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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帝国 第二十章

纪念酒会

《胭脂帝国》为庆贺办刊三周年举办纪念酒会,静薇没想到自己在酒会上竟会喝醉。她记得酒会上来了许多朋友:刁小柔和她丈夫老甘、高胖子和女作家、小安和他女同事,邵伟涛和她妻子申思怡、霍雨晨和他美国女友……

酒会上,玻璃杯不断发出“丁丁”的响声,静薇脸上挂着恍惚的笑,和所有人碰了一圈杯,然后她就倒下了。

她看到他们成双成对表面看起来都很完美,但内部似乎充满细微裂纹,她仿佛进入了一个显微世界,从瓶子的内部往外看,她看到了不和谐的裂纹。

静薇在酒会上好像并没有看到仇永明,但她喝醉后却发现自己上了仇永明的车,昏沉沉地躺在汽车后座上,嗓子里直冒火。

大家是从廖静薇认错人的表情上发现她喝醉的。喝酒时,她忽然指着远处的一个人影尖叫起来,然后,跌跌撞撞地追出去。邵伟涛怕她出事,就把手中的酒杯放在铺满白桌布的长条桌上,三步并作两步跟了出去。他看到静薇站一个高大的拱门下面,背影看上去十分落寞,一边的裙子吊带有些掉了,露着光光的肩膀。

走近她时,邵伟涛才发现她的表情看上去很怪,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再也找不回来。邵伟涛从没见过她这种表情。

……静薇,你丢了什么东西?

……我把我的魂儿丢了。

……魂儿丢了?

……我的魂儿就是你。

静薇伏在邵伟涛身上,无声地恸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邵伟涛推推她说:“别这样,让人看见。”

静薇说:“你知道吗?我刚才看见阮黎了,我真的看见她了。”

“不可能,阮黎已经死了。”

“我真的看见她了……”

她说她看见了阮黎,喝酒时她忽然尖叫,她肯定是喝醉了。邵伟涛正在犯愁,他该拿肩头这个沉甸甸的女人怎么办,抬头时,忽然看到另一个男人站在旁边。

“仇总,您送她回去吧。”

“她喝醉了?”

“看样子是醉了。”

两个男人一起把廖静薇掺扶上车,又简单聊了几句,邵伟涛的意思是让仇永明好好照顾静薇。仇永明说,我会的。车子开动起来,把酒会和酒会上的男女统统甩在后面,仇永明一边开车一边听静薇在后面断断续续地说:“我看见了……真的看见了……”

静薇坐在汽车后座上,酒后的眩晕使她感到身体特别轻,仿佛每一下颠簸她都可以乘机飞起来一般。她眼前晃动着不同的人影,一会儿是为爱自杀女友阮黎,一会儿是为爱曾经动过杀人念头的小柔,又过了一会儿,为爱疯狂的女人苗影也来了。

阮黎的告别电话,至今犹在耳边。

那天晚上,邵伟涛和她正在缠绵,电话响了。阮黎说她要离开一段时间。

“离开?你是指离开北京吗?”

“……就算是吧。”

“怎么,你有什么心事?”

“没有。好了,不跟你聊了,你男朋友是不是在你那儿……我知道你们又和好了。我得走了……”

静薇眼前出现了大片的血,像花朵一般浓艳的血,美不胜收。

静薇看到了奇怪的景象,就在她推开病房门那一刹那,她以为自己走错门了,她看到父亲和母亲并排坐在一起的背影,长这么大她从来没看到过父亲和母亲并排坐在一起。

苗影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她头发蓬乱,脸白得像纸。

母亲说:“我们准备把苗影阿姨接回家去住。”

母亲又说:“最近你要常回家帮妈干活,家里有病人。”

父亲见静薇愣愣站在那儿,好像没听懂母亲的话,就把她叫到楼道里,对她谈起苗影的病情,他说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医生说她最多只能活3个月。他们打算把她接到家里去住。

“是我妈的主意?”

“是你妈的主意。”

静薇就不再问什么了,跟在父亲后面进了病房。病房里由于长期封闭,有一股焐了的难闻气味,虽然表面上一尘不染,可是,有病的空气已经浸入到墙壁内部,永难驱散。

静薇帮着父亲把病人弄回家。她发现老刘已经不见了,父亲宣布他从此搬回来跟母亲一起住。他们当初因为这个女人分开,现在又为这个女人住到一起,活了一圈又活回来了,生活就是如此奇妙。

玻璃时钟

在母亲家留宿的那一晚,静薇失眠了。

她睡在小时候睡过的那张小床上,头顶悬挂着一只玻璃时钟。那小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动的声音异常骇人,“嘀哒”、“嘀哒”、“嘀哒”,走得过于铿锵,仿佛有人在卧房里放置了一颗定时炸弹,以“嘀哒”、“嘀哒”倒计时的方式正在接近引爆点。

