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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荡的日子 青石井栏

炒米浜最穷苦的老韩家终于攒够了翻建新房子的钱,选一好日子,就开始做事情。

因为是在老宅基上翻建,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老家先搬一个地方临时安置下来。老韩家穷,人多,要找个地方安身,虽是临时,也挺不易,也算大家帮忙,勉强先四处住了,邻家,亲戚家,还有单位的仓库什么地方,东塞一个,西塞一个,只指望新房子早些弄好。大家说,老韩家弄房子,也是够呛,俩儿子基本上都是废的,韩平苏高度近视,差不多就瞎了,韩平荣是个呆子,唯一的就指望小吴。小吴是老韩家的女婿,人挺厚道,也比较能干,家道虽也不怎么显赫,但比老韩家要好些,小吴也没有看不起老泰山和老泰山一家人的想法。韩平芳嫁的时候,嫌小吴人瘦小,因为韩平芳有些人高马大的样子,老韩没有理睬她,就这么嫁了,也有好几年,日子过得也可以,慢慢地将家具什么该添的也都一一添起来,孩子也有了,韩平芳也不再以为小吴矮小什么的,韩平芳也想通了,反正都一样。人去屋空时,老韩看家徒四壁,又抬头看看房顶的满砖,老韩心里似酸酸的,正胡思乱想着,帮忙的人来了,在外面嚷,老韩呢,开工啦。

老韩出来,说,等一等,等一等,等小吴来。

大家就等着,有人掏烟出来抽,老韩被提了醒,连忙进屋取了烟来给大家派,大家抽着烟,看着老韩家的房子,道,早该拆了重造,老韩说,是的,是的,早就想翻了,早就想翻了。老韩看着自己家这三间破旧不堪的平房,老韩说,这还是生平荣那年起的,转眼也已过了二十多年,老韩一说平荣的名字,就有些后悔,但是说也已经说了,收也收不回去,大家都看韩平荣,韩平荣傻乎乎地坐在天井的地上,用一根树枝一下一下地抽打着地面,大家不作声,心里想,老韩家也是作孽,养这么个东西,拿他怎么办。老韩的老婆在水龙头上洗一大篮的菜,说到平荣,老婆总是伤心,她的手抖抖的,心里一惊一惊,那一年她怀上平荣的时候,家里翻房子,也像现在这样,把东西和人先撤到别的地方,在搬东西的时候,老婆在衣橱顶上的棉花卷里看到两条搅在一起的花蛇,老婆惊呼着出来告诉大家,炒米浜的老人预言,老韩老婆肚子里怕不会有好东西,后来果然生下个呆子来。好多年过去,老婆看到平荣,她止不住地想那两条搅在一起的花蛇,异怪,瘆人。老婆将那两条花蛇反反复复地回想了二十多年,到现在仍然盘旋在她的心里,老婆总是心惊肉跳,她最迫切希望家里能早一点将房子翻过,老婆想,翻过房子,我就再不去想那两条搅在一起的花蛇。

小吴来了以后,就指挥大家开始拆房子,89岁的韩老爷子拄着拐棍远远地站在邻居家门前看大家胡乱地将他们家的老屋拆得一塌糊涂,一阵阵的尘土烟灰飘洒弥漫在老韩家老屋的上空,韩老爷子叹息,摇头,什么话也不说,他想,我说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话好说的。老韩家的房子是砖木结构,好拆,拆房子的工作进行得很快,帮忙的人也算卖力,说,帮老韩家做事情,若要磨个洋工什么,也是罪过,到半下午,事情已经差不多,老韩家的老屋已经化为一片平地,做下手的人手脚也麻利,已将建筑垃圾废料什么的及时运走。夕阳照着的时候,老韩家的人看着自己的家就这么没了,心里有些凄凉,因为灰尘大,大家把平荣赶开一些,平荣坐得远一些了,他仍然用树枝一下一下地很有规律地抽打着地面。

小吴说,好了,明天挖地基,大家散去。

小吴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韩平芳,韩平芳抱着他们的女儿,韩平芳说,晚饭已经做好了,我看你还不回来,正要过去看看。

女儿要小吴抱,小吴接过女儿,说,今天乖不乖。

女儿说,乖。

韩平芳说,怎么样?

