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睿枫是回到江北省城江州第三天后才见到奉水市长高原的。
省里突然开会,高原约见他的计划被打乱。会议刚结束,高原便打来电话,问他从香港回来没?史睿枫说回来已经三天了,在等市长召见呢。
“召见?史总你什么意思,不想跟我这个芝麻官谈是不?”高原口气不是太好。
史睿枫赶忙说:“市长多想了,我可是接到电话就赶来的。”
高原那边笑了一声,道:“能赶来就好,我要谢谢史总。”
两人关系算不上熟但也绝不能称生,而且他们的认识还有段故事。史睿枫辞去香港那边工作打算到内陆发展时,有人给他建议,大陆从事船业,务必要去拜访一位前辈。前辈叫谢冰,海洋大学博士生导师、中国船业顶级专家。史睿枫早就知道谢老大名,并且被他的很多观点所折服。一听有人推荐他跟谢老认识,史睿枫大喜。在香港时他就为见谢老做足了准备,非但查阅了许多资料,而且就谢老有可能关注的话题做了备忘录。到了内陆,海宁这边还没安顿妥当,史睿枫就急不可待地去拜见谢老。谢老不但热情好客,而且很健谈。幽默风趣,见解深刻,给史睿枫留下深刻印象。尤其他对中国经济的看法,以及中国企业家面临的几大困境,更是给史睿枫上了一堂课。两人很快建立了不同寻常的关系。
打那以后,史睿枫只要有空闲,就去青岛拜见谢老,从他那里获得能量。谢老呢,也真心想交他这个朋友,期望他能在海宁有所作为,不要辜负了这个时代。“时代”两个字,更让史睿枫感到一种使命。巧的是,高原也是谢老欣赏的弟子。高原大学期间学的是海洋生态学,后来在职读研,一路读到了博士,导师正好是谢老。
谢老一度时间很感慨,认为高原丢弃专业从政,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学术的不负责,一心劝高原回到学术界,潜心做学问。无奈高原志不在此,据谢老说,高原对政治有着非同一般的痴迷,本科期间就选修不少政治课,在职读研时,常常跑去听政治系和哲学系教授的讲座。
“他是一心要当官啊。”谢老叹,“不过也好,政治场是该有高原这样的人在,至少,会让血液变得干净些,也更有活力。”
开始谢老并没打算介绍他们认识,只是史睿枫前去拜访,两人谈到目前国内的政治改革还有经济环境等大问题时,谢老会不自禁地谈起他这个得意弟子来,还说高原身上有许多东西可学,至少可以借鉴。后来许肖彬出事,谢老突然打电话让史睿枫去一趟青岛。到了青岛,谢老直言不讳说:“想不想认识高原?”
“这个……”史睿枫当时有些犹豫,他还没想过刻意认识谁,在他看来,能有谢老这样的良师益友已经足矣,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交友上。正要婉言谢绝,谢老忽然说:“他马上成你父母官了,奉水市长,对这个感兴趣吧?”谢老说完,诡秘地一笑。史睿枫这才知道谢老急着叫他来的用意。谢老说过,你可以对政治不感兴趣,也可以对官员有这样那样的看法,但搞企业,有一条你务必记住,那就是务必搞好跟官员的关系,尤其地方官,某些时候,他们对企业有生杀大权。谢老同时提醒他,跟官员交往,一要把握好尺度,不能浅,更不能深,进退要自由,不要让人家将你勒裤腰带上。第二,遇到优秀的官员,要意交,不可混交。
