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伟的家长会
邵伟涛的驾驶执照刚考下来,他没想到自己开车去办的第一件事,是给儿子开家长会,他以为自己第一件事是开车去看静薇,没想到是开家长会。
小伟的家长会一般都是由父亲去参加,母亲是女强人,比一般人要忙几倍,一到开家长会她就有事,不是出差就是出国,要不就是公司开会。邵伟涛是好脾气,儿子有求必应那种父亲。
邵伟涛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静薇了,本来今天想去见她,谁知又要到小伟学校里去开会。在车上,他用手机给静薇打电话,可电话总占线,也不知她在跟谁聊天呢。
车窗外的阳光,像一片白汪汪的水,水面上浮着气体一般的人影。有一个人影闯入路旁的巨幅玻璃,她继续向前走,仿佛真的走入玻璃深处。邵伟涛愣愣地看着那逐渐消失的影子,忽然觉得这个长发女子的背影长像静薇。正看得出神,绿灯亮了,车子一辆接一接地通过路口,邵伟涛赶紧跟上。
他最近常常看到背影像静薇的女子,说明脑子里老在想她。
“我是一个父亲,正在去开家长会的路上。”
他这样反复告诫自己,他对自己的要求一向很严格,他知道去给儿子开家长会的路上,还在想别的女人是不对的。他自己是自己的道德审判官,可是,道德这东西和感官总是唱反调。
教室里很热,据说是空调坏了,正在抢修。
孩子们都不见了踪影,教室里进进出出的,尽是些用手机捂着耳机外出了还在遥控办公的中年人。
班主任老师是个30岁左右的女人,很天真地扎着马尾辫,说起话来有一种教师所特有的腔调。
她说:“大家注意啦,安静一下。”
话音刚落,就有人兜里的手机嘀嘀在响。
大家“轰”地一声笑起来。
班主任就像球场上的教练那样“啪啪”击了两下掌,她看上去很不高兴,大概是怪这帮大人太不守纪律了吧。校长的广播训话开始了,声音很大,砰砰震着扬声器,哇啦哇啦全是她的理。她像个隐身人似的无处不在,而那个扎小辫的班主任不知何时不见了。
邵伟涛的手机响了,他趁机跑到楼道里去。
“静薇吗?我……我开家长会呢。”
“原来是个好爸爸呀。”
“还可以吧。我待会儿过来看你,可以吗?”
“你几点才能完呀?”
“谁知道呢,正训话呢。”
“反正多晚我都等你来吧。”
她的语气听上去真让人觉得喜欢,不像那女校长,天哪,头都要裂了,她还在说。
凝定的时间
放下电话,静薇就开始行动起来,她首先想到的是要穿什么衣服。她在衣柜里挑了一阵子,看中一条豹纹短裙,这条裙子因为太短,平时一直没机会穿,现在穿起来跑到镜前一看,觉得还是腿露得太多了,忙脱下来换掉。又选一条中规中矩的白色长裙,穿上以后感觉跟礼服一样的,在家里穿它显得好做作。
关于这条白裙子,静薇还清楚地记得一段对话,伟涛问她:
“你喜欢穿白色呀?”
“不是,我最喜欢穿紫色。”
“可是,我好像很少见你穿紫色。”
“因为遇到一件事,以后就不再穿了。”
“什么样的事呢,改变了你穿衣服的事。”
“是一件很伤心的事。”
“是他让你很伤心吗?”
“哪有他呀?”静薇说,“你想错了。”
静薇从来也没告诉过别人,她16岁那年曾经发生过的事。她竭力想要从那件事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她从没跟人谈起过,母亲也闭口不谈这件事,都以为静薇早已把这件事忘了,连静薇自己都以为可以骗过自己。就在这时,一件衣服从柜子深出滑出来。
是那件16年前穿过的紫衣服。
它掉在地板上,阳光垂直照射在上面,反射着昔日的光亮,静薇一时间有些恍惚,她仿佛又回到了16岁,回到那男孩的房间。
灰尘在阳光里向上飞。
窗帘的开口处“哗”地裂开,又很快合拢。
看不见灰尘在飞。
歌声,很恍惚,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那个好听的嗓音唱道:“那把摔破的吉它,再也弹不出原来的音色……”
门铃响了。
静薇终于找到了走出那个幻境的出口,她擦干净面颊上的眼泪跑去开门。隔着防盗门的铁栅栏,她看到那张令她心动的脸。
“我来晚了吧?”他问。
“屋子里怎么这么黑,你怎么不开灯?”
