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睿枫是让奉水市长高原紧急从香港催回的。
高原在电话里说:“你马上回来,政府这边有重要事跟你商量。”新任市长高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这点史睿枫早有领教,他怕见这个人,但又想见这个人。怎么说呢,史睿枫以前对官员是有戒备之心的,总觉得他们说话很不靠谱,责任心尤其欠缺。对高原,却有另外一种感觉。
史睿枫相信,高原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应该不是什么好事,指不定跟范正乾失踪有关。
“好吧,我马上回来。”
飞机是下午四点的,先到北京,然后转机。史睿枫将母亲托付给陆阿姨,再三跟曾医生还有医院一位副院长做了叮嘱,要他们务必用心,尽快将病情查清,这边一有消息,他马上赶回来。陆阿姨舍不得他走,哭哭啼啼,史睿枫安慰道:“那边一点小事,办完马上回来。”陆阿姨说:“啥都是小事,可你总是被小事拖着。”母亲也在边上说:“当初我就不该让他去那边,我这是自作自受。”
不管怎么,史睿枫还是回来了。抵达北京,史睿枫想跟一朋友通个电话,说说母亲病情。朋友在北京人脉很广,这些年帮过史睿枫不少忙。史睿枫不是对香港医疗水平不放心,关键是来来去去太折腾,他还是想把母亲接到内陆。
刚要拨号,芮晓旭来了电话。史睿枫叹一声,接起,芮晓旭说她已到江北机场,是来接机的,告诉史睿枫江北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史睿枫有点不爽,问芮晓旭这么早候机场干吗,晚上九点多才能到,现在跑到机场,不是胡闹么。
芮晓旭说待在公司心里更发急,还不如早点来机场。“我想出来透透气,公司太压抑了,感觉整个人要疯掉。”
若在平时,史睿枫肯定会训几句。时间哪能这么浪费?对海宁每个员工,史睿枫都要求他们把每一分时间每一份精力全用到创造效益上。企业要提高效率,首先员工要有高效率。一个企业必须要有时间观,要分分秒秒去争、去珍惜。
在内陆,史睿枫感受最深的有两点,一是对时间的挥霍,不论是政府官员还是企业员工,都有充分理由去挥霍时间。比如这种迎来送往,史睿枫是最反感的。二是对工作不严谨不求真,能过则过,制度和规范摆在那里,但就是视而不见,大家全都一幅随心所欲无所谓的样子。这点真是令他伤心。一度,史睿枫近乎失望,觉得不应该到内陆,他习惯了另一个环境,在这里,什么也不适应,什么也受不了。但他还是克制自己,直到爱上海宁。
要说史睿枫也走过弯路,面对海宁一系列顽症,一开始采取的策略是忍,是看,将所有症状记下来,暗中去想办法解决。后来发现这样不行,不但没一点效果,反把自己也拖了进去,等于自己也在空熬时间。后来有一天,史睿枫发威了,他认为必须发火,必须拿该开刀的开刀。
史睿枫在公司公开发的第一把火,正是冲着接待。当时集团开内部会议,全国各地各公司负责人前往参加,公司行政部组织一个庞大的接待团队,负责迎来送往,仅接待费用,就高达数十万元。面对一长串名单还有令他心疼的那笔费用,史睿枫决定不再沉默,他在会上发力:“下面公司的负责人不认得总部,自己没长腿,需要你们来带路?”“我们是企业,不是政府机关,更不是慈善机构。政府需要面子,企业需要么?再说钱呢,政府有花不完的钱,我们有么,谁来挣?”史睿枫说出了一个大家司空见惯却又从不去思考的问题,最后他道:“这笔钱谁花的,谁负责吐出来!”
