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者说
来访者说,我叫曹自立,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
来访者又说,你这人记性真差,上次咱们一块出去玩,我还拍了好多照片呢。
说着,他就把肩上那只脏兮兮的大背包“啪”地往静薇桌上一放,静薇不自觉地朝后闪了闪。
曹自立在他那有七八个小口袋的背包里胡乱摸索起来,拿出一叠照片来一看,不是,又塞回去。又拿出来一叠,还不是。就这么来来回回弄了三四回,终于找出一叠放在桌上,从其中抽出一张来比对着静薇的脸细看,然后说“对了,没错儿!”唾沫喷溅到静薇脸上,静薇尴尬地笑着,没做声。
“哎,让我看看你在哪儿……噢,在这儿呢!”
曹自立把那叠照片献宝似的一张一张翻给静薇看,静薇觉得房间里布满了玻璃片似的声音,四面扎着人,眼前的这个人,使她头痛欲裂,但教养使她必须保持起码的礼貌,不能说翻脸就翻脸。
来访者把办公室的空气搅得稀烂。他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吹嘘自己多有路子,多有本事,认识某某名人,又跟某某某是哥们儿,还有一个在文坛大名鼎鼎女作家正在心急火燎地追他,一门心思想要嫁给他。
“我要是不跟她好,她就要割腕自杀……但是,结婚我是不干的,”曹自立大言不惭地说,“我告诉她,结婚的事甭想!”
看到他一副无情无义的嘴脸,静薇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情人那张端庄的脸,她想自己是多么幸运呀,遇到了像邵伟涛那样优秀的男人,而没有被曹自立这样像噪音一样的男人缠上。
“那个大名鼎鼎的女作家,一定被这家伙缠得苦不堪言吧?”静薇坐在办公桌旁,暗自猜测着。他说的那个女作家名字叫做西城秀树,在静薇的印象中,好像和日本某个男明星同名,好在只是汉字相同而已,日语里的发音并不是西城秀树。
西城秀树写的书,静薇也读过一两本,是那种很迷幻的文字,女人一般都很喜欢,但男人却很难读得懂,特别是像曹自立这样心浮气躁的男人,就算是看个皮毛都不能够。
曹自立站在那里,说了半天最后才说到主题上,他说他代理的那种酒,想上《胭脂帝国》封三广告,问静薇可不可以收费便宜点。
“不可以。”静薇说。
邵伟涛发疯似地爱上廖静薇,每天都想见到她。这种发烧似的持续热度烧得他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中午就约了同样也有情人的贺健东一起吃饭,想跟他聊聊关于女人的事。
“是啊,我当时也度过这一阶段,每分每秒都想着见面,别的什么都不想干,真的,挺过去就好了。但我有我的原则,我是不会因为小柔跟我老婆离婚的。反正这种事都不会有什么结果。”
“你的意思是说,我跟静薇的事,最好现在停止?”
“如果能停得下来的话。”贺东健喝了一大口啤酒。
邵伟涛想起什么似的四处寻找起来。
贺东健说:“你找什么,这儿有打火机。”
邵伟涛说:“我不找打火机。我的手机哪儿去了?我得给我老婆打个电话,说晚上有事不回家吃饭。”
贺东健一脸坏笑地问:“跟静薇约会,对吧?”
“手机借我用一下,我的落办公室了。”
“喂,思怡吧,是我呀……噢,对,完事我就回来,对,不喝酒……你说什么,你晚上也有个应酬?那太好了,你也别喝酒,好好,晚上见。”
两个男人心领神会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儿,然后大声嚷嚷着说:“来来,喝酒!喝酒!”
“晚上我请你吃饭?”
“不行。”
曹自立真有点死缠烂打的精神,一直磨到中午还不肯离开廖静薇的办公室,他非要请静薇吃饭不可,静薇说自己晚上已经有约了,他不信,静薇只好当着他的面给邵伟涛打电话。邵伟涛的手机没人接,又打到贺东健手机上,他俩果然在一块喝酒。
“刚才我们还说你来着。”
“说我坏话了吧?”
“没有,都是好话。”
“晚上,还是那家店见面吗?”
“嗯,你早点到。”
静薇放下电话,问仍坐在对面的曹自立:“这下你相信了吧?”
