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钗册页里,史湘云的那一页画了“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判词是:“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这和《乐中悲》曲是互相呼应的。画、判词,还有曲子,都对史湘云八十回后的命运发展表达得比较含混。尽管她定亲、成婚,“厮配得才貌仙郎”,但最后却未能“博得个地久天长”,只落得云飞水逝,处境悲惨。
《红楼梦》有一个很大的政治背景——康、雍、乾三朝的权力斗争。在小说中,曹雪芹曲折隐讳地写“月”派和“日”派之间的明争暗斗。卫若兰属于“月”派,和冯紫英等是一派。第二十六回写了冯紫英跟着他父亲冯唐到铁网山去打围,有“大不幸之中又大幸”,实际上就是为了“举事”“踩点”去了,险些被“日”派察觉,总算有惊无险。八十回后,“月”派进一步“聚义”。曹雪芹写的射圃的情节,是“月”派为正式军事行动进行的演习。后面应该还会写“月”派对“日”派的殊死冲击——即便不正面描写,也会通过概括叙述或人物对话做出交代。但是,“月”派失败了。卫若兰在战斗中阵亡。从“月”派的角度看,他是一位烈士,所以史湘云就成了烈士遗孀。
卫若兰在射圃时,佩带着他迎娶史湘云时贾宝玉送给他的金麒麟。他甚至在正式战斗时也带着它。他在战斗中受到重创,弥留之际,委托尚有希望生还的战友冯紫英、陈也俊、柳湘莲或其他人(最大可能是冯紫英),把那只金麒麟再转交给贾宝玉。他的意思是把史湘云托付给贾宝玉,让他照顾这个不幸的表妹。
卫若兰死了。从判词里“展眼吊斜晖”来看,史湘云很悲痛,不得不凭吊来得如此迅速的陨落。但是,她没有完全绝望,没有夫死妇殉。她足够坚强,还能继续在人生的道路上跋涉。因此,八十回后应该还有她更多的故事。
之后的故事里,金麒麟仍然是一个重要的道具。如果贾宝玉又重新得到了那只大的雄麒麟,他一定会去找史湘云。如果宝玉找到了她,就意味着大的雄麒麟会和小的雌麒麟再次聚首。所以,八十回后应该有贾宝玉和史湘云遇合的重要情节。
有人说,史湘云应该是很好找的。他们不但是亲戚,而且史湘云嫁到卫家后,应该一直和贾家保持联系。但是八十回后,四大家族以及相关的许多家庭都发生了巨变,“月”派彻底覆灭了。第七十五回写到甄家已经被皇帝调取进京治罪。甄家是贾家的影子。书里也明写了贾家违反王法,替甄家寄顿财物。所以,八十回后应该很快就会写到皇帝追究贾家。史家的保龄侯史鼐、忠靖侯史鼎也在劫难逃。曹雪芹在第四回写“护官符”的时候已经明确告诉我们:贾、史、王、薛这四家是一损皆损的。
冯紫英可能侥幸逃脱,设法把卫若兰托付给他的金麒麟交到了贾宝玉手中,然后再隐姓埋名,去过流亡生活。贾家很快被皇帝抄检治罪,贾宝玉也被逮捕入狱。在这样的大变故中,卫若兰属于“逆党”,史湘云则是“逆属”。更何况,她两家叔叔都倒了台。这都使她可能被官府作为罚没的“逆产”拍卖掉。在现实生活中,雍正朝苏州织造李煦被治罪,其家属被押到北京崇文门拍卖(书里史家的原型正是李煦家)。一场令人肠断心摧的离乱,使得贾宝玉连对方的准确信息可能都得不到,怎么还能找得到史湘云呢?