“意交就是交他们的思想,交他们的信息,从他们那里获取你想知道的东西。混交就是跟他们捆一起,这个不提倡,会出事的,一旦出了必是大事。”谢老说。史睿枫觉得非常有理。
“就怕人家不乐意。”史睿枫已经猜测到,高原可能就是谢老说的优秀的官员。
“这个由不得他。再说他到奉水,也不指望成为孤家寡人是不?你需要从他这个市长手里要政策要信息,甚至要资金要项目。他呢,同样希望你这样的企业家为他描绘蓝图。”按谢老的说法,官员多是规划或设计未来的,他们的蓝图往往在嘴上或文件里,如何描绘出来,描到什么程度,就要看企业家的。
就这样,两个原本不相识的人在谢老家里相遇。就着一壶茶,三人谈了一个下午。那是周末,天气很好,蓝得醉人,谢老住的是二层小洋楼,他们在楼下晒着太阳。史睿枫惊叹于高原的博学,谈起什么来都能说上一大通,怪不得谢老会推荐他。史睿枫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因为他知道,官员大都喜欢别人以他为中心,哪怕是闲谈这种场合,也不喜欢别人抢风头。后来谢老说,史总别老闷着,叫你们来,就是让你们两人敞开谈,互相拿出真知灼见来,而不是假惺惺的客套。史睿枫只好谈了到内陆五年的感受,还有对民营企业现状的几点忧虑。“离了政府不行,政府这只手干预太多更不行,真是离不开分不得,个中尺度,难以把握。更致命的,政府决策老是跟企业脱节,逼着企业改变节奏和步伐,企业跟得非常吃力。”史睿枫诚恳道。
“如果不跟,企业就能好吗?”高原没就这个问题多谈,而是反问道。
史睿枫还真心回答不了。是啊,到内陆五年多,四处感受到的,是企业家们抱怨环境不好,政府管得多,限制多,企业自主权难以落实。他也就跟着风往那边跑了,也认为问题出在政府这个层面。经高原这一反问,他才猛思,如果企业不跟,会是什么结果?答案似乎很明显,死得更快。
如果说史睿枫是因这一句反问对高原刮目相看,可能有些过。但是高原确有过人之处,这在后来的交往中越发得到印证。在官场中,高原算是个另类。但是他们之间的接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流畅那么快意,两人见面不是太多,而且都有些打不开,彼此在设着墙。史睿枫在揣摩高原,高原呢,同样也在揣摩他,两人还没达到彻底放下心来做朋友的那个境界。
“市长您在何处,要不给个地址,我去拜见?”史睿枫客气地说。
“感觉史总口气怪怪的,是不是跟我见外,这可不好,不容许的。我刚开完会,还在省城,如果史总方便,等下我找个地方,就近谈。”到底是官员,高原说话口气真是不能和史睿枫比,有一种天然的霸气。
“好吧,等市长电话。”
史睿枫怎么也没想到,高原会把周船雨也叫来。史睿枫兴致勃勃赶到湄江边上圣贤楼茶坊时,一眼看见了周船雨。周船雨身着艳丽的红色长衫,一头黑发飘在腰间。怎么她也在,不是去了广州么?史睿枫心里嘀咕。等泊好车,到了茶坊门前,高原跟周船雨已经笑眯眯地迎过来。周船雨倒也大方,坦然伸出手来:“好久不见,史总可好?”史睿枫边打量高原边跟周船雨说:“周小姐到哪都是风景啊,还在车里就闻到你发香了。”
“史总好嗅觉,到底跟别人不一样,你这一说,我倒是有点怕了?”周船雨也不矜持,就着话跟史睿枫打起嘴仗。
“怕什么?”史睿枫笑着跟过去一句。
“怕被史总看穿。刚才市长还说,史总目光了得,别人云里雾里的事,到史总这里,一应儿洞若观火。”
“我是孙悟空啊,火眼金睛?”
