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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梦随云散 飞花逐水流: 金陵十二钗的归宿 金陵十二钗副册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随警幻仙姑过牌坊,进宫门,入二门,见配殿。那些配殿的名称很奇怪,有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等。警幻仙姑告诉他,那些司里贮藏的是普天之下所有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

这当然是曹雪芹的艺术想象,是为体现全书主旨的精心设计。在那个由神权、皇权支撑的男权社会里,天下所有的女子,从皇后妃嫔、诰命夫人到平民妇女、丫鬟娼妓,尽管也有阶级差异,也有善恶美丑贤愚的差别,但是生为女人,就注定了她们的不幸。西方的女权主义是二十世纪后期才出现的思潮。妇女解放是伴随着新时代的曙光才出现的社会进步。但是,在二百多年前,曹雪芹就通过《红楼梦》提出了妇女问题,强调了普天下女子都是悲剧性的存在。

贾宝玉来到薄命司前,看到一副对联: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宝玉看了,便知感叹。”宝玉果然是“些微有知识的人”,一点就通,还没走进薄命司,就先感叹了。

《红楼梦》里出现的女性形象非常多。书里通过怡红院小丫鬟春燕之口,介绍了宝玉的一个观点,其实也就是曹雪芹的观点。他认为女孩子本是珍珠,是无价之宝;出嫁了就会变质,渐渐失去光彩,成为一颗死珠子;再老了,就变成鱼眼睛,令人憎恶。这的确是非常精彩的论点。他把“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的命题,在现实社会的格局中加以细化,告诉我们男权社会是怎样通过婚姻、家庭和社会的熏染,败坏着女性的身心。

我年轻的时候读《红楼梦》,总有个谁是坏人、谁是好人的框架。比如,王夫人驱逐金钏,导致金钏含羞投井而死,这已经让我对其反感。到后来她下令抄检大观园,对晴雯予以残酷打击,晴雯死后还催着赶紧把她送到外头烧掉。这真让我气得发抖,恨得牙痒。我读到宝玉在《芙蓉女儿诔》里说“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更是非常有共鸣,觉得王夫人很坏,理所当然是个反面形象。

后来我又细读《红楼梦》,发现曹雪芹在第七十四回对王夫人有这样的说法:“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胸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写?是反讽吗?不,不是反讽,而是非常认真地在交代王夫人的性格。后来,读得遍数多了,我就有所悟。

我仍然认为王夫人的所作所为是阶级压迫,但也认为王夫人是被摧残的活泼美丽的青春花朵。她也曾有过青春,也曾是颗纯净的珍珠,却在婚后被男权坐标下虚伪的道德价值观浸泡成了腐臭的死鱼眼睛。她的所作所为,并非因她天性邪恶。她辱骂、驱逐晴雯,是一种超出她们两个生命之间的性格冲突。

第七十七回,芳官、藕官、蕊官三个姑娘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决定削发为尼。水月庵和地藏庵的两个住持姑子趁机花言巧语,说三个姑娘想出家是高尚的意愿,让太太倒不要限制了她们的善念。曹雪芹接着使用了这样的叙述语言:“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今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心绪正烦,哪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

我后来悟出了曹雪芹写王夫人这段文本的高明。他不是先设定谁是坏人,然后去写他如何做坏事,而是非常真实地写出了具体的人在具体情境里,如何被社会主流价值体系那只无形的手支配着。个人的性格在这个过程中虽然也起作用,但如果要追究责任,那么主要的责任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是那制度赖以支撑的不正确的价值观。他对王夫人就是这样着笔,把她的性格写得非常准确,真实可信。他想肯定和否定、叹息与讽刺的内涵,全在里头了。

曹雪芹设计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从第五回直接写到的十四页图画和判词(正册十一页,副册一页,又副册两页)可以推知,他是不收“鱼眼睛”的。王夫人这样的妇人以及年龄与她相仿的一概不入册。除李纨和王熙凤外,册子里收的基本上都是青春女性。李纨有一个年龄不小的儿子,她应该已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王熙凤也已结婚生了女儿。她们作为珠子,虽然开始变颜色了,但毕竟还能闪光,也被他安排入册。