小吴说,今天的事情都做完了,明天挖地基。

韩平芳说,都还好吧?

小吴说,什么?

韩平芳说,我今天右眼皮跳,我以为拆房子有什么事情呢,没有吧?

小吴说,没有。

他们一起往回去,小吴说,地基要打深一些。

韩平芳说,那是。

他们回家,吃过晚饭,说了说翻建房子的事情,韩平芳和小吴的想法基本上是一致的。后来他们又看了一会儿电视,临睡前,小吴说,平芳,明天你若是醒得早,叫我一声。韩平芳说,你这么卖力,新房子又没有你一间,小吴说,你这叫什么话,这是你家的房子,韩平芳笑起来,说,我是逗你的,你就这么个人,小吴说,什么人?韩平芳说,热心人,小吴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就开始做挖地基的事情,一切进行得顺利,没有什么意外,因为造的是楼房,地基要打挖深一点,基础要打牢一点,在原来老屋地基的基础上再往下挖时,翻土的铁搭就硌到些很硬的东西,再挖,看出来是一些青砖,不是凌乱而是砌成圆圆的一圈,都不知是什么东西,也有的人想得远,以为老韩家挖到什么好东西了,还没见着是个什么,话就已经传出去。韩老爷子拄根拐棍过来看,仍然摇着头,不说话,韩老爷子想,我有什么好说的,这地方,会有什么。韩老爷子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韩老爷子跟着他爹从穷苦的苏北乡下逃荒逃到这地方,韩老爷子记得那时候炒米浜已经有了一些棚户,许多人都是和韩家一样从苏北或者从别的什么苦地方过来的,他们都在这里搭个棚子住下,以制作和叫卖炒米为生,后来这里就叫作炒米浜。比韩老爷子他们来得更早的老人说,炒米浜一带,一直是城外的荒郊野地,乱坟场,韩老爷子小的时候,在四周玩,到处踢到死人的骨头,还看见死人的骷髅头,韩老爷子在骷髅头里放七颗黄豆,再撒一泡尿,然后撒腿就跑,但是骷髅头并没有追他。再过去好多好多年,韩老爷子看那砌成圆圆的一圈的青砖,老爷子摇着头,再挖一会儿,就看出来了,那砌成一圈的青砖居然是一口井的井壁,在旁边不远的地底下,又挖出一件东西,是一个青石的井栏。

老韩家的人有些失望,但也不算很严重,本来在触到硬物的时候,大家都会有一些想法,最好当然是一坛什么金银宝贝之类,若不可能,是一件古董也好,哪怕一只鸡食盆,只要是从前的,年代越久越好,外国人喜欢,虽然不能自己拿去卖给外国人,但是可以卖给国家,国家也很喜欢的。若还不是,或者挖出几个旧铜板也是好的,古玩市场上也有人要。结果却不是,只是一只旧井圈,上面有些认不得的字,也不知值不值什么钱。那口由青砖密密实实砌成的井,说是一口井,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井,是井就该有水,而这井里却灌满了泥,算什么。大家有些失望,也是正常,不过这失望也不怎么强烈,本来就是没有,后来像是有了什么,再后来确实又是没有。也罢,无所谓失而复得,或者得而复失之类的感叹和遗憾。韩老爷子走近来,用拐棍戳戳青石井栏,依然摇头,叹气,也不知是要否认什么,也不知叹气的什么。老韩看看女婿的脸,小吴正在看着青石井栏上刻的古体字,小吴说,看不懂。

