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勉城县衙后身这条兴平街,自从盐使老爷被拘押后,他家的院子始终大门紧闭,偶尔有仆人出入,也是挑那晨昏人少的时候。
这一日晌午刚过,兰兮正服侍她妈妈吃药。盐使夫人坐在东厢房南窗下的炕上,穿着绛紫色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头上只包了块帕子,有几绺花白头发耷拉在脸颊旁,眼神倦怠,无力的倚着个靠枕。
自从她老爷被拘,先时还呼天抢地怨天尤人,行动便落泪,又总絮絮叨念那盐使不该放着京官不做,偏跑来此处,每日长吁短叹。后又添了些症候,直说自己心慌头痛,浑身酸软,从此便不下地,每日只在炕上歪着,凡饮食茶水全要送到炕上来用。渐渐也不理事,到把家口事务全推在兰兮身上。
此时兰兮一勺勺将汤药送进她母亲口里,盐使夫人不自在,懒懒的抬手推过药碗,道:“这药实在是太苦了,且撂下吧。”
兰兮陪笑道:“这是延会师傅亲自拟的方子,对妈妈夜梦惊厥和头风大有好处。这才喝了四天,我看妈妈昨夜睡得就比前些时候安稳。”
她妈妈摇摇头,微闭双目道:“我这毛病哪里是药力所能控的。就是白天,我常觉心里发冷,背后生风,看见你父亲麻衣镣铐,赤足披发的样子。”
兰兮赶紧安慰她妈妈:“妈是思虑太深了,父亲的事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又有姨丈在朝中斡旋,终究会没事的。况现下诸事都需妈妈拿主意,求妈不要过度悲伤,不然,万一伤了身体,岂不让我和元慎更感惶恐。”
“我一个妇道人家,既没见识,又少历练,能有什么主意,不过是挨一日算一日罢了。至于那些家事杂物你忖度着办就是了。”她话虽然这么说,可到底还是坐起身来,拿起炕几上的药碗尽喝了下去。
又恹恹的问兰兮:“给你姨妈的信寄出多久了,怎么还没有音讯?”
“算来也有半个多月了,我估摸着也就这两天姨妈派来的人也就到了。”停一停又道:“过两日就是清明了,一应香烛供奉,纸扎经幡都尚未准备下,虽说爹爹不在,但祭祖的事也不能丢开手,妈给个主意,咱们是在家里祭奠还是往庙里去?”
她妈妈依旧闭着眼,嘴里有气无力:“你看着吩咐下人们去办吧,如今这光景,还去什么庙里,没得让人看笑话。”
兰兮只好亲自指派家人采买祭奠用的供果经幡等物。吩咐完正要回上房,却看见从前边跑进个人来,嘴里嚷道:“外边有两个人说是从京里来的,还说是咱们太太的亲戚。”
盐使夫人本来倚着枕头假寐,听见这话,嚯的一下直坐起来,嘴里喋喋道:“必是我那姐姐派的人来了,我就知道,一奶同胞,她总不至眼见着我受苦。快快,赶紧让到西屋,于妈,看茶。”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道:“我这样也不好见人,晴雪,赶紧给我拿那套石青三镶的洋绸衣服,”又忙不迭大叫:“于妈,于妈,倒茶的事便宜让谁做就是了,你快给我梳头。”
上房三间屋子顿时忙作一团。
兰兮扶着她妈妈往西屋见来人。那人身材中等,团活脸,看起来极是稳重妥帖,他自报名字叫做郑福,原是掌管骆府田亩地租的,闲时候也跟着老爷出门各处应酬。
他先将兰兮姨妈的书信奉于盐使夫人,待盐使夫人看完,郑福道:“我们太太自听了这里的事急的了不得,立时就央着老爷想办法,又担心姨太太这边无人应承周旋,吩咐叫我快马加鞭,赶着过来。姨太太还请放宽心,我离京时我们老爷已经求了皇上身边最得脸的公公,只怕恩旨三两天也就到了,姨老爷必定全身而归。”郑福语气稍顿,又道:“我下午就往勉城府衙去打探打探,或有机会见见姨老爷最好。”
盐使夫人原是个不善待人接物的性子,听了这话只有嘴里念“阿尼陀佛”。还是兰兮一旁提点,才叫拿出十两银子给郑福。
郑福赶忙躬身推辞:“这可是不得,我原是奉了我们老爷太太的意思过来帮衬,若差事办得好,我们老爷太太自会赏我。况姨太太这边使银子的去处还多着呢,还是留着以备后用吧。”盐使夫人见他坚辞不受,也只得作罢。
郑福又问:还得请教一下姨太太,咱们姨老爷和这县衙里哪位老爷关系亲厚一些,我下午过去也好先行拜会?”
那盐使夫人一时嚅嚅无言,兰兮只好替她母亲说:“我父亲到此任上原本时间不长,他又是个慎独耿直的性子,所以并未听他说与谁亲厚。”郑福思忖着只好另想办法。
郑福下午去到勉城府衙,因为时候不早,各位老爷并管事的人都已不在衙内,底下人也不敢私自做主许他见盐使,因此只好递了名帖,打算明日一早再过来。
回到家里,又和兰兮母女商议了一回,便各自歇下。
谁知第二日卯初时刻,就听得大门被擂的山响。惊得兰兮母女及一干人等钗松发乱的匆忙起来,开门一看,原来是跟盐使老爷的长随刘贵,只见他连滚带爬的进来,一声长嚎扑倒在兰兮母女面前:“可不好了,咱们老爷昨天夜里寻了短见了。”
立时全家乱套,兰兮母亲连哭都顾不上,早已软瘫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