曹雪芹这样处理,跟警幻仙姑说各司里放的是“普天之下所有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并不矛盾。他写这整部书,是献给青春女性的。他写到的“死珠子”“鱼眼睛”都是陪衬。因为“死珠子”“鱼眼睛”已经被男权同化,成为被污染的生命了。虽然他也为这些曾经有过青春的女性叹息,但是,他不安排她们入册,因为她们虽不是天生的坏女人,但已经丧失了作为女子的代表性。他写王夫人时就把握了这个分寸。这是我们读《红楼梦》时应该搞清楚的。

贾宝玉进了薄命司,看见十数个大橱中,有一个封条上标明“金陵十二钗正册”。他很惊讶地说:“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这句话非常要紧。除了字面的意思,还让我们知道:小说里的荣国府、宁国府,还有后来建造的大观园,也就是全书第三回以后,除去第四回前面大半回的故事背景,是在北京而不是在南京。而且,宝玉并没有关于金陵的记忆。关于金陵的信息,他全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警幻仙姑听宝玉这样问,就跟他解释说:贵省女子固然很多,但这橱里的册页只选择要紧的录入。庸常之辈是没资格被录入的。于是,宝玉就看见另外两个大橱上面,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和“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字样。他去打开橱子,拿出册子来翻。

曹雪芹写得非常高妙。他不是写宝玉先看正册,再看副册,再看又副册……而是先看又副册,而且只看了两页,觉得不理解,就掷下不再看;再去拿副册看,也只看了一页就掷下了;最后才看正册,总算一口气把十一页全看完了。

宝玉只看了副册中的一页。这页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的判词是:“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这说的是甄英莲,也就是香菱。“两地生孤木”是拆字法,谜底是“桂”字。薛蟠娶来夏金桂后,香菱就被她折磨死了。高鹗写夏金桂死了,香菱被升格为正妻,这显然完全违背了这幅画和判词的预言。

副册收入了香菱,也就立了一个标杆,即身份跟她类似的女子应该被收在副册。香菱有双重身份。作为甄英莲,她是乡宦甄士隐的女儿。甄家在当地也算是望族。英莲虽然比不了簪缨侯门的贵族小姐,毕竟也算是小康之家的正经闺秀,比丫鬟仆妇的身份高多了。但她很小就被人偷走,长大后,被薛蟠买去做妾,因此她的身份就不如一般小康之家的待嫁小姐了。她平时也有小丫鬟服侍。书里写小丫鬟的名字叫臻儿。以香菱这两种身份做标杆,我们可以推测,跟她在一个册子里的女子,要么是正经的小姐,要么是给人做妾而又优点突出的女性。

在探究其他十一位女性是谁之前,我们需要先讨论一个问题:在副册里,香菱肯定是排在第一位吗?曹雪芹只在宝玉看正册时,非常明确地写了“只见头一页上”画着什么写着什么,然后一页页地往后看。因此,正册的排序是非常清楚的。但是在写宝玉看又副册和副册时,都没明确写出他看的是第几页,只写他“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所以虽然能猜到宝玉揭开副册看到的是香菱,但也不能肯定香菱所在的那一页就是副册的第一页。

对于香菱的出场,脂砚斋有多条批语。脂砚斋说,她日后会和她母亲一样,表现出“情性贤淑、深明礼义”的品质;她“根源不凡”,是“根并荷花一茎香”,是一个超越一般水平的美女。荣国府里的人们都不清楚她的来历,只是觉得她的模样、品格跟秦可卿相像。那时她还只是个小丫头,自己也完全失去了记忆,但她浑身上下却散发出高贵的气质。