曹自立这才收拾起桌上的东西,一摇三晃地走了。
擦肩而过
静薇穿了件宝蓝色针织衫,v领开到恰到好处的位置,这件衣服是她前几天在一家高级服饰店里买到的,买来专为配裤型瘦长的牛仔裤。就因为上回邵伟涛一句话,静薇的衣橱里一下子多了四五条牛仔裤,因为邵伟涛说她腿形好看,特别适合穿微喇的牛仔裤,静薇今天就这样穿了来给他看。
她到得比邵伟涛要早一些,就坐在门旁的一扇窗前先要了一壶茶。这地方他们以前来过,里面修得像迷官一样,要找起人来就像捉迷藏。静薇不希望伟涛找不到自己。
她慢慢在喝一壶绿茶,饭馆一般是没什么好茶的,但这家的茶却不错,虽然冲得很淡,但有一股幽香,让人很能静下心来品茶。
喧闹声是在静薇坐下五分声之后响起的。
先是有几辆车同时停在饭店门口,然后出现了前呼后拥的热闹场面,有人赶过来开门,有人一路打着手机,不知向什么人报告总经理现在的位置,前呼后拥的中心人物终于出现在静薇的视线里,那是身穿一袭黑衣的高挑女郎,肤色微黑,气质绝佳。在围绕着她的众多男子中,静薇认出染了栗色头发的朴刚。
朴刚也一下子就认出了静薇,他俩是大学同学,工作以后就没怎么联系过。
朴刚说:“哎,你怎么在这儿呀?”
静薇说:“我等一朋友,你们怎么,有聚会呀?”
朴刚说:“我现在在一个大的化妆品公司工作,我们老板,就是你刚才看见那个,挺黑的那个,她要在这里签个合同。”
静薇说:“你们老板她很漂亮。”
朴刚说:“是啊,是个黑美人。”
“我得去了,改天再联络吧。”
朴刚放下一张名片,就急匆匆地上楼去了。
朴刚刚走,邵伟涛就来了。他的脸色看上去可不怎么好,静薇问他出什么事了,他说“咱们换个地吧?”
“为什么?”
“我老婆的车停在外面,搞不好她现在就在二楼呢。快走吧。”
静薇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被破坏了,这样做贼似地躲来躲去,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他们换了一家餐馆吃饭,气氛有些闷,话很少,静薇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这家店的菜怎么这么咸”,她要了一杯白水咕咚咕咚地喝,连喝水的声音都带着气似的。
那个肤色微黑、被人前呼后拥的女郎的面容总是出现。她说话的声音,她的笑声,她迷人的举止。她是谁呢?是不是邵伟涛的那一位……
静薇今天本来很想拒绝跟邵伟涛亲热,她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上。但是,当邵伟涛坐在车里,把手放到她肩上的时候,她又受不了了,很想跟他走,任凭他摆布,许多柔情的东西在瞬间唤回来,他说:“咱们走吧。”
汽车发动的声音划破夜空。
静薇知道“走吧”就是上她那儿,她看着美丽北京的夜晚在眼前渐次展开,妻子是一场盛宴的女主角,而丈夫却在她身边。
白色之夜
到了静薇的住处,他们都有些迫不急待,刚一进门就急切地接起吻来,仿佛很久没见面,积蓄了太多想念……其实,他们昨天才刚见过面,今天又充满饥渴地吻在一处,如漆似胶,分都分不开。
“整整一天都在想你,满脑子都是你,什么事也干不下去,真没办法。”他说。
“中午喝酒了?”
“跟贺东健一块喝了点啤酒。”
“他们怎么样?挺好的吧?”
“怎么样,”邵伟涛脱掉上衣,露出健康的肌肉,“还能怎么样,爱得死去活来呗。”
他坐在床沿上,搂住她的腰,把脸贴在她身上。静薇把手指插进他头发,闻到那头发里散发出沙宣洗发水的好闻香味儿。他们就这样很静地呆了一会儿,静薇把上衣撩起来,松开胸衣那一瞬间,全身的骨节都仿佛松开来,他的手已经放在她的某部位上,揉捏起来。他拉开她的牛仔裤拉链,把另一只手放了进去。他听到静薇一直在叫他的名字,白色的胸衣和内裤纷纷脱离她的身体,漂浮在半空中。
她的皮肤在黑夜里显得更加洁白,静薇今夜好像要故意炫耀她的好皮肤似的,把灯光调得很亮。
邵伟涛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欣赏她的皮肤。
他把她的身体翻过来又掉过去,他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好的皮肤,洁白,光滑,摸上去手感沁凉,天再热她皮肤表面也是凉的,只有那对丰满的某部位上有着一些温度。
……你们老板她很漂亮。
……是啊,是个黑美人。
……我得去了,改天再联络吧。
不知怎么,赤身裸体的廖静薇竟想起傍晚她和朴刚的那段对话来。她很想问问身边的男人,和朴刚在一起的那个黑美人,是不是就是他爱人,可是想了想,静薇还是忍住了。
“静薇,我真的很爱你。”
他一边说,一边吸吮她的某部位。静薇看着他,心里想,他跟黑美人在一起,也说爱她吧。这样想着,心里就觉得酸酸的。他亲吻她的全身,耳朵、脖子、胸脯、小腹、大腿还有小腿,每一寸肌肤都被他爱抚遍了,静薇从来也没尝过这种滋味,从邵伟涛那儿,她懂得了性爱的美好。
他们到浴室去冲淋浴,邵伟涛很欣赏静薇浴室的布置,静薇撒娇似地告诉他,都是她自己设计的,她的浴室上还过杂志的“精品浴室”。“没有一个好男人,有一个好浴室也不错啊。”
“我还不算好男人啊?”