老韩说,这有些奇怪。

奇怪什么?小吴问道,他仍然仔细地看着那些他不认得的字,他不知道那算是什么体,小吴说,这是不是篆体。

老韩说,从前老人都说炒米浜是野坟荒地,怎么会有井和井栏。

小吴看过那些不认得的字后,小吴说,不管它了,搬开来再说,小吴一边说一边去搬动青石井栏,青石井栏很重,但是小吴有力气,小吴说,我一个人就行,他搬动着青石井栏,大家注意地看着,他们还存着一些希望,这希望也许只有线那般粗细,叫作一线希望,但毕竟也还希望着,也许在井栏下边,会有什么,既然井和井栏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却出现了,那么其他的东西也不是没有可能出现。小吴感觉到青石井栏的分量,他想,我大概低估了井栏的重量,这井栏其实很重,小吴奋力地将青石井栏移动了一下,又移动了一下,大家都关注着井栏下面,平荣远远地坐在地上,用树枝一下一下地很有规律地抽打地面。老韩老婆朝平荣看看,她心里一下一下地抽搐,老婆闭上了眼睛,她想,井栏下边,会不会是两条搅在一起的花蛇。

其实井栏下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堆被沉重的井栏压得特别结实的泥,大家看着那堆泥,都松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也许是最好的结果。小吴将井栏从原来的位置上移开一些,他用力一扳,将井栏侧竖起来,竖起来的井栏在小吴的作用力下,往后滚了一下,井栏从小吴的脚背上滚过,将小吴压倒了,小吴躺倒以后,腿伸平了,井栏的滚动更顺利一些,又往前,朝小吴的小腿上滚了一下,小吴“呀”了一声,坐起来,用力把井栏推开,大家围过来,问怎么样,小吴站起来,试一试,说,有点疼,再走几步,稍有点儿瘸,小吴笑了一下,说,问题不大。老韩把小吴的裤腿拉起来看看,没有什么,甚至也看不出有什么青紫。老韩说,还好,小吴也说,还好,他们继续干活。老韩说,奇怪,这地方怎么会有古井,这地方不可能有古井。小吴听老泰山自言自语,小吴朝老泰山看看,小吴想,这地方有没有古井,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小吴晚上回家,告诉韩平芳,小吴说,今天让井栏压了一下,不过还好。韩平芳把小吴的腿看了看,说,看不出什么,小吴说,是看不出什么,稍有点疼,大概没问题。韩平芳说,要不要到医院拍x光,小吴说,看明天还疼不疼,也许就好了,也不必麻烦了,我不去那边帮着点,你们家的人要急死的。韩平芳说,那也没法的,若真的伤筋动骨,可不是儿戏,小吴说,哪里会,最多有点内出血吧,说不定连内出血也没有,青紫也看不出来。韩平芳又看了看,也比较放心,用手摁摁伤处,说,疼不疼,小吴说,有点儿,不过不厉害,小吴又说,炒米浜从前不是野坟荒地么,韩平芳说,是,我们小时候,还很荒呢,我们在北墩头玩,看见有死人骨头,还有蛇,八脚,草比人高,有好多坟墩头。小吴说,人家也都这么说,韩平芳说,本来就是那样,我们家老爷子知道的,他来炒米浜那时,才荒呢。小吴说,你是说你爷爷?韩平芳说,是,老爷子来的时候可早了,小吴想了想,一时不作声,韩平芳说,怎么,有什么事情,小吴说,那就奇怪,韩平芳说,奇怪什么,小吴说,怎么会有古井呢,井栏从哪里来的呢,韩平芳说,什么井栏,从哪里来的。小吴说,房基下挖出来的,可是,如果从前这里一直是荒地野坟,哪来的古井,韩平芳朝小吴看看,韩平芳没有说话,她想,有没有古井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小吴帮助老泰山家张罗的只是破旧的事情,破完了旧,立新的工作就由建筑队来做了,小吴是做不来的,所以挖地基的事情小吴本来也是可以不来帮助的,但是小吴天生的比较喜欢帮助别人,何况这是老泰山的事情,小吴总是要来的,待地基也都打定,小吴就真的插不上手了。