第一回中,甄士隐抱着甄英莲在街上看热闹。一僧一道朝他们走了过来。疯和尚跟他说:“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也是香菱和秦可卿的共同之处。针对这八个字,脂砚斋写下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眉批:“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有命无运、累及爹娘”八个字,尤其前四个字,不仅是对香菱和秦可卿,也是对书中所有女子,乃至作者本人的一种概括,表达出个体生命与遭逢的时代、地域、社会、人际之间的复杂关系,是一种悲观的、沉痛的叹息。曹雪芹不是在宣扬迷信、宣扬宿命论,而是在沉痛之余,通过全书的文本,特别是通过贾宝玉的形象,弘扬与命运抗争的精神。他呕心沥血地写这部书,本身就是一种向不幸命运挑战的积极行为。

香菱是全书头一个出场的女性角色,又是照应全书女性命运的很重要的象征性角色。贾家四位小姐的名字合起来才构成了“原应叹息”的意思,而她一个人的名字就表达了“真应该怜惜”的感叹。在八十回后,她的惨死应该同样具有象征意义。她被夏金桂害死的时候正值夏天。夏天本是最适合莲花、菱角生长的季节,但夏金桂却在这时摧毁了她。“金桂”谐音“金贵”,是金殿里的权贵。当然这只是一种象征,并不代表夏金桂是皇宫里的人。夏金桂的出身和身份,在书里交代得很清楚。

香菱之死不仅是她一个人的悲剧,也是全书众女儿总悲剧的预兆。因此,我觉得在金陵十二钗副册里,香菱应该排在第一。宝玉揭开副册时,看到的就是第一页,只是没有继续往下看。这是曹雪芹的写作艺术和技巧。小说里的艺术形象,即使有生活原型,也只能由作者驱使。曹雪芹故意这么写,故意留给我们一个巨大的悬念——金陵十二钗副册里,如果香菱排第一,那么依次往下的人又该是谁呢?

我讲讲自己的看法。这只是一家之言。毕竟到目前为止,没有人真的发现一部历经劫波仍侥幸存世的曹雪芹原笔原意的包括八十回后内容的手抄本。因此,所有想探究金陵十二钗副册、又副册的人,都只能从前八十回的本子里寻找根据,做出自己的推测。

排在副册第二位的应该是平儿。

平儿在前八十回地位并不高,只是一个通房大丫鬟,连妾都不是。通房大丫鬟,就是在主子夫妇行房事的时候,不但可以贴身伺候,还可以在主子招呼下一起行房。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到了王熙凤他们的那个小院里。大中午的,贾琏、王熙凤和平儿就在屋子里行房事。曹雪芹写得很含蓄,只有寥寥几句:“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贾琏为什么笑?为什么平儿从房里出来?为什么她叫丰儿舀水进去?因为读者都能意会到,所以他没必要多写。脂砚斋说,这种笔法叫“柳藏鹦鹉语方知”。

平儿的地位比一般丫鬟高,却又还不是正式的妾。她的处境是很悲苦的。王熙凤是一个醋汁子拧出来的人,可以让平儿“通房”,却不能容忍平儿单独跟贾琏在一起。这在第二十一回有具体描写。

书里交代,平儿和袭人出身相似,不同于鸳鸯等人。贾府丫鬟的来历大体有三种:第一种是家生家养的丫鬟。父母乃至更上一辈就是府里的仆人,生下的儿女也是世代为奴。鸳鸯就是这种出身。她父母在南京给贾家看守旧宅;兄嫂在贾母房中,一个当买办,一个是浆洗方面的头儿;她则很早被挑选到贾母身边伺候贾母。第二种是贾府买来的丫鬟。本是良家女子,因为家里穷,就被卖到贵族人家当丫鬟。平儿、袭人就是这样的丫鬟。袭人被荣国府买来后,先在贾母房里当丫鬟,那时候叫珍珠,后来服侍宝玉,才改名袭人。平儿原是王家买来的丫鬟,随王熙凤来到贾琏身边,等于是个活嫁妆。袭人与其父母、哥哥同在一个城市,而且离得不远,还有回去团聚探视的机会;平儿却已跟家里人失去了联系。第三种是别人赠予的丫鬟。晴雯就是赖嬷嬷献给贾母的丫鬟。书里还写到,贾府为了操办元春省亲,买了十二个女孩子,让她们学戏,好在省亲时表演。后来,朝廷因老太妃过世,禁止民间唱戏娱乐,也暂停了省亲活动。她们里头死了一个走了三个,剩下的女孩都分给不同的主子当丫鬟,不久后又都遣散了。这不是府里丫鬟的常规来源。

