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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梦随云散 飞花逐水流: 金陵十二钗的归宿 贾迎春的命运

对贾迎春,我个人比较在意的是,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涉及她的时候,为什么不同版本的文字出入会那么大。

在通行本里,冷子兴在交代迎春时说:二小姐乃是赦老爹姨娘所出。那她的出身就跟探春是一样的。但是她虽然懦弱,却没有因为是庶出而遭到歧视;她自己也没有因此有丝毫心理阴影。曹雪芹不会设计两个同是庶出小姐的角色。为了弄清楚曹雪芹的原笔原意,我细查了几种主要的古本:

甲戌本是:二小姐乃赦老爹前妻所出。

俄罗斯圣彼得堡藏本是: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妻所生。

庚辰本是:二小姐乃政老爹前妻所出。

己卯本是: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女,政老爷养为己女。

戚蓼生序本是: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

妾和姨娘是一回事,所以,除了戚蓼生序本与通行本的意思一样,其他四个古抄本,竟使迎春的身份有了四种不同的说法。现在,她总共有五种身份了。

俄罗斯圣彼得堡藏本的写法是我所不取的。如果按照这个表述,邢夫人就是迎春的生母。但在第七十三回,邢夫人到迎春住的地方数落她时说:“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俄罗斯圣彼得堡藏本也是这么写的)这样一来就前后矛盾了。因此,迎春“乃赦老爹之妻所生”的说法,显然有误。

庚辰本说她是贾政前妻生的。这不但跟第七十三回的情节有很大的矛盾,而且还派生出了新的问题——王夫人不是原配,而是续弦。这也跟书里的大量描写严重错位了。

己卯本的说法最耐人寻味——贾赦把迎春送给贾政养了。

这些文字不可能都是抄书中的笔误。关于迎春出身的写法,字数和用词都差别甚大,不可能因为形似音近而讹传。那么这种版本现象应该如何解释呢?我个人认同甲戌本的写法——迎春是贾赦前妻生的。这样定位以后,八十回里所有关于迎春的情节,包括第五十五回凤姐和平儿在谈论府里的婚嫁之事时说“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等句子,就完全没有矛盾了。

但是,现存的甲戌本是残缺的,没有第七十三回。而第七十三回里,邢夫人对迎春说的话,在现存的古本里是有差异的,大体是把迎春生母的情况更加复杂化了。以庚辰本为例,邢夫人数落迎春时,出现了多层意思:

第一层,她在责备了琏、凤二人“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后,说:“但凡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又有一话说,只好凭他们罢了,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这话很明确地表明,迎春是别人所生。

第二层,她紧接着以贾琏为本位说:“你虽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这似乎表明她在迎春出生时,还没有来到贾家。

第三层,“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这跟甲戌本在第三回交代的迎春“乃赦老爹前妻所出”相冲突。但庚辰本自己前后矛盾更大,因为这个本子在第三回说迎春“乃政老爹前妻所出”。

第四层,“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谁知竟不然,这可不是异事!”这层意思是最耐人琢磨的。邢夫人对迎春生母和探春生母的对比,比的应该不是个人品格,而是家族地位。迎春的生母为什么会比赵姨娘“强十倍”?

把四层意思捋过一遍后,我觉得,应该是这种情况:

贾赦的正妻在生下贾琏后死去。在邢夫人嫁过来之前,“跟前人”——贾赦纳的一个妾,生下了迎春。后来,这个妾被扶正了,但不久也死了。在这之后,贾赦才又迎娶了邢夫人填房。所以,邢夫人认为“跟前人”“比赵姨娘强十倍”,并判定迎春应该比探春的腰杆硬,否则就成了“异事”。而邢夫人又一直没有生育,才会说“倒是我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

以这个思路想来,我就理解了为什么曹雪芹在第三回交代迎春的出身时,思前想后地换了这么多的说法。迎春这个角色是有原型的。这个原型确实是妾所生。曹雪芹写“妾出”是没错的。这个妾在生下迎春的原型后被扶正了,但又死了,也就可以称其为“前妻”。虽然迎春的原型出身跟探春的原型类似,但她的生母既然曾被扶正,自然比妾“强十倍”。于是她虽然懦弱,却也不会因是庶出而自卑。

我认为,《红楼梦》是一部带有自叙性、自传性、家族史特点的小说。有红迷朋友问我:“这三项似乎概念重叠,能说说它们之间的区别吗?”

自叙性,是从小说叙事学的角度分析。《红楼梦》虽然总体上采用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但又具有第一人称的味道。这在第一回尤其明显。曹雪芹设定一块女娲补天剩余石,让它化为通灵宝玉,随神瑛侍者一起下凡,经历一番人间的暖冷浮沉,这是可以随时以第一人称说话的见证者。这个文本策略非常高明。第十五回在写馒头庵里的故事时,有这样的句子:“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这是把第三人称叙述和第一人称叙述糅合在一起了,极具特色。不是任何一部以第三人称写成的具有自传性的作品都有这样的叙述策略。这是很难得的,值得特别强调一下。

自传性和家族史在概念上也有区别。有的自传只在涉及传主的经历时顺便写到家族。对于《红楼梦》而言,如果曹雪芹以自己为原型写贾宝玉,这个角色的戏份非常大。但是,并非每回每段都写他的事情。有些情节、有些人与事,和他已经没有直接的关系,却是他所属的大家族不能不说的。于是,他便对其展开描写,比如贾珍负暄收租、尤二姐和尤三姐的故事等。