虽然曹雪芹所写《红楼梦》八十回后的文稿丢失了,但是通过脂砚斋在前八十回的一些批语,我们仍可知道后面的若干具体情节。比如在贾宝玉入狱后,当年因枫叶茶事件被撵的丫鬟茜雪,还有在贾府覆灭前及时抽身离开并嫁给了贾芸的小红,一起去安慰、救助贾宝玉。贾宝玉毕竟年龄还小,而且没有找到他参与有关政治性活动的证据,又有人救助,于是在羁押一段时间后,可能就遣返原籍了。这是一种比较轻的发落。贾宝玉的原籍是金陵。随着故事的发展,舞台应该一度由北京转换到了金陵地区。
根据我的探佚,贾宝玉在回金陵原籍的过程中又遭遇了很多磨难。因为有人告发他新的“罪状”,忠顺王就去追索他。这时妙玉出场了。在贾宝玉最急难的时候,她违背了师傅圆寂时的遗言。师傅说她一生不宜还乡,而她的原籍也是金陵地区。可是,为了救助宝玉,妙玉风尘仆仆,毅然往金陵而去,寻找宝玉的踪迹。在瓜洲渡口,妙玉与忠顺王达成了协议,牺牲自己,救出了宝玉。其中应该还有一个复杂的情节:妙玉见忠顺王之前,又邂逅了史湘云。那时候,经过几次转卖,史湘云沦为了瓜州歌船上的乐女。妙玉赎出了史湘云,并把放过贾宝玉、史湘云作为跟忠顺王谈判的条件。因此,妙玉不仅为宝玉做出了牺牲,她更令贾宝玉、史湘云在离乱后得以遇合,在颠沛流离中相濡以沫。
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预言,最终落在了贾宝玉、史湘云两个人身上。黛玉沉湖,宝钗嫁给宝玉后抑郁而死,宝玉万万没想到自己最后竟会与史湘云结成了伴侣,史湘云更是始料未及。他们的遇合,得力于妙玉的成全。这是一对金麒麟埋伏下的一段姻缘。颠沛流离中的贾宝玉和史湘云,虽然年纪还不算大,却都有了白发。
我的探佚,除了对曹雪芹的前八十回进行文本细读,爬梳伏笔线索,也是依据古本中的脂砚斋批语,还参考了与曹雪芹生活时段相近的一些人的文献资料。其中最关键的是:八十回后,贾宝玉和史湘云是不是遇合了?
我对《红楼梦》十二支曲有一个独特的解释:《枉凝眉》这支曲,是以贾宝玉的口吻来喟叹史湘云和妙玉;《终身误》,是以贾宝玉的口气咏诵薛宝钗和林黛玉。对于这四个人为什么要用两支曲来咏叹,我还有一个独特的看法:在第五回太虚幻境中,四个仙姑报了名字。她们的名字,影射了贾宝玉一生中最重要的四个女子——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妙玉。
《红楼梦》十二支曲的讨论是很繁难的,总是绕不过一个均衡性的问题。有人认为,《终身误》是以宝玉的口吻咏叹宝钗一人的,《枉凝眉》是用宝玉的口吻咏叹他和黛玉的关系。如果是这样,就不均衡了。实际上,《终身误》不仅说到宝钗,也说到了黛玉。金陵十二钗正册的第一幅画、第一首诗就是黛、钗合一的,所以《终身误》也是黛、钗合一的。如果是这样,再单给黛玉一个《枉凝眉》,就会有均衡性方面的问题。
关于《枉凝眉》的说法,我也遇到了一个均衡性的问题。我的解释虽然与太虚幻境中四仙姑的名字隐喻相合,但后面的曲子却单有关于史湘云的《乐中悲》和关于妙玉的《世难容》。这又是不均衡的。
在我看来,既然您可以认为《红楼梦》套曲里的黛、钗不必均衡,那么我也可以认为湘、妙在套曲里也不必与黛、钗均衡。在有了二人合一的《枉凝眉》后,因为她们的重要性,特别是在八十回后的重要性,曹雪芹可能就刻意要为她们再各写一曲。
我的思路目前还没有改变。《枉凝眉》曲里的一些句子应该是指史湘云,是以贾宝玉的口吻咏叹史湘云,以及史湘云和他的关系。
比如“一个是阆苑仙葩”。林黛玉在天界是绛珠仙草,与花有区别。这里的措辞却是“仙葩”。“葩”只有一个含义——花。怡红院里种了一株海棠,第十七回描写它的时候(虽然那时候,那处地方还没有命名为怡红院),曹雪芹特意用了“丝垂翠缕、葩吐丹砂”的字眼来形容,而史湘云的丫鬟恰恰就叫翠缕。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史湘云抽到的正是海棠花。曹雪芹以海棠花喻史湘云,已经深入读者之心。“阆苑仙葩”指的应该就是史湘云。
