,我的画,给他看过,值了,大家一起笑了一回,各人做各人的工作去。
到这一天下晚,大家下班,临走前,小梅对柳一石道,老柳,今天还画不画?柳一石说,怎么不画,为什么不画?小李道,他的意思,问你还等不等苏醉石来,柳一石说,等,当然等,你们若有兴趣,和我一起等,小梅小李同声道,我们没有兴趣。
柳一石作画的时候果然就有些心不在焉,好像真的在等着什么人似的,他一会儿就抬头四处看看,什么也没有,只有轻轻的风和细细的雨,满地的青苔,满目的秋意,柳一石讪笑了一下,进园几十年,什么样的事情没有经历过?亲眼看见有人投了园里的小池而不能去救的事情,古香樟树上吊着一个人的事情,疯人放火的事情,前些年园里有个花匠,是外地来的民工,住在园里,常说闹鬼,没有人相信,后来花匠喷血而亡,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发生过,柳一石都经历过来了,也没有怎么害怕,也没有怎么心神不宁,好像觉得该着要发生的,就会发生,很自然的态度来对待。可是现在柳一石却有些不宁,柳一石并不是害怕,他只是在等待,等待那个老人再次出现,老人却没有出现,他也许就是一个一般的游客,也许再也不会出现,柳一石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他老是在想着那个老人,柳一石也知道他绝不会是二百年前的锄月园园主苏醉石。柳一石无法掌握自己思想的列车,它固执地朝某一个方向行驶,那就是等待老人。柳一石看着园中的小径,看着池塘,看着四周,好像老人随时随地会钻出来,每当柳一石摊开画纸,柳一石就想起老人音容面貌,柳一石的心思很难再集中到作画上去了,柳一石就这样等了一天又一天,他始终没有等到老人的出现,而他的那幅《自锄明月种梅花》也一直没有能画好。
转眼就过了画展的最佳时期,进入冬天了,园领导说,老柳呀,原以为你能赶在秋天把画展办了的,我好不容易说服了局里,他们算是同意让你办一次画展,你自己,你怎么的,怎么拖下来了。柳一石说,是,我拖了,我太慢。园领导说,老柳,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做事从来不拖拉的,怎么轮到自己的事情,反倒拖拉了,再这样下去,办展览就不太合适了,天也冷了,园里还有其他任务,到了迎春节,就轮不上你了,老柳你知道的。柳一石说,我知道,园领导说,你再赶一赶,能在这个月内准备好,我们就抢一点时间,下个月初几天办了,你看行不行,柳一石说,我试试。园领导道,这是最后限期了,过了这几天,就比较麻烦,小梅道,麻烦什么,今年赶不上,赶明年。柳一石看看园领导,园领导不说话。柳一石说,明年我退休。小梅道,我倒忘了,小梅盯着柳一石,老柳,你的脸色,你的气色,怎么的,像丢了魂,是吧,是苏醉石把你的魂勾去了吧,小李道,又瞎嚼,老柳的定力,好着呢,苏醉石勾得去别人的魂,却勾不去老柳的魂,是不是,老柳。园领导说,你们瞎说什么,自己造自己的谣呀,告诉你们,有一年,也是传出什么话去,害得我们园几个月没有正常收入,柳一石慢慢地说,小梅说得不错,我一直在想着那个老人,我想他一定还会再来的。园领导说,什么老人,柳一石道,不知道什么老人,反正我想,他还会再来的。小梅道,原来,你停了画不作,就是在等老人呀,园领导正色起来,道,别乱说了,老柳,你自己抓紧吧,误了展期,我可帮不上忙了。柳一石说,好的,我抓紧。
柳一石仍然早出晚归,在开园之前和闭园之后,在园里作画,但是他怎么努力也收不回他的分散的精神。柳一石总是有一种感觉,他认为老人会回来的,但是老人一直没有出现。柳一石终于误了展期。园领导说,老柳,我是爱莫能助呀,柳一石说,我知道,谢谢领导的关心,说这话的时候,柳一石突然想,根本就没有什么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