到故事开始时,跟平儿一起陪嫁过来的大丫鬟,在王熙凤的淫威下要么死了,要么走了,只剩一个平儿了。宝玉说她面对贾琏之俗、凤姐之威,竟能周旋下来,真不容易。曹雪芹借宝玉之口评价平儿是一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光靠品质,平儿未必能排入副册。但是,八十回后贾府遭到毁灭性打击之前,王熙凤很可能已经被贾琏休掉了。李纨在第四十五回说的王熙凤跟平儿“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的预言,竟成了现实。平儿成了贾琏的正妻,就符合入副册的条件了。

贾家覆灭后,贾琏应该会被发配到打牲乌拉、宁古塔一类的边远严寒之地。平儿或是跟着过去受苦;或是像李煦的家人一样,被官府拍卖。

书里关于平儿的描写极多,从各个角度展现了她的人格光彩。在第六十一回“判冤决狱平儿行权”中,曹雪芹通过平儿的作为,以及延伸到第六十二回开头的话语,表达了一种政治智慧:“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若得不了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平儿的深刻含义也尽在其中了——世界难得一平啊!

排在副册第三位的应该是薛宝琴。

有人认为薛宝琴一切方面都圆满,不会被收入薄命司的册子。我并不认同这种看法。第五十回,贾母细问薛宝琴的情况。薛姨妈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可惜这孩子没福。”她父亲前年就没了,母亲又得了痰症,她已经无法依靠父母了。宝琴告别了父母之爱,处境跟史湘云接近。在当时的社会,她也算得上是红颜薄命了。她被许配给了梅翰林,到京城来之后,她哥哥薛蝌带着她,准备出嫁的种种事宜。虽然八十回后关于薛宝琴的文字我们一无所知,但是前八十回还有一些关于她命运的暗示。

第七十回,大家写柳絮词。薛宝琴写的是一阕《西江月》,有一句:“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三春”是时间概念,指三个美好的年头。这一句尤其明显。如果“三春”认定为元、迎、探、惜里的三位,无论挑出哪三位来,也难跟“事业”构成一个词组。四位女子哪有共同的“事业”?“三春事业”显然是指贾府在三个年头里,被越来越深地卷入“月派”苦心经营的“事业”。结果“付东风”,贾府随风而散。四大家族一损俱损,所有人都面临被打、被杀、被卖的悲惨命运,薛宝琴也在劫难逃。“明月梅花一梦”句,“明月”和“梅花”都成为怅惘一梦,可见她没嫁给梅家,婚姻成了泡影。她怎么会有幸福圆满的结局呢?全词的最后一句是:“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这句话的意思更清楚了。从江南的甄家到江北的贾家,都难逃噩运。甄家被皇帝抄家治罪,在八十回里已经写到。山雨欲来风满楼。在暴风雨正式席卷时,甄家一定会“接二连三、牵五挂四”(第一回里写火灾的话)地株连到史、王、薛家,乃至更多的府第和人。实际上,薛宝琴已经通过这阕《西江月》告诉我们:她后来也是颠沛流离,“偏是离人恨重”。薛宝钗评价她的词:“终不免过于丧败。”曹雪芹会特意让一位并不薄命的幸福女性发出丧败之音吗?