静薇躺在床上一直听那只钟走动的声音,她回想起那天酒会上发生的事,她先是看见有个人影一闪,觉得那人很像阮黎,可他们告诉她,阮黎已经死了。他们说她喝醉了。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将她扶上汽车。

隔着玻璃她看见那两个男人站在车边说话。

她忽然想不起他俩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也许他们根本不认识,他们之所以交谈是为了她。她躺在汽车后座上,感到天旋地转,她看到小柔和丈夫、高胖子和女作家、小安和女同事、父亲和母亲、邵伟涛和妻子、霍雨晨和女友……他们成双成对地在静薇眼前转,从黑暗中冒出来,又重新回到黑暗中去,他们的脸变成了路边的景物,路边的景物又很快地变成了他们的脸。

苗影大概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她把自己的一部分手稿交给静薇,“你替我保存吧,只是不要让你母亲看到。”

那是母亲决定把苗影接回家的前一天发生的事。

静薇睡不着觉,想起那些手稿来,就很想把它们拿出来看看。玻璃时钟依然“嘀哒”、“嘀哒”响个不停,声音一下下压迫着她的耳膜,就像一只看不见的鼓椎。光束照在旧的纸页上,有一种很奇异的效果,苗影的文字将静薇带入另一重时空,那是属于苗影和父亲的80年代:

我多么爱他啊!可他却并不属于我,他有妻子和女儿,可我还是爱他!

那天看完电影他送我回宿舍,已经12点多了,他说我一个人骑车回去,他不放心,于是他就陪我骑车。

车速极快,快得好像就要飞起来。我们肩并着肩,马路上几乎没人。他表演单手扶把,另一只手潇洒地插进裤子口袋,还吹起了口哨。没过一会儿,他就说,看呀,我一吹口哨,就把月亮给吹出来了。我果然看到路的尽头有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

静薇仿佛看见许多年前一个春天的夜晚,一对情人在街上骑飞车、有说有笑的样子,而另一个女人却在苦苦等待丈夫归来。

现在,这三个人就住在隔壁,他们出奇地安静,其中的一个人很快就要离开这世界了。

一切喧嚣都已过去,恩怨情仇一笔钩消。

身体在左边,心在右边

苗影住在母亲家,家务活儿重了许多,衣服要洗,被褥要晾,一日三餐,买菜做饭,都是细碎琐屑的工作,父亲基本上不做家务,看报,坐在写字台前发愣,就是他的主要工作。

母亲总是说:“苗影太可怜了,无依无靠,没儿没女,自己又是个孤儿,你爸爸就算是她的惟一亲人了。”母亲的话使静薇觉得鼻子酸酸的,她感受到母性的豁达、宽厚和仁慈。

苗影每天躺在朝阳的房间里,表情看上去淡然而又平静,如果静薇在家,母亲就让静薇多陪病人聊天,聊聊外面发生的事。静薇每次看到苗影,都尽量装出快乐的样子。父亲过生日那天,全家还举办了一个烛光晚会,苗影在晚会上唱了一首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唱得凄楚而又美丽。

烛影晃动,歌声飘渺,让人感到生命无常。

仇永明的电话就是在这种时刻打来的。

手机铃声在宁静的氛围里显得格外刺耳而又怪异,“叽叽叽叽”、“叽叽叽叽”,“静薇,你怎么不接电话?”母亲说。静薇拿着电话到外面去接了。

“这几天你上哪儿了?”

“在我妈这儿。”

“你明天来一趟好不好?”仇永明说,“想你了。”

静薇在父母和苗影充满疑问的目光中回到原位。“这孩子又恋爱了。”三个人当中不知谁在说。

喝醉酒那天,仇永明搂着静薇上楼。那天电梯出了问题,他们是一级一级爬上去的。他不停地用手抚她的背,问她你还难受吗。静薇说头很重,仇永明说,头重就是喝醉了,你喝那么多酒干什么?

好容易爬完所有楼梯,仇永明说他也累坏了。他把静薇扶上床,坐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不停地用手摸她的头发,又问:“还难爱吗?”

他的脸停在离她很近的地方,静薇感到眩晕,她闭上眼睛。

他吻她。很久,很缠绵。他的吻在舒缓中有一种力度,不像年轻人毛毛糙糙的吻,他的吻使人想起熏衣草和玫瑰花,想起保罗.西蒙的歌。

今晚,静薇在苗影的歌声里,再次想起被比自己大许多的男人亲吻的滋味,有点异样,有点反常,总之心里痒痒的。

静薇对自己现在的感情有点拿不住,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这个比她大许多岁的男人。有时觉得很爱,有时又觉得,自己心里可能还有过去的影子,还想着邵伟涛。邵伟涛就像一块无形的玻璃纸,包裹着静薇的心,使后来的人很难真正进入。

开始一段新爱情,好吗?