“你?你不是好男人。”
“要不要再来一次?”
“嗯。”
“你还嗯,脸皮可真够厚的……”
两人在浴室闹了一阵,邵伟涛说得回家了。静薇从后面搂住他腰问:“你,今天晚上不走了行吗?”
“那可不行。”
邵伟涛已经擦干净身上的水珠,手里拿着短袖t恤正往头上套。“已经很晚了,我得回去了。你听话,早点睡觉,啊。”
回到她身边去了
邵伟涛半夜爬起来赶回家,把静薇一个人留在黑夜的这一边。
黑夜的另一边,有另一个女人在等着他吧……那个被生活娇宠着的女人,前呼后拥的黑美人,她的脸再一次浮现在静薇面前,她笑起来很迷人。
浴室里的雾气还未散去,他用过的毛巾还挂在那儿,由于没有拧干,滴滴哒哒滴着水。
静薇找了一块海棉开始擦拭浴室的玻璃,她看见自己的裸体在玻璃后面时隐时现,像雾一样虚白,雾中凸起的,是一对圆得像果实一样的某部位,她们脱离她的身体单独出现在镜象中,那种无与伦比的美,被冰冷的水银凝固。
没有了他的抚摸,美丽的某部位房变得毫无意义。
她从镜子里擦去她的某部位房。
把浴室打扫干净之后,她要去睡了,明天还得一早爬起来上班,她必须尽快进入睡眠状态,可是,静薇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给他打电话,问问他到家了没有。又怕万一他已经回家了,手机再响起来怕他妻子起疑心,因为,毕竟很少有人半夜三更打电话的,除非有某种特殊关系。
第二天一上班,静薇就打电话给朴刚。
“朴刚,哎,你好你好,我想问一下你们总经理叫什么名字?”
“申思怡啊,怎么啦?”
“那她老公叫什么名字?”
“她老公……不知道。”
“噢,好好,没事儿,就只是问问。好好,再见再见。”
“申思怡。”
静薇在日历的空白处用铅笔记下这个名字。“这么说,昨天夜里,邵伟涛就是回到这个名叫申思怡的女人身边去了?”静微在无人的房间里自言自语。
阮黎的空心花园
阮黎的新家在一片高尚住宅区,那里人新、路新,连树都是新的,到处都是亮绿的玻璃,反射着太阳夺目的光亮,这里的太阳,都和别处不同似的。高大的住宅楼均匀地分布在四处,要不是阮黎下楼来接静薇,她还真很难按地址找到。静薇来找阮黎,是想跟她打听一件过去的事,准确地说,是想打听一下霍雨晨的下落。据说霍雨晨转学后,没跟任何人联络过,但阮黎知道他家的电话号码。
远远地,静薇就看见阮黎站在一棵树下冲她招手。
在树下,她一下子变得好小,变回到16岁,她穿着那时候的裙子,梳着那时候的小辫,连笑容也是一模一样的。
“怎么啦,静薇,你不认识我了吗?”
被阮黎推了一把,静薇这才回到现实中来。“我变得很厉害吗?你竟然认不出我了。”阮黎说。
“你没变,我一下子想起你小时候来了。”
“是吗?”阮黎用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都26岁了,小时候想这个年纪,已经很老了。”
“你真的没怎么变,而且比小时候更漂亮了。”
“你就说好听的吧!”