邵伟涛走进房间,四处寻找电灯开关,正在这时,静薇从后面跑过来一把将他抱住,抱得死死的。
房间里的光线半明半暗,窗外正处于黑白交界之间,无数自行车从窗前那条街上哗哗流过,透过窗纱看不太清人脸,只是一些动态的人流从窗前一闪而过。
他不动,她也不动,他们在半明半暗的窗内仿佛被人定了格,时间凝定在这一刻,流动的只是外面的世界,他俩是时间的沉淀物。静薇的双手在他身前交握着,像是要紧紧抓住什么,不让时间陷落。
她不想回到过去,也没有未来。她只要现在。
他把手放在她小臂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就保持那种状态,温热的体温渗进她的皮肤。他感觉到她的脸紧紧地贴在他后背上,紧得像是要镶嵌进去。放在她小臂上的手开始磨擦起来,他又摸到她光滑沁凉的皮肤了。
“静薇。”
“嗯?”
“静薇我喜欢你。”
他把她拉过来想要看看她的眼睛,可是她一直低着头,用额头抵在他胸口,像一大块正在发烧的冰块,很快就要融化掉了。
他把她胸口的两粒钮扣打开了,一只手探进去一点,慢慢揉捏着。她听到静薇说话的声音,她说“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伟涛说:“闭上眼睛,别说话。”
廖静薇很想把16年前的那件事告诉邵伟涛,可是,他不给她机会,他们坐到沙发上去,吻得昏天黑地。
“怎么听到有婴儿在哭?”
“是邻居家的孩子吧,有时候半夜三更,我也听到有小孩哭呢。”
“该不是你偷偷生了小孩,又把他藏起来了吧?”
伟涛的一句玩笑话,说到静薇的痛处,被伟涛捏在手中的某部位,突然间感觉到一阵尖锐的痛。她叫了出来,却不是因为快乐。
爱在飞
做爱的感觉对静薇来说是很陌生的。
虽然她生过一个孩子,可当他进入她的身体,她还是觉得惊讶和有些不能接受,她身体僵硬,有异物感,她感觉到自己身上覆盖着一个沉甸甸的东西,那东西充满激情,而自己却毫无反应。他一直在叫她的名字,他好激动,可是静薇奇怪,自己原本柔软的身体,怎么在突然间变成一铁板一块?他徒劳地运动着,慢慢变得机械起来,然后,他只好无可奈何地停下来,从她那里面出来,说了句“你太紧张了”,就颓然地倒下去。
静薇听到轰地一声巨响,空气中有许多房屋倒塌的声音。
身边的人已经趴在那里不动了,他们一个面朝天空,一个面向大地,像同时生活在不同空间的一对错位男女。
寂静中,那婴儿的哭声又出现了。
邵伟涛走后,静薇没有开灯,一个人坐在没有月光的窗口,等待婴儿的哭声再次降临。窗外的厚云把月亮挡住了,在云的边缘,有很细的一道银光。静薇仰着脸坐在窗口,她想,那个10年前出生的孩子,他现在还好吧……静薇突然感到从末有过的难受,好像身体的某一部分被掏空了似的。与邵伟涛初次的不合谐倒也也算不上什么,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把这看作一场精神恋爱,她难过的是她自己。关于父亲的事,她一直不知道真相。10年前生下的那个孩子,她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眼前的这场恋爱,显然是没有前途、没有结果的,静薇越想,越觉得空虚,她想,也许该到当初那家医院去查找一下孩子的下落,因为她毕竟是孩子的亲生母亲。
这样想着,心里好受一些了。月亮从厚厚的云层后面探出一点头来,很快地,窗台上就要洒上月光了。
“给小伟开家长会,怎么开到半夜才回来?”申思怡问。
“噢,又去见了几个朋友。”
“都是学生家长?”
“不是,几个好久不见的朋友,聚了聚。”
“小伟好不好?”
“小伟?我没看见他。”
“家长会?不让跟小孩见面?”