有人会说,“阆苑”是仙苑,“葩”又是“仙葩”,可史湘云并没有仙界的身份啊。其实,大观园的景象是堪比仙境的。第十八回元妃省亲时,众才女奉命作诗。迎春有句“谁信世间有此境”,李纨诗里也用“蓬莱”“瑶台”形容大观园,林黛玉则明书“仙境别红尘”。可见,“阆苑”指的是人间的园林。卫若兰可以称“才貌仙郎”,妙玉可赞其“才华馥比仙”,曹雪芹当然也可以用“仙葩”形容史湘云这朵美丽的海棠花。
《枉凝眉》曲接下来有这样的句子:“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我认为这句话应在了贾宝玉和史湘云身上。贾宝玉在大观园嬉游的时候,和史湘云相处得非常好。兄妹之情,处处流溢。可是,那时的他们并没有产生爱情,两个人都没觉得他们之间会有一种奇异的缘分。可是,随着世事白云苍狗般变迁,他们居然在离乱后奇妙地遇合了。
再下面“一个枉自嗟呀”“一个是水中月”。发出“嗟呀”的是贾宝玉。他嗟呀的对象“水中月”影射的是史湘云。第七十六回,史湘云和林黛玉凹晶馆联诗,后来两人都想不出妙句了。这时候,史湘云看见一个黑影,就捡起一个小石片向湖中扔去,只听石头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把一只鹤惊飞了。她马上就吟出了“寒塘渡鹤影”的妙句。“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散复聚者几次”的描写,预示着史湘云后来更加坎坷的命运,也暗示她和贾宝玉之间,如同月影被石片打破荡散复聚几次。
有人认为,这支曲的最后几句“想眼中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更能说明写的是林黛玉。林黛玉爱流泪嘛。我很尊重这个思路,也认为它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贾宝玉也可以流泪。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到冯紫英家里去喝酒聚会,其间轮流唱曲时,他就以自我咏叹的口吻唱了一支《红豆曲》,其中有一句“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宝玉也有一腔痛泪。所以说,流泪的不一定就是林黛玉,也可能指贾宝玉。贾宝玉想起与妙玉、史湘云的奇异邂逅与生离死别,也会有流不尽的泪水。
如果只用《枉凝眉》曲来证明八十回后会有宝、湘遇合的情节,难以服人。我们再看前八十回中其他的伏笔。
史湘云的诗才不让黛玉、宝钗、宝琴,往往还显得更敏捷、更灵动。她的诗中有一些句子,能让我们产生关于她后来命运的联想。第三十七回,史湘云后来居上,一口气写了两首诗。别人说:“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两首。”她的《咏白海棠》诗有一句:“自是孀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孀”用了“女”字边,指寡妇。曹雪芹通过她的诗,再次向读者传递出一个信息:她婚后会守寡。第五回通过判词和她的曲子《乐中悲》,已经非常清楚地表明,史湘云以后会成为寡妇。《咏白海棠》也正是跟第五回呼应,透露出她会成为“孀娥”。但诗里增添了新的信息:她成为寡妇后,没有丧失在严酷的环境里继续活下去的勇气——“自是孀娥偏爱冷”;她要继续活下去,“非关倩女亦离魂”。
倩女离魂是个有名的故事,最早被唐代的陈玄祐写成传奇《离魂记》,元代时又被郑德辉写成杂剧《迷青琐倩女离魂》,清代时经常演出。这是一个爱情故事。简单来说,一个叫倩娘的小姐与她表哥相爱,她父亲却把她许给了别的人家。她就病了,卧床不起。她表哥娶不到她,愤而远行。夜里,倩娘忽然出现,说是来追赶他的。他们就共同生活,后来一起回倩娘家。倩娘父母大吃一惊,说倩娘一直昏睡不醒,没离开过家。谁知昏睡的倩娘忽然起来了,迎向回家的倩娘,两个倩娘就合为一体了。原来,是倩娘的魂魄离开肉体,追赶她表哥去了。