两个女人很高兴地拉着手在街上走,静薇几次想张口提到“霍雨晨”这个名字,可都被阮黎给岔过去了。她们进电梯,电梯门无声地合拢。“我家很空,”阮黎说,“没买什么东西。”
阮黎家的客厅大而空旷,像是无人居住的场所,“谈了8年恋爱,从一结婚就开始吵架,早知道就不结婚了……”
从阮黎空荡荡的家往下看,静薇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楼层太高了,她感到眩晕。她没敢把她预感到的东西告诉阮黎,只在空客厅里坐了一小会儿,她就推说有事起身要走。霍雨晨的事她没有提起,她知道错过去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傍晚,邵伟涛来找静薇的时候,静薇正在厨房煎鱼。上回在饭馆邵伟涛吃到一种干烧平鱼,觉得味道不错,静薇随口说哪天她找时间学两手,烧鱼给他吃,邵伟涛就搂着她的腰问:
“你,行吗,你?”
“哎,你小看人哪?”
听了这话,邵伟涛就疼爱地亲她的脸。
他说:“静薇,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可爱。”
“在你眼里吧?”
“那还不够吗?”
两人很默契地笑了一下,静薇心里觉得很甜蜜。她就是怀着这种好心情去超市买平鱼的,她站在排列整齐的超市柜台前,想到今后自己要是有个家,会经常来这里买东西吧?还会感到甜蜜吗?还是会像阮黎一样,已经厌倦了短暂的婚后生活,两人整天吵来吵去的,巴不得早点分开才好。
饭菜上桌了,最香的就是静薇煎的两条干烧平鱼,另一个炒苦瓜是静薇的绝活儿,碧绿透明的苦瓜上点缀着醒目的红辣椒,像艺术品一样摆在桌子中央,邵伟涛说他都不舍得下筷子了。
“你骂我呢?”
“我哪儿敢。”
“那你就捧捧场,今天多吃点儿。”
“是,尊命。”
一边吃着饭,静薇说起她好朋友阮黎的情况,她说前两天到阮黎家去玩,家里空空荡荡没一点儿人气。还说小的时候,阮黎和她男朋友好得要死,他们谈了8年的恋爱,好不容易结了婚,原以为小日子过得不错呢,没想到现在吵得一塌糊涂。
“苦瓜真苦。”邵伟涛说。
影集
他们翻看曹自立几天前送到杂志社的照片,每张人都很小,需要拿放大镜才能看清自己的脸。静薇说,“这个曹自立,神神叨叨的。”
“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说什么呢你?”
她伸出手来,在他胳膊上使劲掐了一下。他搂着她的胳膊一下子松开来,在他怀里静薇身子歪了一下,差点摔到地上去。两人笑了起来,好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似的,笑起来就没个完。
碗筷还没收拾,他俩懒懒地歪在沙发上又笑又叫,把影集翻得稀里哗啦响,相互取笑对方拍照时笑得傻,这种气氛使静薇有个错觉,觉得他永远不会离开,他们是一个家庭。
“要是有个家就好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夜里,邵伟涛走后,静薇总是能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后来她听邻居说,那是野猫在叫,听起来却像哭。野猫的哭声宛若一个垂死婴孩的嚎叫,一声更比一声惨烈。
每当这种时刻,静薇都会感到很难过,喧闹的泡沫纷纷落下去,剩下的只有满桌歪斜的杯盏,吃剩下的菜,喝剩下的酒,他刚才坐在桌边的样子,仍滞留在那里,其实他人已经走了。
静薇最怕听到他离开时发动汽车的声音,每当听到那种声音,她整个人都要撑不住了似的,仿佛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已被他带走,留在这房间里的,只是一个空壳。
这个空壳在房间里走动起来,她开始收拾桌上的杯盘碗筷,杯子和碗之间时常发出“当”的一声响,将她从冥想状态拉回来,她站在现实的桌边,凝视着结在碗边上厚厚的油垢,想起那段“我有那么老吗”的对话,甜蜜的情绪又重新回来。
……你瞪那么大眼干什么?
……看你。
……我长得怎么样?
……像酒,越老越香。
……我有那么老吗?
……
每次吃完饭,邵伟涛都要问静薇“我帮你收拾吧?”静薇就说“等你走了再说。”每回说完这话她心里都一动,“他总是要走的啊”,耳边似乎有另外一个人在对自己说。
自来水龙头失去控制了似地,喷出一束急促的水柱,冲在下面的碗筷上,有一根筷子漂浮在水面,随波逐流。
电话铃就在这时响了起来,静薇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想,这么晚了,会上谁打来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