在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中,怀古诗一共有十首,都是灯谜诗。历来都有读者和研究者费尽心力来猜,也不断公布自己猜出的谜底,但能让绝大多数人认同的答案,至今还没出现,有待于大家的共同努力。如果诗有十二首,我们就比较容易形成思路,可以往暗示十二钗的路子上去琢磨。但是,曹雪芹只设计了十首,极大地增加了猜出谜底的难度。

我认为,这十首诗肯定别有深意,绝不是随便写出来充塞篇幅的可有可无的文字。对薛宝琴写的这十首怀古为题的灯谜诗,我一直在猜,但还没有形成贯通性的解读,现在只挑出最后那首《梅花观怀古》来讨论一下。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我认为,这首诗预告了薛宝琴八十回后的命运。这首诗取自《牡丹亭》。在《牡丹亭》里,“不在梅边在柳边”是强调杜丽娘最终跟书生柳梦梅的结合;薛宝琴引用这句诗则是喻指她以后不是在姓梅的人身边,而是在姓柳的人身边。八十回后,她没能嫁到梅翰林家,而是在经历一番极富戏剧性的波折后嫁给了柳湘莲。

薛宝琴和柳湘莲的结合,跟杜丽娘和柳梦梅的故事一样,跟画有关系。第五十回一再写到有关画的事情。薛宝琴和抱着梅瓶的丫鬟小螺正是画中人。贾母屋里有幅《双艳图》,是明代大画家仇十洲的作品。贾母说,宝琴雪下折梅的样子比画上的女子还好。惜春作画时,贾母命令她一定要把宝琴、小螺和梅花“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很显然,这些情节都是伏笔。贾府被抄家,《双艳图》肯定会被抄走。惜春没能画完的画,说不定早已被她自己毁掉。《双艳图》可能流散到了社会上,被柳湘莲得到。

薛宝琴和柳湘莲遇合,又经历了离别。在这个过程中,“春香”(《牡丹亭》里的丫鬟,后来已经成为“丫鬟”的代指)为两人的团圆发挥了关键作用。这个丫鬟也许是书中的小螺,也许是贾府其他的幸存者。两人聚而离、离而合,大约经历了一年时间。

在《西江月》词里,薛宝琴说“三春事业付东风”。这首怀古诗则说:“一别西风又一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东风”在薛宝琴的词里是一种摧毁“三春事业”的力量;而在怀古诗里,与“东风”对立的“西风”,显然是柳湘莲一方的代称。薛宝琴最后虽然得以与柳湘莲结合,但也只能以政治失败者的身份低调地艰难生存。她以这样的命运入薄命司的册子,也就不让人奇怪了。

排在副册第四、第五位的应该是尤三姐、尤二姐。

“红楼二尤”的故事,从第六十四回到第六十九回,大体贯穿了六回,很集中。这个故事很完整,给人一种镶嵌进去的感觉。不止一位研究者指出,第六十四回和第六十七回可能不是曹雪芹的原笔。因为在高鹗续书之前,有的手抄本里已经有这两回了,所以这两回肯定不是高鹗补上的。有研究者认为,这两回可能是跟曹雪芹关系密切的人在曹雪芹死后补写的。脂砚斋可能就是这位补写的人。

我认为,尤三姐要排在尤二姐的前面。

尤三姐是一个想发挥主观能动性,改变自己的命运轨迹,追求新生活的刚烈女性。她本来和尤二姐一样,有些水性杨花,惹得贾珍、贾琏、贾蓉等都想占她便宜,甚至想霸占她。曹雪芹把她刻画得活灵活现。第六十五回,她一个人应付贾珍、贾琏。“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村俗流言,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她的放荡,其实是在特殊环境中非常无奈、悲壮的反抗。

《红楼梦》全书只写了两个女人的脚,一个是尤三姐的脚,一个是傻大姐的脚。傻大姐有两只大脚。贾府应该是满汉杂处,有的女性是天足,有的女性是小脚。曹雪芹下笔很谨慎,尽量不去直接描写。他只写了尤三姐是裹小脚的。第六十五回写到尤三姐的穿着做派:“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曹雪芹写尤二姐的脚就相当含蓄,以致现在有些读者读不懂了。第六十九回,凤姐假装贤惠,把尤二姐骗进荣国府,带去见贾母。贾母戴了眼镜,像验货般地查看她。先瞧了她的皮肉儿,看了她的手,“鸳鸯又揭起裙子来”。鸳鸯是让贾母看她的小脚裹得好不好。贾母从头到脚检验完了,才做出“更是个齐全孩子”的评价,甚至说比凤姐还俊。这说明,二尤是汉族妇女。她们在父亲死后,跟着母亲改嫁,这在旧社会被叫作“拖油瓶”,是非常让人看不起的。她们到了名义上的姐姐家,就遭到那边两代男主子的调戏欺凌。