史睿枫那次真是发了狠,别人都以为他只是在会上说说,没想他说到做到,真就让行政部吐出了这笔钱,当然不是全部。由行政部核实,费用花谁身上,由谁所在的公司吐出来,行政部当月奖金全部取消,经理撤职。
事后才得知,接待方案事先是征得迟兆天同意的,在迟兆天这里,这种事习以为常,根本不觉得有什么。海宁一直沿袭这样的“传统”,迎来送去,搞的非常气派。迟兆天他们下去,下面要负责接待,吃喝玩乐,一应由下面安排。下面负责人到总部,总部同样宴请,美名曰礼尚往来。史睿枫此举,等于打破了一种局面,坏了一种平衡,不但行政部怨声载道,就连迟兆天,也很不高兴,认为史睿枫是拿行政部打他的脸。
格局是不能随便打破的,你动了某一根,其他就会有连锁反应。但格局又必须打破,某种格局久了,不但公司,包括公司每一个人,都会掉进一种旧的模式里,死气沉沉,毫无进取之心。如果你只在局部做手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你会陷入周而复始、越医越麻烦怪圈。这是史睿枫痛定思痛后得出的结论。他决定另辟蹊径,要动就从根上动。而海宁的根,就是迟兆天给这家企业灌输的盲目自大、刚愎自用。
史睿枫乱想一阵,觉得今天不能跟芮晓旭发脾气,她说的对,眼下这时候,哪个能安心工作?有时候,是得让员工出来透透气。“好吧,登机后给你电话。”
“有件事想跟史总说说,不知方便不?”芮晓旭又追过来一句。
史睿枫眉头一皱:“还有啥事,请讲。”
“英国方面刚来通知,西西小姐近期要到奉水,这次是来解除另外七艘大船的合同。”
“解除合同?”史睿枫诧异极了,一波未平,再起一波。西西小姐已经给海宁带来足够的麻烦,难道还要……
“老大别急,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大船出问题后,英方多次提出修订原来合约,西西小姐虽然为我们争取了不少,但毕竟大船失败,英方对我们的信心越来越小,西西小姐怕也无能为力。”芮晓旭耐心十足地说。
史睿枫叹一声。当年海宁跟英国船东斯密特·高签订的不只是这一艘大船,那时范正乾雄心勃勃,豪气冲天,加上大船签约成功,更加激发了他,对竞争对手南洋一点也不相让,两家几乎要火拼起来。据说这七艘中的五艘原本是要归于南洋的,就因范正乾豁了出去,一条船一条船的争。争的过程中又将南洋的致命缺陷揭出来,让南洋无法回击。
同行都知道,南洋造船,凭借的根本不是自有技术,是典型的组装。一条船接手后,分包出去,由各家船厂完成,最后南洋将其集中起来组装就行。只是英国人当时不了解南洋,经范正乾这样一揭,西西小姐再去调查,真相便一清二楚。这把英方吓了一跳,大名鼎鼎的南洋原来是这样!最终,海宁凭借自有技术和价格方面的强硬优势,成功击败南洋,将另外七艘一并签下,让整个业界为之一惊。
没想到,此举最终成为海宁最大的败笔,并为海宁埋下巨大的隐患。
“老大,我感觉这里面有猫腻,西西小姐尽管没说,但我怀疑,南洋一定在里面捣鬼。”
“捣鬼,南洋能捣什么鬼?”这说法倒新鲜,史睿枫还从没这么想。
芮晓旭接着说:“最近南洋那边很神秘,我听说,他们的谈判代表一个月前就去了英国,他们这是在反扑。”
“谈判代表?”史睿枫暗暗一惊,南洋居然干这种事,他这个ceo,怎么连这样的信息都没听到?
“目前还不能确定,老大你也知道,那个周船雨,比她哥哥更难对付。要叫我说,她才是海宁真正的对手。”
周船雨?史睿枫静静思考一会,思路似乎是被什么阻挡住了。过半天,道:“知道了,你做好接待准备,毕竟跟西西小姐有过那么长时间的接触,她又喜欢跟你在一起,不管怎么,都要拿她当尊贵的客人看。”
“可我不想输啊,老大,难道真的没一点办法了,您快想想办法嘛。”芮晓旭急了,居然在电话里求起了他。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史睿枫猛地打断,果断挂了电话。
登机还有一段时间,因为这个电话,史睿枫瞬间对任何事都没了兴趣,甚至将母亲的病也抛在了脑后。孤独地站在休息室窗前,透过玻璃,凝视窗外。北京的天不是太蓝,甚至还有一层霾。此时此刻,那笼罩在天空上面的霾,便成了翻滚不息的企业界争斗,吞噬着他的心。
南洋。半天,史睿枫重重吐出两个字,脚步一摔,离开窗前。
史睿枫离开vip休息室,打算去候机大厅。刚一出门,目光意外地看见了两个人。惊了几惊,脚步下意识地跟过去。走在前面的是一男一女,女的穿着很艳,极为时尚,大红的长衫,质地很软,非常飘逸,一头长发散乱在肩上,经红色衬衫一映,越发空灵。史睿枫感觉她不是在走,是在飞。身材更是诱人,高高的个子,修长的腿,臀部圆满而高翘,突显出少见的性感。加上训练有素的步伐,虽然在人群中,但十分扎眼。史睿枫发现,周围不少男子也暗暗放慢脚步,佯装各种动作,或提包,或翻弄手机,目光却全往女人身上窜。
周船雨,南洋集团总裁兼首席执行官。史睿枫差点喊了出来。他不会认错,哪怕周船雨只给他一个侧影,他也能分辨出来。快追几步,果然是周船雨。
周船雨背一款十分低调但价值绝对不菲的包,小巧精致,跟着装很般配。史睿枫认得那款,lana marks限量版,绝对的奢侈品。有次史睿枫一激动,给母亲买过一款,结果被母亲骂得狗血喷头,非要他拿去退货。史睿枫哪肯,他是真心孝敬母亲的,母亲这辈子没享受过什么,年轻时候日子过得非常节俭,老了还是过去的习惯。笑说:“这款包抢都抢不到,英国皇室贵妇才能拥有的。”结果母亲越发不安,听说退不掉,硬要他送人。史睿枫更是哭笑不得:“妈,这是专门孝敬您老人家的,怎么能送别人呢。再说你儿子光棍一条,女朋友也没一个,送给谁?”