……咱们俩这样,我父母不会同意的。

……可是,你爱上别人的丈夫,那样更不好啊。

……与婚外恋的男人谈恋爱,那滋味确实不好受,有时候,想给他打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都不成,因为他老婆随时可能在他身边。

……是啊是啊。

说着话,仇永明更加抱紧了她……

在静薇的想象中,他们是穿着衣服说这番话的,他搂抱着她,坐在沙发上。静薇想告诉她,他们的关系不可能有什么进展,嘴上是这么说,身体却像陷入泥潭一般,在他的怀抱里越陷越深了。

等到真的见到仇永明,事先想好的那番话竟没能说出口。因为一见面,他就紧紧地搂住她,吻她的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仇永明的家住在高档社区,通体透亮的落地玻璃窗被小时工擦得一尘不染,窗外是秋天的树和天空,树灿黄灿黄,天空瓦蓝瓦蓝,宛若图片里的布景一般。

他们就站在落地窗前拥抱。

“怎么样,嫁给我吧?和我在一起是最安全的,这样胭脂也有了一个很棒的父亲。”

“可我父母不会同意的。”

“年龄不是问题。”

“那什么是问题?”

“你我之间,没有问题。”

他说话的样子就像年轻人一样自信。小时工做好饭就走了,家里只剩下他们俩。菜肴很丰盛,有蟹粉狮子头、西湖醋鱼、竹筒牛蛙、煮干丝、清水芥兰、海米冬瓜、竹笙鱼圆汤。

“天哪,咱俩吃这么多菜呀?”

仇永明说:“吃不完剩着。”

仇永明又说:“这儿还有酒呢,喝不喝一点酒?”

静薇说:“酒就算了吧,你看那天我多出丑。”

“今天出丑没事,今天是在家里。”

几杯酒下肚,廖静薇面若桃花。客厅里的灯暗下来,仇永明说我们跳个舞吧。音响里飘出很温柔的音乐,她觉得有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一切都变得轻飘飘的,在他的怀抱里确实很安全,他们转得很慢,有一段时间,静薇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睡着了,再睁开眼的时候,感到有人在轻轻吻她的耳垂。

“开始一段新的爱情,好吗?”他紧紧地搂着静薇,把手指深深地插入她的头发。

“你还想着邵伟涛吗?我知道你过去很爱他,但我保证会让你今后生活得很幸福,请相信我。”

母亲知道了女儿与仇永明的关系,显得很生气。她说静薇你怎么越来越糊涂了,他年纪那么大,都可以做你爸了。静薇不想跟母亲吵架,她知道母亲近来照顾病人,已经很累了。

父亲看着苗影一天天虚弱下去,想必心里一定很难受。

他们的故事结束了吗?

他们为他们当初的行为后悔了吗?

爱有意义吗?

挣扎、逃脱、煎熬、眼泪、吻、彼此伤害、在绝望中做爱,这些都还有意义吗?

苗影很快就会变成一绺青烟,什么都不会留下。她的手稿里记录着她曾经的疯狂,那一切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苗影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再也不能跳舞了,我也要去冰冷的世界里了”。在苗影的遗体告别仪式上,静薇的父亲当众放声大哭,母亲像安慰孩子一样安慰父亲,“哭吧,哭吧”。

这一幕感动了许多人,在场的人全都眼睛红红的。

结束与开始

静薇在游游馆再次见到小柔的时候,听说她已经离婚了。

小柔说,她终于从那份爱情中挣扎出来,重新开始选择生活。她手里牵着一个和她发型一模一样的洋娃娃,站在泳池边。她说我们不富裕,但很快乐。说着,就和女儿扑嗵扑嗵跳进碧蓝的水里,远远地,静薇听见她们清朗迷人的笑声。

“哎,我要结婚了。”

静薇的手拢成筒状,大声向水中的女友宣布。

“你说什么?”女友在大声反问。

“我说,我——要——结——婚——啦!”

游泳馆的穹顶反射着她的回声,仿佛每一朵浪花都在说“结婚”、“结婚”、“结婚”。

在廖静薇和仇永明结婚的那天早晨,廖静薇听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邵伟涛和申思怡已经正式分手了。消息是朴刚带来的,女方现在是他的女朋友,爱他爱得要死。听到这个消息,廖静薇手中的花,“啪”地掉在地上。

坐在白色林肯轿车里的廖静薇,远远地看见有个男人朝这边走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度很近,后来越拉越远,越拉越远,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圆点。这时,静薇听到车内响起这样的歌声:

原谅这世界所有的不对,

何必让自己痛苦地轮回。

我无所谓,

静薇在花瓣雨中扑簌簌地掉泪,听到有人在说我的新娘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