“那可不敢,史总要是孙悟空,那我可就成妖怪了,不想挨你的金箍棒。”
这个周船雨,开玩笑都能引出深意来。史睿枫浅浅一笑,不敢恋战,生怕周船雨再说出什么来。
市长高原客气而热烈地请他们进了茶坊。周船雨却凑上前来,悄悄道:“史总知道不,有时候我还真想做妖怪的,被人打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有时候史睿枫想,如果不是南洋跟海宁的关系,周船雨真是可以做朋友的。高端、大气、美艳,个别时候又有淑女的端庄,再加上国外大公司锻炼出来的特别气质,让她有了一种混合型味道。哦,对不起,史睿枫用了“味道”这个词。其实人真是有“味道”的,人跟人的不同,最直接的感受就是这“味”的不同。有的人需要反复咀嚼,反复品,有些人却完全可以一眼洞穿,而且不再想看第二眼。
一个挺有“味道”的女人。史睿枫再次重复了“味道”二字。可惜他们是冤家。
“船雨小姐也是刚刚从外地赶回来,不好意思啊,把二位大老板折腾来折腾去,对不住对不住,都怪我高原是个急性子。”高原一边客气一边解释,说不急真不行,再不急,他这个市长就该歇业了。
“太夸张了吧。”史睿枫随声附和,周船雨也说:“当市长的,就是喜欢煽情。”
高原哈哈大笑:“煽情,我煽什么情了,今天咱可不是谈情说爱来的。”
一句话,居然让二位红了脸。周船雨偷偷斜了史睿枫一眼,没想史睿枫目光也瞟在她脸上,脸更加红起来。“世间哪有那么多情,如果有,我倒是天天想谈。”她像是替自己解围似地说。史睿枫没多言,只是在心里揣摩着这个女人。
包房是高原提前订的,老板娘恭迎在门口,一个干干净净十分清爽的女人,跟高原很熟,一看高原就是这里常客。后来才知道,老板娘是高原司机的爱人。
进了包房,高原先强调:“今天说好了,二位不能跟我抢单,我是虚心请二位来讨教。都说市长是吃企业家的,今天让我这个市长做一次东,也让你们享受一下被人请的幸福感。”然后回头跟老板娘点了茶还有点心,几样干果。
初开始时是有些不自然,史睿枫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周船雨,周船雨怕也同样,大大方方一个人,竟露出局促来。高原见状,笑说:“怎么,你俩不认识啊,都快成冤家对头了,怎么还跟陌生人似的?”这就是高原的风格,能将尴尬的事说得一点不尴尬。
史睿枫笑道:“我是被大美女晃了眼,一时醒不过神。”
“就这点出息?”高原说,“我不信你史老板也会犯花痴,不是说啥样的美女也进不了你法眼么?”
“史老总是拿我埋汰呢,他身边美女如云,哪能轮到我晃他眼,怕是我扫了史总的兴吧?”周船雨也是故意。
“哪,哪,周小姐要是这么说,我可不敢接话了。”
“你俩,好吧,都别试探了,你俩这样可真就有些扫兴。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今天我是拿二位当挚友的,咱把不痛快的事都撂开,回到奉水,你俩怎么竞争都行,今天不许,明白不?”高原名着是敲打,实则还是为了让气氛彻底松懈下来。
两人都说可以。
茶来了,老板娘要亲自冲泡,周船雨不让,说她是行家,要给市长露一手。说是给市长露,眼睛却一直瞄着史睿枫,那眼里是有东西的。史睿枫也察觉到了,目光一扭,看墙上字画去了。
周船雨接过茶具,打发了老板娘,真就自己操作起来。史睿枫还是没忍住,被周船雨手上动作吸引,一时眼花缭乱。人精就是啥方面都精,你能想象看上去贵族派十足的周船雨弄起茶道来,竟十分在行,如果不是穿的太耀眼,真还跟茶女有一拼呢。
茶香飘起,几句玩笑后,气氛缓和下来。尤其史睿枫和周船雨,各自脸上的不适、紧张退了许多,像是找到了感觉般,渐渐从容。
“再次说声对不起,让二位等了好几天。”市长高原是个怪人,似乎在他心里,这二位就不该有什么成见,前仇旧恨,那都是属于别人的,跟他们无关。
周船雨抿嘴一笑,贫了起来:“没事,市长是大忙人,只有市长忙,咱小老百姓才有好日子过不是嘛?”