曹雪芹通过史湘云的这句诗告诉我们:史湘云跟表哥贾宝玉,一开始并没有像倩娘和她表哥一样的爱情。但是,她后来的命运,相当于灵魂出了窍。在与贾宝玉历经离乱遇合后,她的肉体和魂魄才合为一体。这两句是对史湘云八十回后命运最明显的暗示。“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这些句子,也含有“月”派失败后,贾宝玉、史湘云命运发生逆转的不祥预告。
第三十八回写菊花诗,史湘云写的《对菊》里有这样的诗句:“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这些好像是写历经苦难后与亲友遇合,相对苦守的情形。她又在《供菊》里写道:“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在非常贫困、寒素的生活境遇中,她和另外一个人共度怀旧的岁月。这是曹雪芹写《红楼梦》常用的一种艺术手法。在那段故事的具体情境里,当时写诗的人并不知道那些都是“谶语”,似乎是无意识地、“为艺术而艺术”地写出了那些句子,但恰恰是这些诗句,暗示了人物此后的命运。
诗的意蕴总是比较朦胧,《红楼梦》里的诗又总是出自各个角色之口,一般都包含着两层以上的喻义,更加玄妙,我们当然可以从不同角度加以理解。所以,即便我这样分析,可能仍不能使人信服。但是,我还能找到另外的佐证。
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的过程中还有一些社交活动,跟他交往的朋友留下了一些诗。比如,他有两个最好的朋友是兄弟,一个叫敦敏,一个叫敦诚。敦敏、敦诚流传至今的诗集,都收录了涉及曹雪芹的诗。敦敏的个人诗集《懋斋诗抄》有一首《赠芹圃》。
曹雪芹的正名叫曹霑,字芹圃,雪芹是他的号,他还有芹溪居士、梦阮等别号。《赠芹圃》是赠给曹雪芹的一首诗,写了曹雪芹的生活状态,抒发了诗作者的感慨。诗里没有明显涉及《红楼梦》。后四句是:“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新愁旧恨知多少,一醉酕醄白眼斜。”
“燕市”就是北京,“秦淮”是金陵的代称,在过去是个比较宽泛的概念,包括扬州、南京、苏州等一大片地方。至少从宋代起,直到清代,秦淮河在南京一直是所谓的“狎邪之地”,也就是妓馆密集的地方。两个人在燕市“遇合”,其中一个应该是曹雪芹,因为这首诗就是写给他的。另一个人写得很含蓄,但我们仍可推测那应该是一个曾经沦落秦淮青楼的女子。
那个时代,男子去妓院或与妓女交往都是常见的事。《红楼梦》里就写到贾宝玉去冯紫英家赴宴,锦香院的妓女云儿也在座,而且还知道袭人。这句诗里写到的“秦淮风月”,一点没有寻欢作乐的意思,而是散发出非常悲苦的味道。它传达的信息应该是:曹雪芹跟一位不幸沦落青楼的故旧女子遇合,两人回想起原来各自家族在金陵的繁华生活,不禁长歌当哭。
曹家三代四人担任江宁织造。金陵地区、秦淮河边是他们家族的发迹之地。康熙六次南巡有四次住在他们家。他们经历的繁华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谁家的女子会在跟他遇合后产生强烈共鸣呢?应该是多年来担任苏州织造的李煦家的女子。李煦和曹寅一起在金陵接待南巡的康熙。第十六回,赵嬷嬷说“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这就是当年曹、李两家接驾的真实写照。
李煦的妹妹嫁给曹寅为妻,就是曹雪芹的祖母。曹雪芹在家败离乱后遇合的同辈女子,很可能是李家的一位小姐,也是他的一个表妹。