开始砌墙的那一天,小吴没有再去,在家休息了一天,韩平芳上班去,小吴抱着女儿在门前逗着玩,突然就感觉到腿部钻心地疼起来。小吴放下女儿,让她自己玩去,撩起裤腿看看,小吴吓了一跳,腿上一大片的青紫,从脚背开始一直漫延到小腿,小吴嘀咕了一声,说,怎么的。试着走几步,根本已经走不起来,小吴扶着墙,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邻人见了,道,小吴,扶着墙做什么,练什么功,小吴苦笑,说,腿好像出问题了。邻人听了,也过来看看小吴的腿,都说,吓,是不好,这么厉害,要去看医生。小吴说,是要去看医生,小吴试着再走几步,仍不行,用一只脚跳着进屋取些钱来,邻人问要不要给韩平芳打电话让她回来,小吴说不必,估计没有大问题,向邻人托付了小丫头,又求邻人上街拦一辆三轮车来,三轮车来了,小吴坐上去,三轮车拉着小吴到医院,小吴单着一只脚跳来跳去地挂号,找外伤科。

轮到他看医生时,医生摁他的伤处,小吴感觉很疼,他不好意思叫出来,忍着,医生说,你不叫我也知道你很疼,医生脸色很严峻,医生说,几天了,小吴说,几天了,医生说,你们这些人,自己耽误自己。小吴说,怎么,不好吗,医生脸色仍然严峻,不说话,开了拍x光的单子,去吧,拍了片子看了再说。小吴去拍了片子,等了半小时,片子出来了,x光的医生说,你骨折了,小吴说,奇怪,怎么好几天了,才疼起来,x光医生说,奇怪事情多呢,你这片子就有些奇怪,将湿淋淋的片子交给小吴,说,本来片子是不能给你拿的,你这骨折,奇怪,很少见,自己拿着,让医生看去。小吴高高地举着片子,跳回门诊室,医生接过来看了看,说,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小吴说,怎么,医生说,骨折,小吴说,怎么会呢,好几天了,我也不觉得怎么疼,今天才疼起来,医生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伤在你身上,又不伤在我身上,它要什么时候疼,我做不了主。小吴说,要不要紧,医生说,养着再说,又反复看了片子,脸上有些奇怪的神色,想了想,又说一遍,养着再说,给小吴的伤腿上了石膏,加了绷带,固定了,说,回去把腿搁高点,别老挂着,脸上的神色仍然奇怪,朝小吴的腿看看,再朝小吴的脸看看,最后又说一遍,养着再说吧,过四天来换药。小吴应了,医生指指x光片子,把片子送回去,小吴跳着,慢慢地又回到放射科,将片子送回去,x光医生问小吴,医生怎么说,小吴说,骨折,x光医生再问,还说什么,小吴想了想,说,没有,好像没有再说什么,就说骨折。小吴看到x光医生的脸上也有些奇怪的神色,小吴走出去之前,x光医生又说一句,什么东西压的,小吴说,井栏。x光医生说,井栏,什么井栏?小吴说,大概是一口古井的井栏,在房基下边挖出来的。x光医生说,噢,翻新房子呀,小吴说,是。x光医生说,在哪段?小吴说,炒米浜。x光医生点点头,小吴跳着出了医院,医院门前停着一大排三轮车,小吴叫车时,三轮车工人指点他,让他到队伍前边去叫,说,我们是排着号的,和看病一样,不能先来后到,有规矩,小吴单脚跳到前边,上了三轮车,老师傅朝他看看,说,骨折?小吴说,骨折,师傅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买点肉骨头熬汤喝,小吴说,有用处?师傅说,那是,吃什么补什么。