“乱忙,整天赶场子开会,屁股都要坐烂了。”高原叫苦。
“市长有会开,我们才有活干。”史睿枫也学周船雨样子说了句玩笑话,盯着周船雨漂亮的手指看了半天,那手指曾经是戴过戒指的。
“扯不上边,不是项目,省里通报老许案,顺便找奉水的同志了解情况。”
“哦——”一听是许肖彬案,史睿枫暗暗紧张,竖起耳朵,想听。
高原却只说一句,好像许肖彬案跟他们都没关系,话题很快转过去,高原说起了奉水河。“奉水河的事,相信二位已有不少想法,今天呢,我是想诚心听听二位意见,希望二位都能跟我讲实话。”
“又要大动作啊?”周船雨停下手上动作,夸张地说。
“动作肯定要有,至于大不大,就要看二位的了,二位可是我的财神爷。”高原呵呵笑着。边说边观察二位表情,周船雨回过头,专心冲起了茶,史睿枫眉头紧皱,一时不知怎么回答。高原夸赞周船雨:“手艺不错嘛,以后要多请我喝,我这人没别的嗜好,就爱一口茶。”又转向史睿枫,“怎么样,这地方环境还可以吧?”
史睿枫自然说不错,顺带夸赞一声市长就是不一般,喝茶都这么讲品位。心里却道,高原在试探他呢。官员说话向来不明说,也不会一句话捅到底。东一句西一句,忽然正事忽然乱侃,听上去拉拉杂杂,没有主题,让你思绪跟着乱飘。但你真要乱了,那就啥也谈不成,你在官员眼里,自然少了分量。这便是官员说话的艺术,话是风筝,看似随风飘,绳子却牢牢系在他手里。
“那你聘了我吧,我去当个秘书。”见史睿枫冷场,周船雨又有了笑声。她在高原面前,的确比史睿枫自然。虽然这是漂亮女人的天性,但史睿枫据此还是断定,周船雨跟高原的接触,一定比他多。这方面又比她慢了一步,高原有点怪自己。
“对了史总,听说你先后几次去了奉水河,应该酝酿好什么了吧?”没想高原很快就冲他开了刀。
“市长过奖,搞船的,离不开河,习惯性使然,几天不去河边江边,心里不踏实。”史睿枫说。
“好啊史总,这么快就打起奉水河主意了,我可要跟你争哟。”周船雨起哄。这时候的周船雨活泼得像个小女孩,看不出她跟史睿枫有什么宿怨,倒像是非常要好的两个人。人精。史睿枫感慨一声。
“假!”高原给了史睿枫这么一句。史睿枫一时难堪,谎话看来真不是乱说的。正欲纠正,周船雨又雪上加霜地道:“批的好,本来心里早有想法,故意不说,市长应该好好批评他。”说完,冲史睿枫挤了下眼。史睿枫心里,就又是一种滋味。这女人,到底在玩什么啊?
高原笑道:“不说没关系,我要的是你们心里有这条河。坦率讲,到现在我也没一个完整的想法。那么一条河放那儿,说它是宝,四通八达,是奉水连接世界的唯一通道,也是整个江北的水上交通枢纽。说它是烂泥塘,我看也像。多少年扔在那,谁也不管。河边那么多小企业,至少有二百多家吧?”