尤三姐在险恶的生活环境里,决心痛改前非,自主择人出嫁。她要委身柳湘莲,没想到最后却是一个急促而惨烈的大悲剧。造成她大悲剧的关键因素,是贾宝玉的两句话。第六十六回,柳湘莲向他最信任的好友贾宝玉问起尤三姐。宝玉实话实说:“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王八!”这反应是出乎意料的强烈。宝玉听后,脸立刻就红了。

早就有人指出:宝玉一语死三姐。第六十六回的描写,能让我们感觉到贾宝玉对两位小姨是非常体贴的。贾敬的丧事里,和尚来绕着棺材念经,宝玉故意挡在她们前头,为的是不让和尚们身上的肮脏气味熏了她们;当时人多,老婆子顺手拿个茶杯给尤二姐倒茶,宝玉连忙阻止,说那茶杯他用脏了,让老婆子去另洗了再拿来。既然他在这样一些小事上都能体贴二尤,曹雪芹为什么要让他来点燃柳湘莲悔婚,尤三姐用鸳鸯剑自刎的导火索呢?

我们熟悉的文艺理论,比如典型论,就会说曹雪芹这样写不对头。他已经刻画出了一个维护女性、向封建社会男权挑战、体现着新兴社会力量正在萌芽的典型形象,却又随随便便写下一笔,竟使他成为一桩惨剧、一条人命的责任人。这是属于曹雪芹自己的美学原则。他从真人真事取材,“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他对素材有筛选,有在其基础上的虚构,有夸张渲染,有合并挪移,还使用了许多技巧,有很多伏笔,也不断变换、翻新着写作花样。但是,有一条是他坚持到底绝不改变的——写出复杂的人性和诡谲的命运。

曹雪芹为贾宝玉的形象定了基调,肯定他是个护花王子,但也能冷峻下笔,写出他人格中的弱点和缺点,写出他偶然的暴虐、放纵和出言轻率。如果宝玉没那么跟柳湘莲说话,柳湘莲会不会娶了尤三姐?这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其实,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因为尤三姐已经因此香消玉殒;宝玉也在心灵深处永远地悔恨不已,忏悔不已。曹雪芹这样写,可以使我们对人性的复杂、命运的神秘产生悠远而深刻的思考。

排在副册第五位的应该是尤二姐。这个形象已经被人们分析得很多了,我也没什么独特的看法,就从略了。

排在副册第六位的应该是尤氏。

尤氏应该是三十出头,比李纨略大。第七十六回,贾母带领大家中秋团聚。夜深了,尤氏说:“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母就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团圆团圆,如何为我耽搁了。”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

那个时代,傅秋芳二十四岁还没出嫁,是很出格的现象。尤氏那么大才成为贾珍的填房,到故事发展至这一回,也不过是三十三岁左右。贾母说贾珍和她是“小夫妻”,是有意往小了说;尤氏说自己“奔四十岁”,又故意往大了说。虽然她可能是各册里年龄最大的,而且也嫁了人,早已不是颗“无价的珍珠”,但是,从书里关于她的种种情节来看,她跟李纨、王熙凤应该是三足鼎立。既然那两位可以入册,那么她也就有入册的资格。她也还不是颗“死珠”,更没有成为“鱼眼睛”。

要论人格,尤氏没有李纨的自私,更没有王熙凤的歹毒。她的平和、善良、宽容、忍让都能给读者留下印象。第四十三回,贾母牵头“凑份子”给王熙凤过生日,派她操办。她发现王熙凤并没有像在贾母跟前承诺的那样替李纨出一份,就爽性把一些人交来的份子钱退还给了本人,其中包括周姨娘和赵姨娘。