三轮车拐进小吴家的巷子,远远已经看到韩平芳抱着女儿焦急地朝这边望着,看到三轮车拐进来,连忙迎过来,说,怎么了,怎么了,小吴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有点骨折,问题不大,养养就好,韩平芳说,怎么搞的?小吴说,还就那天挖地基时,井栏压着的,起先倒也不疼,今天不知怎么疼起来,韩平芳放下女儿,过来将小吴从三轮车上扶下来。小吴说,不用,能走,给三轮车师傅付了钱,谢过,用一只脚跳着,慢慢地向自家门口跳过去。韩平芳跟在后面,叽咕说,也是倒霉,什么井栏,哪里来的,不压别人,偏偏压你。小吴苦笑,说,那有什么办法,它要压谁谁还能躲得过呀。韩平芳说,我不是说谁能够躲过,我是说哪里来的井栏,炒米浜怎么会有井栏,小吴说,我想着也是奇怪。

踮进屋,听医生吩咐,将脚搁在一张凳子上,刚架好,老韩就走了进来,说,说是脚坏了,怎么的?韩平芳说,就那天挖地基时弄的,什么井栏,哪来的?老韩说,不是没事么,那日我也看过,腿不红不紫,怎么过了几天倒不好了。小吴说,没问题,就一般骨折。韩平芳说,骨折就骨折,还一般二般呢,看看,班也不能上了,事情也做不起来了。老韩说,既来之,则安之,急也没得用,有什么事情,叫你妈来帮帮。韩平芳说,自己还忙不过来,还帮我,老韩说,快的,快的,墙已经砌很高了,停了一下,看小吴站起来,跳着去倒水,说,还幸亏个子小,瘦,若是个大胖子,怎么跳,看小吴又跳过来,老韩摇头,说,这算什么,这么跳着怎么行,你等着,说着便往外去。韩平芳朝外看看,说,做什么,小吴摇摇头,韩平芳叹口气,去弄饭吃。过一会儿,老韩回过来,手里拿一根拐杖,交给小吴,道,拿着用吧。小吴说,谁家的,老韩说,癞痢家的。小吴接过来,撑起来走一走,不怎么习惯,正试着,老韩老婆也过来了,后边跟着韩平苏和韩平荣,韩平苏戴着瓶底似的高度近视眼镜,他完全是凭感觉走进来。韩平苏模模糊糊看到小吴撑着拐杖试着走路,韩平苏说,你算是个灵活人,怎么也弄伤了,像我这样,等于瞎的,像平荣这样,呆的,倒也伤不到哪里去,小吴说,那是,各人头上一方天。韩平芳张着两只湿漉漉的手过来,看看小吴的脚,又看看两个兄弟,说,为的是你们,都说人好心总有好报,我们家好心还没有好报,真是的,哪里来的什么井栏,不压别人偏压着我们家。老韩说,幸好没有压着别人,压着别人够麻烦的。韩平芳有些儿气,说,人是没良心的多。老韩平也不在意韩平芳的气话,只说道,我是说的老实话,若是压了别人,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什么的,还有什么后遗症呢,癞痢那一次不是狠狠敲了人家一笔,老韩老婆和韩平苏都说是。韩平芳说,是,自己人好说话,不麻烦,大家都点头,韩平芳想,我说的反话你们倒当真,也拿你们没办法,能怎么样呢,算自己倒霉,也罢了,回头对小吴说,明天我给你到厂里请假,小吴又试着走了几步,觉得习惯多了,说,不用你去,我自己能去,请假挺啰唆的,有些事情你也讲不清,还是我自己去。韩平苏说,要不要借辆车送你,小吴说,不用,韩平芳说,你又看不见。

第二天小吴自己撑着拐杖慢慢地蹭到厂里请假,厂里看了片子报告,说,骨折了,自然是要准假,又问,怎么弄得,小吴告诉说是地基下挖出来的井栏压的,大家听了,也认为奇怪,说是该着小吴要倒点儿霉,那么多重活险活也做下来了,也没见伤着哪里,碍着哪里,压着哪里,偏偏到炒米浜去闯个祸,都知道炒米浜从来都是野坟荒地,哪来的什么井栏,就算地基里有个莫名其妙的井栏,碍着老韩家造房子,别人不能去搬,偏要你小吴去搬。小吴说,那是,该着我了,我躲也躲不开,大家说,你算是想得通,可是病假要打折扣,你知道的,小吴说,总共才几个钱,再打折扣,要饿死了。厂里人笑,说,饿不死你,小吴说,饿是饿不死,饱也饱不到哪里去,半死不活的啦。厂里人都说,那是,大家都一样,我们这些人,要想吃好穿好,都没长那张脸,小吴摸摸自己的脸,笑起来。