“二百三十二家。”史睿枫不由自主接话道。
“我就说你比我清楚嘛,史总你还不承认,这不露馅了。”高原哈哈笑着说,笑完,又道:“不过话说回来,搞企业的就是比我细心。我们是粗线条,你们呢,凡事得一笔一画,不然,你们这些企业家可都要失业哟。”
玩笑开过,高原正经起来:“这些企业当年红火过,也为奉水经济做过贡献。但现在落伍了,明显跟不上时代步伐,技术落后,设备陈旧,管理更是无从谈起。一半以上的在瘫痪,另有小半靠维修小渔船勉强度日。这些企业摆在那里,是个大问题啊。一方面大量污染水源,制造各种垃圾,影响奉水形象。另一方面,企业启动不了,效益无从谈起,社会负担就重,不稳定因素就多。更可怕的,它把一条本来是宝的河给白白浪费了。”
高原这番话,引起了史睿枫共鸣:“市长说的对,的确是浪费。”
“要我说,十年前就该有人这么想,当初上什么中国船城,明显是乱决策乱投资,那些钱要是用在治理奉水河上,怕早就见效了。”周船雨也说。
“不提船城,我们只谈这条河。”一听周船雨说起了船城,高原连忙提醒。史睿枫本来心里已没啥疙瘩了,既然高原敞开了谈,他也想敞开。谁知高原这话又让他多了心。高原为什么不提船城呢?好像在高原这里,别的都可以谈,独独船城,高原从来不提,也不提他前任许肖彬。
禁忌。史睿枫不得不佩服,高原在官场,快修炼成精了。史睿枫也结识一些官员,有些不成熟的官员,一旦就任某个地方,便急不可待地去否定前任,将前任的口号、方针、政策全部砍掉,树自己的旗行自己的令。高原不,这也许就是他的高明之处。
官员树自己的旗没错,奥妙在于你能不能否定前任?都说官场是一个不讲“德”的地方,那要看对谁,对下面对企业,官员可以言而无信可以出尔反尔,因为伤害的只是下面利益,对官场本身不构成危害。但在官场内部,官跟官之间,就很有学问了。一个不给别人留余地的人,自己的路又能宽到哪里去?
史睿枫又让高原上了一课。
这个下午,三个人喝淡了三壶茶,周船雨手都酸了,嚷着不再服务。史睿枫不会茶道,只有高原来。馥郁的茶香中,聊天气氛渐渐暖和,隔在周船雨和史睿枫心里那堵难受的墙暂时被扒掉,三人像朋友一样,漫无边际地聊着。
市长高原甚至跟他们讲了一个故事,说他大四那年,主动申请到奉水实习,那个时期的奉水真是热闹,几乎天天有新鲜事,一周就有一家跟造船相关的厂子开业。厂子虽然不大,但也是人们倾其所能。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激情高扬,发誓要将奉水建成中国最大的船业基地,甚至连广州山东都不放在眼里。他们认定中国最早的船就是从奉水码头开出去的,当年郑和下西洋,还专程到奉水买过船呢。于是乎,船业被当作市里重要产业,各种优惠政策,各种动员,银行上门贷款,市里天天找人谈话,后来又四处聘请专家到奉水实地培训。
“我那时也沾光啊,至少是大学生,又是学海洋经济专业的,算是跟船沾着边。到哪,人们都叫我高大学、高技术,天天有人向我请教问题。记忆最深的是一个叫沈兴发的男人,这人啥也不懂,以前替人开船,对造船一窍不通,但在政策鼓舞下,变卖家里所有家当,在奉水河边建了一座厂,兴达船厂。听说我是学海洋专业的,愣是拉我去他厂里,非要我跟他说说,将来奉水造的船,能不能开进东海?”
“我说干吗要往东海开,南海不行?沈兴发笑笑,东海大,我就想造一条大船,在最大的海洋上开来开去,上面大大写上奉水造三个字。”“你说,当时他们是幼稚呢,还是冲动,还是真的被鼓舞?”高原突然停下问。
周船雨略一思忖,道:“应该三者都有吧,不同时代,人们想法不一样。当然,急着改变现状应该是首要理由,中国人,穷怕了,政策一旦好起来,个个都想成富翁。”
史睿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跟芮晓旭他们走在奉水河畔,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厂子,他也想过这个问题。这么多厂,当时怎么建起来的?后来他看到那些稀奇古怪的厂名,似乎有点明白。高原提到的兴达船厂算是一例,还有四海、顺风、广发、神舟。当时他还问过芮晓旭,大陆这边给企业起名怎么都讲究这个?芮晓旭低头想了一会,道:“大陆人太不了解世界,所以什么都敢想,什么也都敢做,可惜,刚起步就纷纷倒下,死得很惨。”
“那他们为什么不先做好充分准备再上路呢?”