类似内容的诗,敦敏写了不止一首。他另外一首诗的题目很长:《芹圃曹君霑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从诗题我们可以知道,曹雪芹在写作、修订《红楼梦》的过程中,曾经南下一年。这首诗里又有两句“秦淮旧梦人犹在,燕市悲歌酒易醺”,可以跟前面引用的几句比照着理解。虽然这些句子都表达了同样的意思,但这两句还强调了“人犹在”。
我推敲的结果是:曹雪芹跟能一起重温“秦淮旧梦”的那个人,并不是在他下江南时才遇合的。他们早就遇合了,是在燕市遇合的。那位女子可能从秦淮沦落之地辗转来到北京,后遇到曹雪芹,如同倩娘魂魄归原身,开始与曹雪芹共同生活。据周汝昌先生考证,曹雪芹离京到金陵一年,是给两江总督尹继善做幕宾。实际上,他是为了完成与修订《红楼梦》,体验生活并补充素材去了。他回来后,敦敏与他闻声相聚,兴奋异常,写成此诗。句中的“人犹在”,说明与曹雪芹遇合的女子在曹雪芹离京后一直坚守。曹雪芹回京后必然会继续“悲歌”(“悲歌”可以理解成写作《红楼梦》)。曹雪芹的另一位朋友张宜泉,在曹雪芹病逝后写下的伤悼他的诗中也有“白雪歌残梦正长”的句子。
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在《红楼梦》八十回后的内容里,贾宝玉和史湘云遇合的情节是有真实的生活依据的。曹雪芹以现实生活为素材,但在表现八十回后史湘云的命运时,较之前八十回基本排除虚构的写法有所变化,显然增加了“真事隐”“假语存”的力度。
那么,怎么见得八十回后必有贾宝玉和史湘云相遇并共同生活的情节呢?
《红楼梦》成书、流传的时间是很长的,从甲戌本出现的1754年算起,也已经有二百六十多年了。最初,它是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的。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古本,只是当年流传的手抄本中的沧海一粟。大量的手抄本都在社会动荡中湮灭了。但是,从乾隆朝中期一直到民国初期,一些人在他们的著作里记载了他们看到的古抄本的情况。
咸丰年间,有一个叫赵之谦的人写了一本叫《章安杂说》的书,里面记载了他所知道的《石头记》八十回后的情节,其中有一句话:“宝玉作看街兵,史湘云再醮与宝玉。”“再醮”就是寡妇再嫁。这是很重要的线索。
乾隆年间有个大文人叫纪昀,就是纪晓岚,写过一部《阅微草堂笔记》。后来,有人用甫塘逸士的署名写了一部《续阅微草堂笔记》。作者说,他认识一个叫戴诚夫的人,看过《石头记》的“旧时真本”,八十回后的内容“皆不与今同”。在“旧时真本”里,“宁、荣籍没后”(“籍没”就是被皇帝抄家),“皆极萧条,宝钗亦早卒,宝玉无以作家,至沦于击柝之流”(“击柝”就是打更。打更有各种方式。击柝是打更的人拿木槌敲击一个盒形的木头,发出“梆梆”的响声),“史湘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仍成夫妇”。这条记载最后还有一个结论:《红楼梦》有一回的回目叫“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到头来应在了贾宝玉和史湘云的身上。这位记述者还说:当时,吴润生中丞家还有一个抄本,他打算抽时间拜访,借来一睹为快。
这样的记述虽然宝贵,但毕竟过于简略,我们读了仍然会有疑问,特别是“白首”怎么理解?如果贾宝玉跟史湘云白头偕老,那这到头来应该是个喜剧。《红楼梦》是一个彻底的大悲剧。曹雪芹通过第五回,非常明确地告诉我们大结局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是前八十回里一再暗示的,也是脂砚斋在批语里一再提及的。可见“白首”应该不是“白头偕老”,而是他们经历了太多的惊恐磨难,白了少年头。