小吴请病假在家,早晨将女儿送了幼儿园,回来没事,撑着拐杖往老泰山家去。小吴的家离炒米浜不远,慢慢磨一会儿就到。小吴过来时,大家正热火朝天地做着活,看到小吴来,都和他打招呼,小吴回应过,看到韩平荣仍然拣一处不碍事的地方坐着,用树枝抽打着地面,一下,再一下,很有规律,小吴朝韩平荣看看,发现韩平荣正坐在那个古井的井栏上,小吴拐过去,让韩平荣站起来,韩平荣很听话,站起来走到另一边,往地上坐了,仍然用树枝抽打地面。小吴仔细地看着古井的井栏,他看那上面写着的古体字,小吴说,这是不是篆体,没有人回答小吴的问题,小吴想蹲下去看看清楚,可是他的腿绑得硬硬的,蹲不下来。小吴向韩平荣招招手,韩平荣便走过来,呆呆地看着小吴。小吴说,你帮帮我的忙,帮我坐下来,韩平荣就扶着小吴让他在井栏上坐下,将伤腿伸直了。小吴坐妥后,韩平荣复又回自己那地方,坐下来,用树枝抽打地面,小吴用手抚摸着井栏上的古体字,小吴感觉到井栏冰凉的,凸凹的字迹从小吴的手下滑过,小吴东想西想,一会儿想想炒米浜的古井,又想想压伤他的井栏,再想想别的什么事情,也没有什么主题。想了一会儿,老韩走过来,给他一支烟,小吴接了,老韩替他点着,小吴吸了一口烟,停顿一下,向老韩说,腿坏了,也帮不上你的忙。老韩说,你先别惦记我们了,养你的腿吧,看看小吴屁股底下的井栏,又说,都是这倒头东西,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就到我们老韩家房基下来了,放在这里我看着也不顺眼,等弄妥了房子,将它移走。小吴说,移到哪里去,老韩说,现在也不知该将它移到何处,也是累赘,再说吧。小吴和老泰山说了一会儿话,看太阳快升到头顶,便起身回去做饭,等韩平芳下班回来吃饭。

到了医生让去换药那天,小吴早晨起来,伤腿仍然不怎么能动弹,小吴想到这么难的日子要熬好多天,心里总有些不乐,但再回头想想,也是无法,韩平芳要替他帮忙,小吴不要,用一只脚跳着做了些自己的事情,刷牙洗脸,吃过早饭,拿了病历卡,撑着拐杖出门去。大概八九点钟,太阳已经升到小街的上空,斜着照下来,小吴感受到太阳的暖意,撑着走了几步,突然就感觉到腿部所有的疼痛不适都消失了。小吴心下奇怪,撑着拐杖再走几步,像有不用拐杖也能走路的感觉,便放开拐杖,居然真的也能走了,小吴心里一动,赶紧退回,向韩平芳说,韩平芳起先根本没有看他,只是嘀咕,后来看小吴竟然真的走了几步。韩平芳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才四天就想动,小吴脸色通红的,又走几步,居然走得好好的,一点儿也没有伤过的样子。小吴说,你看,韩平芳看他,说,你别撑了,小吴说,我没有撑,我是好了,你看,你再看,我走,他又往前走,再往后退,绕着屋子走了两圈。韩平芳说,怪了,小吴也说,怪了,我去医院看看,韩平芳说,你拐杖还是得带上,哪有这样的事情,小吴说,我带上,拿着拐杖轻轻便便地出了门,也不往地上撑,像拿根打狗棍似的横着,街上邻居见了,都道奇怪。