我之所以说《红楼梦》里的人物差不多都是有原型的,就是基于这三个特点。小说里有的艺术形象,比如警幻仙姑、一僧一道、空空道人是否也有原型?我的看法是,我们不能把话说死,这些角色很可能是纯粹虚构的。但是也有红学家考证出:跛足道人暗指八仙里的铁拐李,因此和贾母原型所在的李家有关系。这依然值得深究。

迎春是有原型的。她的原型是曹雪芹一位伯父家的堂姐。当生活真实跟艺术虚构的总框架之间发生难以协调的矛盾时,曹雪芹往往牺牲虚构的合理性,而忠于生活的原生态。贾赦一角的写法就是如此。再比如故事发生的朝代背景,则是故意模糊,甚至不惜略有错乱。这不仅是一种艺术处理,也是一种非艺术性的避惹文字狱的做法。秦可卿的原型应该是在乾隆登基之后,遭贾元春的原型告密,不得不死。但乾隆大施洪恩,让此事在内部解决,并对外遮掩。贾元春的原型因为举罪不避亲,在精神、行为等方面都堪嘉奖,因此在宫中的地位得到了提升。小说里夸张为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这内在的逻辑虽然存在,但是曹雪芹先用第十三回到第十五回写秦可卿之死,到第十六回才暗写新皇登基和贾元春晋升。如果按照现实生活中事件原型发生的顺序来写,应该把第十六回劈成两半,把第十三回到第十五回的内容分别嵌入才对。但曹雪芹的创作环境危机四伏,除了艺术性的考虑,他还有非艺术性的考虑。于是,我们今天研究《红楼梦》的文本,就不得不既有纯文本的研究,又得有关于他的创作环境的研究,即康、雍、乾三朝的政治局面。这是《红楼梦》的特殊性所在,也是红学的特殊性所在。

具体到迎春身份的确定上,可能比较单纯,与政治应该没有牵扯。己卯本说她是“赦老爹之女,由政老爷养为己女”,这应该是生活真实的记录。

迎春的原型自小被曹□从哥哥家里接到自己家养大。当时,曹□的哥哥原配亡故,一时尚未续弦,有个女儿难以照顾,于是曹□就把哥哥的这个女儿接到了自己家。曹□后来生下曹雪芹之后,又生了个女儿。哥哥也续娶了。虽然迎春的原型还留在身边,但曹□也算是把她归还他哥哥了。

最初,曹雪芹写这个姐姐时,打算把这些情况都如实地写出来。己卯本的那个说法就是留下的痕迹。后来,他可能考虑到这样处理不但写作意义不大,而且还会搅乱对元春这个角色的定位设计。于是,他改来改去,最后还是写她是贾赦前妻所生。这既符合生活的真实,也满足小说的故事需求。

关于迎春的命运,曹雪芹总强调她不能自主、放弃自主,任偶然因素左右自己,无可奈何。第二十二回里,迎春写的灯谜诗是: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这首诗的谜底是算盘。但是,诗里所表达的并不是迎春精于计算或有条有理,而是暗指她的命运像算盘一般任人拨弄。迎春全是被别人算计,自己绝不想算计别人,只求能过点清静日子。而她最后的结局竟是最残酷的,被“中山狼”蹂躏、吞噬。贾政虽然猜出了谜底,但暗自思忖:“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

第三十七回,探春发起海棠诗社,迎春担任副社长,负责限韵。这时,她说了一句话,非常重要:“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公道。”后来她果然采取了拈阄的方式,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随手一揭,翻到一首七言律,因此让大家都要写七律。她掩了书,向一个小丫鬟道:“你随口说一个字来。”丫鬟正倚门立着,就说了“门”字。迎春就宣布:大家的七律都必须用门字韵、十三元。她跟着又要了韵牌匣子,抽出了十三元的小抽屉,让小丫鬟随手拿四块。小丫鬟拿出了“盆”“魂”“痕”“昏”。于是,迎春规定大家写诗都得用这四个字押韵。

这段文字表面上是写大观园女儿们结社写诗的具体过程,实际上曹雪芹是在刻画迎春的性格。像迎春这样的懦小姐,属于同一社会阶层里的弱势存在。她唯一的向往,只能是在抓阄的过程中抓到个好阄。她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偶然。这很危险,也很无奈。除了算盘诗谜,在前八十回里,迎春还有一首诗。那是她在元妃省亲时不得不写的一首“颂圣诗”。她写的那首叫《旷性怡情》:

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她的生活理想非常单纯,只希望能在安静中舒畅一下自己的神思,别无所求。她绝不犯人,只求人莫犯她。人们只要稍微待她好一点,就能够让她心旷神怡。连这样低的一个要求,命运的大算盘最终也还是没有赐予她。

想到迎春,我总忘不了第三十八回的那句话:“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历来的《红楼梦》仕女画,似乎都没有迎春的这个行为。如今,画家们画迎春时,多是画一只恶狼扑向她。但是,曹雪芹很认真地写了那一句。这该是怎样一个娇弱的生命,在那个时空的那个瞬间,显现出了她全部的尊严。

迎春在《红楼梦》里绝不是一个大龙套。曹雪芹通过她的悲剧重重地叩击我们的心扉,让我们深思:该怎样一点一滴地,从尊重弱势生命做起,使人们的生活更合理、更具有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