邵伟涛一边换鞋一边说:“你从来没给小伟开过家长会,所以你根本不懂现在的家长会是怎么开的。”
思怡不做声了。
阳光下的斑马线
静薇秘密寻找那个在医院就被家人送掉的孩子,她不知道他叫什么,长得什么样,是男孩还是女孩,在去医院的路上,静薇一直在想如果医生问起这些最起码的问题,她该如何回答。
出租车被一个斑马线红灯拦在了路当中,有个高个子的老师,正领着一队戴小黄帽的学生过马路,一个挨一个,像一群可爱的小鸭子。“这里面说不定就有他呢?”静薇透过车窗玻璃,看着他们,出神地想。她盯上一个大眼睛、皮肤较白的男孩子,一直看着他。
小黄帽们走过去了。
斑马线上空荡荡的,汪着一层像蜜一样的阳光。
刚才是谁走过去了呢?
……
“姓名。”
“年龄。”
“婚否。”
“病史。”
静薇被办公桌后面的一双牛眼问得目瞪口呆。以上问题正是她不想回答的,她来妇产科是想问些别的问题,关于10年前那个秘密出生的小孩,她想查找一下有关这小孩的资料,有没有当年的病历,记载着一场灾难似的生育经历。
有一双很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在出汗,虚汗,汗珠越变越大,从她的额头上水一般地淌下来。她听到医生还在继续问话,她的嘴唇很干,说话速度很快,她说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到底哪儿不舒服你说呀说呀说呀……
静薇离开座位越过那道画有巨大红十字的白帘,她越走越快觉得脚底越来越轻好像飞起来一般。等在医院门的出租车张开大嘴将她吞进去,那家可怕的医院很快就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整整一天,静薇没吃一点东西,就只是喝水。
床头柜上放着一瓶纯净水,绿色的瓶盖被丢在一边,她隔一会儿抿上一口,只是觉得渴,并不觉得饿。从医院回来,这已经是第三瓶水了,她的嗓子好像着了火,想用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水,把这股火浇下去。
装纯净水的大桶已经空了,中午打电话订水,要到傍晚才能送来。北京的交通堵塞问题已日益严重,送水的车白天很难通过,要到傍晚高峰期过去之后才能出动。打完订水电话,静薇手里拎着听筒,似乎还想打给什么人。
“喂,请找一下邵伟涛。”
“邵伟涛……”接电话的女秘书将他的名字重复了一遍,并且把尾音拖得很长,让静薇感到很不舒服。“噢,请等一下。”她好像去了另一个地方,电话好一会儿才重新有了声音。
“喂,请问是哪一位?”
他声音听上去颇为严肃,甚至略微带着那么一点气。
“是我。”静薇说,“你正在忙吧?”
“我正在开会,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吗?”
这句话噎得静薇够呛。“其实……”静薇说,“其实,我也没、没什么事,那就、我就挂电话了。”
挂上电话,静薇难受得直想哭。阳光下的斑马线旋转着,再次来到眼前,影像凸立,像是有人用了特技摄影,故意用最令人晕眩的镜头,回放她上午那一段经历,斑马线斑马线、孩子孩子、医院医院、病历病历、牛眼牛眼,所有影像都重叠不已,颤抖不已。
在慌乱和等待中
天快黑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喂,我在你楼下呢,让我上楼吗?”
与下午相比,邵伟涛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声音温柔了许多,但静薇的气还没消,她不想见这个人,就是他下午那句“你有什么事吗”伤了她,她真的很生气。
“那我不上楼,见你一面很吗?”
静薇本来也想用他那句“你有什么事吗”回敬他,可想想这样做自己未免也太小心眼儿了,就说“那好吧,我下来。”她故意用了生硬的语气,挂上电话带上门就到楼下去了。
单元门口的一棵树下,停着辆银灰色的轿车,路灯已经亮了,照在这辆车上,车身在灯光下变了颜色,像一种内藏玄机的神秘物,静薇犹豫了两秒钟,然后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邵伟涛车里正开着广播,是国际广播电台的音乐节目。
“你下午生我的气了吧?我知道你生气了,所以我一下班就赶过陪罪了,你看,到现在我还饿着肚子呢。”见静薇不理他,又继续说道:“我下午开了三个会,忙得焦头烂额,你看我……”
话说到一半,他就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儿了,转过头来的时候,果然看到静薇眼泪汪汪的样子,他一把将她搂过来,很紧地抱着她,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吻她的眼睛,他吃到她咸涩的眼泪,他觉得有满肚子话要跟她说,却又一句也说不出,能做的只有抱着他,一动不动、很紧很紧地抱着她。
海水一般的音乐声没过他们头顶。
他们开始接吻了。
很长的吻,像蜜与蜜粘合在一起,一旦碰上,就很难分开。
他的手变得慌乱不安起来,像一只找不到路却要疾速奔跑的动物,在静薇的身上胡乱地摸着,终于,一下子按到了她的某部位上,他用力揉捏着,按住她不顾一切地拼命狂吻。
“上楼吧?”