“一窝蜂,啥挣钱上啥,哪个项目火,大家全都跟风上,根本不考虑饱和不饱和。很多问题,这边人懒得去想,也想不明白。没有理性投资,有的全是投机。”芮晓旭说了句狠话。
此刻,这句话又响在史睿枫耳边。没有理性,有的只是投机。可这话显然不能讲给高原,而且高原问的也不是这意思,高原明显是在指当时的创业环境,是在强调政策诱因,也许下一步,他就要鼓舞他们两家的士气了。
史睿枫保持着警惕。来时他就想,奉水河开发,这是一道特大难题,在没有充分的论证和广泛的考察前,决不能轻易去碰。高原怎么想他不清楚,但在市里提出具体方案前,他不能将自己那个十分不成熟的想法供出去。不是他自私,一个连自己都没想明白的问题,怎么用来指导别人呢?说穿了,这里面还是个对待事物的严谨程度。不过他倒是很想听听周船雨怎么说。
周船雨真就说了,而且很多。高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拿话语称赞,鼓舞她。史睿枫听得却是目瞪口呆,心里连着起波澜。原以为自己是走在前面的,没想,人家走得更前。人家想法是成熟的,怎么开发,现有厂子怎么组合,项目一共分几期,每期投资大约多少。而且重要的是,周船雨提出了一个全新思路:不能把奉水河狭义地理解为一条只适合造船的河,也不能把奉水经济死盯在船上,要拓开视野,要围着区域经济做文章,而且这个区域不只限于江北,江北江南,甚至上海,都可能辐射到。
“船业是基点,当然也是核心,但现代船业必是大船业,而不只局限在造船修船上,那样我们就会被困住,应该把跟船业相关的行业全部包容进来,包括运输、物流、旅游观光甚至休闲养老,我觉得都能纳入到船业范围。奉水河是一块宝,不只有丰富的人文资源和厚重的历史,也不只有经久的造船史,要看重它在大区域经济中所能担当的角色,要把它当成一线城市的疏散地,或者货源供应地,必须将它提升,融入更多元素,这样做出来的项目,才是具有前瞻性的。”
听着听着,史睿枫脑子里忽然跳过一个念头,眼前这两个人,真是就奉水河做第一次交流?不像!第一次不会碰出这么深的东西。他奇怪地盯住高原,再看看周船雨,瞬间明白过来,人家两个心里早有谱了,没谱的只他一个!
那,他们为什么又请他来?史睿枫一时想不清楚。
后来,高原话里的意思出来了,高原请他们二位来,虽然不明说,但有一个明显的动机,是想让两家联手。高原说了一句:“你们是奉水的骨干企业,奉水的发展,少不了二位啊。”然后笑眯眯地看住他,而不是看住周船雨。
这茶,喝得不简单。但是不管怎么,这天的史睿枫还是很高兴的。一来他跟周船雨有了实质性的接触,周船雨并不像外面妖魔化的那样,跟她哥哥周船奉比起来,有很多闪光点。尤其能把两家恩怨放下,认真地谈事,这点史睿枫都很难做到。周船雨算是给他上了一课,让他懂得干企业,真还得放下一些东西。二来他也确实看出了高原的诚恳,还有急。急好,如果官员不急,这个世界的节拍就会慢上许多。史睿枫不喜欢那种慢条斯理的浪费。
告别时,周船雨背着高原跟他说:“今天很受益,但愿以后有机会能多跟史总交流,很想跟您学些东西呢。”史睿枫不知道周船雨是试探还是真心的,但也含着诚意说:“今天受益的应该是我,我也期望以后能跟周小姐多学习,海宁跟南洋虽是冤家,但都是船业,也都是奉水的,很多层面上应该有共同点。”
“我不想听冤家这个词,也不想站在企业角度,我只是想跟史总您学习,纯个人的。”周船雨脸上忽然有了另一种色彩,说话的腔调也明显跟刚才不一样。
这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