小吴到医院,看仍然是替他看伤的那医生,心里有点激动,直奔医生面前,向医生说,医生,我的腿好了。医生不认得他,说,什么你的腿好了,你是谁,小吴想这很正常,总是病人认得医生,医生不认得病人。小吴拿出x光的片子报告,交给医生,说,四天前,我来的,是你看的。医生拿过片子报告,看一下,说,骨折。小吴说,是骨折。医生说,四天,今天来换药。小吴说,你是叫我四天后来换药的,可是……医生看了小吴一眼,可是什么,医生问,小吴拍拍自己的腿,小吴说,医生,我的腿好了。医生说,开什么玩笑,伤筋动骨一百天,坐到那边去,自己把绷带解开,看你这情况,不是短时间好得起来,耐心些吧。小吴说,医生你看,我走,说着便走几步,医生起先没有注意,后来注意到了,睁大了眼睛,说,走几步,你再走几步,小吴又走,他从门诊室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这头,一点不瘸不拐,医生张大了嘴合不拢。医生说,怎么搞的。小吴说,好了,医生“嘿”了一声,说,笑话,你去放射科把片子借来我看看,小吴走出去时,又听医生说,奇怪。小吴到放射科,向x光医生借片子,x光医生看他的片子报告,说,是你呀。小吴说,医生还记得我,x光医生说,记得的,你的片子拍出来怪里怪气的,我弄不明白,我记得你,给井栏压着的,是不是?小吴心里很感激x光医生,向他说,医生,是很奇怪,我的腿好了,你看看,小吴在外面走了几步,x光医生透过窗口向外看,x光医生在里边将刚刚取出的小吴的片子看了又看。x光医生说,我不知道,你把钱押在这里,片子拿去吧,我在这地方也好多年了,没见过你这样的。

小吴取了片子,回到门诊上,医生正给别的病人看病,小吴闪在一边,医生见他进来,让病人等着,急急地将小吴叫过去,取了片子看起来,医生一边看一边摇头,医生说,不可能,不可能。小吴不知道医生说的什么不可能,站在一边不好作声,后来医生突然一拍自己的脑袋,说,噢,我以为出什么怪呢,你拿错片子了,去换。小吴接过片子到放射科去换片子,x光医生说,怎么会拿错,我做了几十年这工作,从来没有出过一次差错,你看看,错不错,让小吴看过片子上的编号和报告上的编号,一样的。小吴有些不好意思,说声对不起,又举着片子回过来,小吴说,医生,没有错。医生再取过片子来看,半天不说话,小吴在一边等得心里有些不安,又怕随便说话会打扰医生的思路。再等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医生。医生回过神,朝小吴看看,说,再去拍一张。小吴根据医生吩咐,重新又去拍了片了。半小时后,新拍的片子也出来了,x光医生看过片子,把小吴从外边叫进去,看看小吴的腿,有些疑虑的样子,说,拿去给医生看吧,把上次的也带去。小吴说,怎么样,x光医生说,没有骨折。小吴说,会不会已经好了,x光医生说,笑话了,骨折四天就能长好,闻所未闻。小吴拿着片了出来时,听得x光医生自己在和自己说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不可能,x光医生说,不可能是我搞错了片子,不可能,但是也不可能没有搞错片子……x光医生说,我弄不懂,我不懂……小吴再回门诊上,医生拿新旧片子对比过,医生摇着头说,没有骨折,小吴再试试自己的腿,他在地上蹦了两下,又用力往地下踩几下,不疼,没有一点点不好的感觉。小吴看着医生手里拿着的新旧两张片子,小吴没有问医生前一张片子是怎么回事,小吴想,既然没有骨折,那是最好不过,问了也是多余。医生却奇怪地盯着小吴,医生说,你不觉得奇怪?小吴点点头,小吴说,我觉得有点奇怪,怎么这么快就好了。医生说,根本不可能,小吴说,但确实是好了。医生点点头,说,你可以走了,这片子,先放我这儿,我有时间再看看。小吴说,片子我从放射科取来时,还押着钱的,医生说,你告诉他我借了,让他把钱还你。小吴说,他万一不肯呢,医生站起身,说,我陪你去把钱取出来。医生陪着小吴出来,小吴听到别的病人有些议论,他们大概是有点意见,他们以为小吴和医生是熟人或者是亲戚。医生陪着小吴来到放射科,x光医生见了他们,说,我想来想去,不会搞错片子,我想来想去,若是不搞错片子,怎么会这样。医生说,你把钱还给他吧,片子我借了,x光医生取出钱来还给小吴。小吴临走时,x光医生指着新旧两张片子说,这是你的腿,两张片子上都是。小吴想,我不管是谁的腿了,我的腿好了,这才是事情。