周姨娘在书里只是一个影子;赵姨娘的戏比较多,是一个蝎蝎蜇蜇、人人讨厌的角色,但尤氏也还能善待她,这一笔很要紧。曹雪芹还特意写,周姨娘和赵姨娘一开始还不敢收。尤氏就说:“你们可怜见的,那里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两位姨娘才千恩万谢地收了。尤氏是宁国府的人,在财产继承权上跟赵姨娘了无关系;王熙凤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又来到荣国府管家,与赵姨娘有难以调和的矛盾。周姨娘没有生育,没有什么竞争资本;赵姨娘却为贾政生了儿子。从书里的多处描写可以看出,贾政晚上睡觉,是赵姨娘来服侍他,赵姨娘依然拥有贾政的宠爱。王、赵之间的冲突经常白热化,这是荣、宁二府众人皆知的。尤氏如果明哲保身,实在犯不上找上门把份子钱退还给赵姨娘。我们从这个细节就可以看出,尤氏的人品确在李纨和王熙凤之上。

尤氏的办事能力也很出众。她为凤姐张罗生日,退了若干份子钱,把剩下的银子全部投了进去。“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女先儿全有,都打点取乐玩耍。”尤氏把活动搞得有声有色,这本应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却没想到“变生不测凤姐泼醋”,但那是贾琏和王熙凤自己的问题,与尤氏无关。

贾府后来倾覆,“造衅开端实在宁”,贾珍一定被惩治得最惨。尤氏作为首名“犯妇”,其下场可想而知。

排在副册第七位的应该是邢岫烟。

邢岫烟后来嫁给了薛蝌,成为四大家族的一位媳妇。但是,就在她嫁过去没多久,贾家就倾覆了。一损俱损之下,薛家也受到了打击,他们夫妇二人的命运一定非常艰辛。她那首《咏红梅花》诗的最后一句是“浓淡由他冰雪中”。可见邢岫烟最后也只能在社会的冰雪中,寻求心理的平衡和生存的缝隙。

排在副册第八位、第九位的应该是李纨寡婶的两个女儿,姐姐李纹排在第八位,妹妹李绮排在第九位。

李纹在第五十回也有一首《咏红梅花》诗,里头有两句是:“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可见,她们也是悲剧性的结局。李绮在前八十回的戏更少一些。高鹗安排她后来嫁给了甄宝玉,这真令人匪夷所思,曹雪芹绝不会有这样的设计。

排在副册第十位的应该是傅秋芳。

八十回后,傅秋芳应该会正式亮相,并在救助宝玉的事情上起到作用。很可能她后来嫁给了达官贵人,并具有一定的经济实力,高价赎出了狱中的宝玉。她的哥哥一直想把她嫁给权贵,可是她到二十四岁还没出嫁。在当时社会,耗到这个岁数,莫说嫁给权贵,就是嫁给一般家庭的男子也困难了,所以她最后很可能做了填房。她的青春年华都白白流逝了。她自己一定总想嫁一个如意郎君,但到头来,她哥哥攀附权贵的目的可能达到了,而她自己却绝无幸福可言,也是一个红颜薄命的女性。

排在副册第十一位的应该是喜鸾,第十二位的应该是四姐儿。

第七十一回,贾母八十大寿,族中的二十几个孙女儿都来祝寿。贾□的母亲带了女儿喜鸾,贾琼的母亲带了女儿四姐儿。贾母觉得这两个女孩的模样和说话行事都出众,就把她们叫到自己榻前来坐,又把她们留下来住,嘱咐府里的人不能嫌她们家里穷,要精心照看。喜鸾还说过很天真的话。她们是贾氏家族的旁支亲戚,出场时虽然穷,但后来可能还会有起伏波折。她们在贾府走向衰败的前夕才被贾母看上,并很可能从此关系密切。这不是福,而是祸!曹雪芹安排两位小姐在第七十一回出场,不会是废墨赘笔,八十回后一定还会写到她们,也许就是通过她们被无辜株连,加重了全书的悲剧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