关于“旧时真本”的记载还有很多。同治时期,有一个叫濮青士的人在京师看到过《痴人说梦》一书。他转引《痴人说梦》的记载:有一个古本里面写了“宝玉实娶湘云,晚年极贫”,“拾煤球为活”。拾煤球,就是拾煤核。北京人过去冬天取暖是用煤炉子烧煤球的。煤球烧完后就变成了灰白色,但是有的煤球没烧透,煤核里有点黑,可以捡出来自己用来取暖,也可以加工后卖给别人。据他说,贾宝玉和史湘云最后就是靠拾煤核过日子。“旧时真本”还写到“宝、湘其后流落饥寒,至栖于街卒木棚中”。街卒,就是看街兵。北京前门外大栅栏,老北京人叫“大市烂儿”,在乾隆年间是一条商业街。街上的商家凑钱购置了一批活动栅栏,白天挪开,入夜后用来封街。管理栅栏和夜里巡逻的就是街卒。街卒往往也兼更夫,所以使用街卒的街道不止一条。濮青士说:在《石头记》八十回后,贾宝玉、史湘云遇合后贫无所居,贾宝玉当了街卒。到了晚上,两个人就在街卒歇脚的木棚里栖息。
清末民初,陈弢庵说他看过“旧时真本”,还说前面那些人只是转述别人的见闻。我估计他真的看过“旧时真本”,因为当时红学并非显学,吹嘘看到过真正的古本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好处。私底下的讨论可能很热闹,但这在当时是上不了台面的,当时的主流文化还是排斥《红楼梦》的,视其为旁门左道。所以,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他得到并仔细阅读了这个本子。他说,八十回后的内容是:薛宝钗嫁给贾宝玉后不久就病死了;史湘云出嫁后不久也守寡了。后来,两人遇合并结缡,也就是结婚了。贾宝玉落魄为看街人,住在堆子中。清代的北京,在城边上,或者在一些胡同边上,有一些破烂的半截墙围成的肮脏空间。这些地方连屋顶都没有,跟废墟差不多,就叫堆子,是最没有办法的穷人过夜的地方。这和贾宝玉落难后住在街卒木棚中大同小异。
陈弢庵提供的“旧时真本”的内容有更具体、更独家的部分:有一天,北静王从街头经过(北静王跟皇帝的关系一直比较和谐,是一个能够在权力博弈中取得平衡的人物。“四大家族”覆灭后,他并没有被皇帝整治),前面有仆从喝道。那时候的规矩,街卒听见喝道,在贵人来到之前,必须从木棚出来垂手侍立。当时,见街卒没有出来,仆役大怒,冲到里面把人薅了出来,并且立即就要痛加挞伐。这时,街卒高声喊冤。北静王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于是让仆役先不要打人,把喊冤的人带过来,亲自讯问。就这样,贾宝玉被带到了北静王面前。一开始,北静王并没认出他,但是那声音实在耳熟。再细看、细想才发现,原来是贾宝玉啊!第十四、十五回写贾宝玉路谒北静王,当时北静王对他多赞赏啊!没想到他们竟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见面了。北静王把贾宝玉带回王府,让他痛说前因后果。可惜陈弢庵没有说出更多的内容。不过,这些内容已经足以调动起我们寻找、阅读迷失的古本的热情。
这些有关“旧时真本”的记载不可尽信。不同朝代的人,在不同的书里的记载各有不同。当然,也有很多相同的地方,比如贾宝玉和史湘云后来遇合并结为夫妻了。虽然有些“旧时真本”的情节是生发出来的,甚至是空想出来的,但其中合理的内核应该是可以承认的。
曹雪芹怎样保持整部小说的大悲剧结局呢?史湘云悲惨地死去,贾宝玉“悬崖撒手”,彻底对人间失望,回归天界?这些都不符合现实生活中曹雪芹和他李氏表妹的真实情况。虽然前八十回里,史湘云应该是和生活原型距离最近、虚构成分最少的角色,但曹雪芹为了保持全书的大悲剧结局,可能不得不在八十回后让史湘云也死掉。实际上,这会在他的创作心理上形成一些障碍,这也是曹雪芹没有在史湘云出场前后以一段叙述性的文字概括她的来龙去脉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