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一幅绝妙的图画,或者是一个生动的镜头:《红楼梦》第二十回,麝月坐在梳妆匣前,卸去钗钏,打开头发;宝玉站在她身后,拿篦子给她梳头。这本是宁静的二人世界。忽然,晴雯跑了进来——她跟人耍钱输了,回来取钱去捞本——一见那情景,立刻尖牙利齿地讥讽:“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宝玉忙表示也可为她梳头。晴雯说:“我没那么大福。”她拿完钱,就摔帘子出屋了。宝玉和麝月在镜内相视。宝玉笑对镜中的麝月说:“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忙向镜中摆手。宝玉会意。果然,晴雯掀帘子进来,不满发问:“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晴雯又斗了两句嘴,才一径跑去接着耍。场面复归于宁静。
麝月在宝玉身边,“公然又是一个袭人”。
宝玉雨中回到怡红院,因为丫鬟们没有及时开门,就在门开后任性地一脚踹去。他万没想到踢中的是袭人。袭人“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这说明袭人的人生目标就是当上宝玉的第一姨娘,并以此来“争荣夸耀”。麝月显然没有这样的野心。她之像袭人,是指可以在袭人不在的时候替代袭人,为宝玉的世俗生活避免微嫌小弊。
从书里的描写看,袭人尽管性格温柔和顺,气质似桂如兰,论姿色却绝非一流;麝月就更平庸一些。虽然《红楼梦》有几次写出袭人的嘴不让人,也写出麝月说退芳官干娘的无理取闹,呈现出她们性格中有棱角的一面,但她们基本上还属于圆润型性格,不像晴雯那么爆炭般火辣、剪锥般尖刻,也不像芳官那么浪漫任性。第七十七回,晴雯被撵后,宝玉难以自持。袭人这样劝解:“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袭人说自己“粗粗笨笨”时,把麝月也包括了进去,称“我们”。这未必是虚伪的谦辞。在主子们看来,“粗粗”就是姿色不那么出众,对府中公子没有“狐媚子”的威胁;“笨笨”就是对比她们身份低的会显示出尊严威力,但对主子却是跟前背后都绝不多言多语、多想妄动的。
根据曹雪芹的构思,在贾宝玉的丫鬟里,檀云是跟麝月配对的。宝玉住进大观园后写的《夏夜即事》诗里有两句是“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晴雯夭折后,宝玉撰《芙蓉女儿诔》悼她,其中有“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的对偶句,把两个丫鬟的名字嵌了进去。曹雪芹还设计了一个丫鬟绮霰。绮霰和晴雯的名字也恰好对应。可惜檀云、绮霰、媚人等宝玉的丫鬟在前八十回都只有其名不见其事,也许会在八十回后出现并参与情节的推衍?
经我探佚,在八十回后的情节发展里,袭人在忠顺王点名索要的情况下被迫离开荣国府,临走时告诉已经成婚的宝玉和宝钗:“好歹留着麝月。”后在忠顺王勒令裁撤丫鬟,只许留下一人时,宝玉、宝钗果然留下了麝月。但在皇帝通过忠顺王对荣、宁二府实施第二波毁灭性打击时,宝钗先已死去,宝玉被逮入狱,麝月则被收官发卖,不知所终。
在书中写到宝玉为麝月梳头并镜内对视时,畸笏叟的一条批语这样写道:“麝月闲闲无一语,令余鼻酸,正所谓对景伤情。”批语的内容与书中那段情节并不对榫。在那段情节里,麝月并非“闲闲无一语”。而且那时正值荣国府的全盛时期,繁华热闹,主仆同乐。于是我从批语推测出,麝月是有原型的。其原型经历一番惨烈遭遇后,终于与批书的人遇合。批书的人把书里那段关于她和宝玉镜内对视的文字读给她听。她的悲怆并不形于外,而是“闲闲无一语”,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使得批书的人鼻酸,不禁把书中往昔的繁华与书外今日的萧索两相对照,感慨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