“上楼吧。”
他们仿佛站在火山即将喷发的山口,那滚热火烫的赤红岩浆,眼看着就要喷发出来。从车子里走出来,他俩全都两眼放光,面色潮红。他俩相拥着消失在单元门洞的黑暗里,仿佛被滚烫的黑影一口吞了去。
他们牵着手,在黑影里急急地走。谁也不希望再出什么意外,谁也不希望楼道里的灯会亮,谁也不希望再碰到什么人。他们恨不得插上翅膀,像飞一样行走,眼前是平展展的一张大床,景物纷纷后退,只剩下一张床。
但是真的进了卧室,激情似乎略有消退。
首先是慌乱的静薇想到中午订的水,送纯净水的人一般都在这个时间按响门铃,要是脱得一丝不挂,门铃一响真是太麻烦了。再说也挺影响情绪的,好不容易心有了,身体有了,时间也有了,刚要有个行动,门铃“丁咚”响了,多没劲。
于是,静薇就建议他们停下来等。
他们开了灯,开了音乐,故意大声说笑,说并不好笑的笑话,努力使自己从刚才缠绵的情绪里逃脱出来。
邵伟涛说:“他什么时候来呀?”
廖静薇说:“谁呀?”
邵伟涛说:“还能有谁啊,就是那个送水的嘛。”
廖静薇说:“可能快了吧。”
他挪到她坐的那个大沙发上来,跟她并排坐着,忍不住又要吻她,她推他的脸,笑着说了句“你别闹了”,他非但不听,反而用胳膊撑起身子,更加凶猛地亲吻她脖子。她一开始还笑,后来不笑了,被另一种情绪取代了。他把手伸进她前开叉的绸裙里,里面的皮肤像绸裙外表一样光滑。
他搂抱着她,像搂抱着一条光滑的鱼。
他看到她的头向后仰着,身体柔若无骨,抚摸到的每一部位都有感应,跟上次做爱完全不同。他撩开她的绸衣斜插的前襟,露出大半个某部位,他俯下身,真想一口把它吞下去。他手指灵活地从衣服里剥出整个某部位房,饥饿般地一口将某部位尖含在嘴里,他的吸吮又重又痛,他听到身体底下的女人受不了似地,发出奇怪的叫声。
他太喜欢她这样叫了,他要继续弄痛她,要她死、要她飞、要她难受、要她舒服、要她叫、要她受不了、要她说“还要”,他进入了她,动作很是爽利。
这一次,静薇被爱欲和激情征服了。
她看到倒置的灯罩和倒置的风景,空气颤动,视觉效果被打破,被颠覆,长发像黑纱一样,蜿蜿蜒蜒,泼了一沙发。
激情刚过,门铃就适时地响起来。
静薇裹了件长睡袍去开门,因为是空心的,里面什么也没穿,风就钻了进去,像个轻盈的空心人那样飘去开门。
邵伟涛在沙发上看到一袭飘飘欲仙的长袍配着黑亮长发背影,他在心里说:“天哪,她可真美!”
打发走了送纯净水的人,她回来了,站到他面前,那样子看上去很怪。邵伟涛说:
“你瞪那么大眼睛干什么?”
“看你。”
“我长得怎样?”
“像酒,越老越香。”
“我有那么老吗……过来!”
两人追逐打闹着进了卧室,很快滚到雪白的雪上,再次做爱。这一次,两人都放松了许多,有慢慢品味的意思,他们动得很慢,但意味深长,浓情蜜意,在床上一直呆到10点,才洗了澡穿好衣服一起出去吃饭。
第二天,静薇刚到办公室,邵伟涛的电话就追了来,说了许多甜蜜的话,他显然是在外面,如果在家里,他是不敢用这种腔调说话的。
“昨天晚上,想我了没有?”
“没有。”
“你骗我吧。我满脑子都是你,咱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嗯……再说吧。正忙呢,挂电话了啊。”
“今天晚上怎么样?我下了班就来。”
“今天晚上不行,今天晚上我有事。”
“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啊,等着我,就这么定了。”
说着,他就抢先挂断电话,让静薇没有辩解的机会。静薇刚把电话放下,有个人推门进来,连门都不敲,一副老熟人的样子。静薇怎么想,也想不起这人是谁,只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