小吴走出一段,突然想起癞痢的拐杖忘记在医院了,又返身去拿,进了门诊室,却不见医生,病人等得心焦,见了小吴,都忍不住说他,你把医生弄哪里去了,医生不是你一个人的医生。小吴说,我不知道,我已经走了,我回来拿拐杖的,小吴拿了拐杖出来,他远远地看见医生从放射科那边过来,医生一脸的疑惑。

小吴走回家去,韩平芳还没有回来,小吴横举着癞痢的拐杖到炒米浜去。小吴走到老泰山跟前,将拐杖举到老韩眼前,说,好了,用不着它了,还了吧。谢谢人家。老韩怀疑地看看小吴的脸,又看看小吴的腿,小吴说,是好了,你看我走,老韩看小吴走路,确实没有一点不好的样子,老韩说,也是奇怪,小吴说,医生也说奇怪,还说搞错了片子,又说不可能搞错,又说不可能不搞错,我看医生也是不好当的,小吴说着给老韩递根烟,给老韩点着。老韩吸着烟说,算运气,小吴承认,说,算运气。老韩便忙他的工作去,小吴站了一会儿,把手里一根烟抽完,小吴想,既然腿已经好了,我也该去帮他们做做事情,这么想着,小吴回头看到韩平荣坐在不碍事的地方,用树枝一下一下地抽打地面。小吴走近韩平荣,发现原先韩平荣坐着的井栏不在了,韩平荣坐在一块石头上,小吴说,井栏呢,韩平荣没有回答,他用树枝抽打地面,很认真,很有规律。小吴四处看看,没有看见井栏,小吴想去问问老泰山,看老韩正忙着,老丈母娘也忙着,只有一个近视眼韩平苏闲着,小吴过去问他,平苏,井栏呢?韩平苏说,让人拉走了,小吴说,谁拉走了,拉到哪里去了?韩平苏凑到小吴脸前看看,说,你做什么,你要井栏,小吴说,我要井栏做什么,韩平苏说,博物馆的人拉走的,说拉到博物馆去了,那里有许多井栏,放在一起,也不知道做什么,小吴说,那上面的字,是篆体吧?韩平苏说,我不知道,他们也没说。小吴停下来,觉得心里有事情不落实似的,好像少了些什么,想了想,又问韩平苏,什么时候拉走的?韩平苏说,你真的关心井栏?早上拉走的,大概八九点钟,韩平苏说,你是不是要到博物馆去看它?小吴说,我看它做什么,韩平苏说,本来,与你有什么关系,小吴说,本来,与我没有关系。韩平苏说,不和你说了,我还有事情,说着走开去,走出几步又回过来,说,对了,他们说,那上面的字是古体字,那是一口古井。小吴听了,笑了一声,他到老韩家的建房工地帮忙去。

一年以后,重修地方志,在《街巷卷》的“炒米浜”这一段,加了一句话:32号韩姓居民在翻建房屋挖地基时发现一口古井的砖圈砌井壁,有青石井栏,这说明炒米浜过去并非历来的野坟荒场。

不过,在炒米浜居住的人以及像小吴这样的与炒米浜有些关系的人,他们大都不看地方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