这话恰巧被做饭的陆阿姨听到,伸出脖子说:“啥东西哟,不要留着我用,可别乱送人。”一句话把史睿枫吓得,那款包刷干了他一张卡,五十多万呢。
史睿枫对周船雨的好奇,绝非这些,他还没低俗到见了女人走不开的程度。他感兴趣的是周船雨边上的男人。男人明显老了,尽管穿着很艳,黄色t恤,米色长裤,脚蹬一双贝路帝休闲鞋,人也精神。但从步态还有微微变驼的背,就能判断出他的大致年龄。史睿枫又加几步,在离周船雨他们不到三米的地方放慢脚步,他想看清男人的脸。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理,史睿枫知道周船雨也是单身,两年前离了。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异常热闹。一来是她刚从国外回到内陆,进入自家企业,因为南洋的原因,她一加盟,便备受业界关注。人们对她充满了猜测和向往,她身上每件事,都可能成为新闻。二来她的婚姻之前被她瞒得严严的,外界根本不晓得,很多人都拿她当单身贵族。直到曝出跟丈夫离婚,人们才知道她嫁的是新加坡人,英国非常有名的棒球教练唐纳。
唐纳是棒球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长相英俊,眼神迷人,身材更是健美,性感得有点过分。有人说,他比贝克汉姆还要让女人疯狂。网上四处是他秀肌肉的照片,一大批女粉丝简直要疯掉。周船雨居然是他老婆,这下好,娱乐界八卦界齐出动,将这事炒的,到处都是头条,周船雨着实火了一把。
史睿枫对这些不感兴趣,他绝非八卦之人,他要看清周船雨陪的到底是谁。商场上了解对手永远比了解自己更重要,但对手永远不是那么容易了解的,尤其像海宁跟南洋这样的死对头,双方会把一切都瞒得严严实实,恨不得打一个钢箍,将自己包裹得滴水不漏。也甭看跟谁走在一起,和谁吃饭聊天这类简单事。对于商场中挣扎的人,点点滴滴都是新闻,一个表情,一个眼神,都可能暴露出商业机密。何况周船雨此时明显是要跟这个男人外出,她去哪里,此人什么身份,跟南洋有什么关系?这些,对史睿枫可都是非常有价值的。
自从电话里芮晓旭跟他说过南洋捣鬼之事,史睿枫对周船雨,就多了几分思考。但他对周船雨了解实在有些少,完全跟白纸一样,其性格还有做事风格,更是一无所知。芮晓旭有句话点醒了他,周船雨才是海宁真正的对手。真是天赐良机,让他在这里巧遇对方,史睿枫真是有点兴奋。怕是周船雨也想不到,在这密密麻麻的人堆中,竟然有一双来自对手的眼睛。
周船雨跟男人有说有笑,时不时还要伸出手,挽一下男人胳膊,两人非常亲近,也很自然。史睿枫纳闷了,男人会是谁呢,史睿枫从没见过此人,记忆库搜半天,还是没有结果。此人绝不是政府官员,政府官员纵是再大胆,也不敢跟周船雨这样抢眼的女性一块出门,而且亲密无懈。男人年龄在六十岁左右,可以做周船雨父亲,但周船雨父亲早就离世。
跟海宁创始人迟海清一样,周船雨父亲周健厚也是一传奇人物,不同的是,迟海清当年是白手起家,靠着惊人的胆略和过人智慧打拼下海宁的。周健厚则是将一家国有船厂巧妙地“改制”到了自己手里,尔后迅速扩张,发展壮大,成为能跟海宁抗衡的大型船业集团。两人都很传奇,却也有着相同的宿命。迟海清死于突发性脑溢血,周健厚更惨,一场莫名其妙的车祸夺走了他生命。两人在世时,斗得你死我活,为海宁和南洋结下了解不开的怨,两人的死因又都引起外界各种猜测,也为双方的矛盾再添新料。
到现在南洋总裁周船奉都认为,夺走他父亲生命的那场车祸,是别人精心设计的。这个别人不用猜,就是指迟兆天。那个时候迟兆天刚刚接任海宁不久,海宁和南洋正为镜湖湾争得不可开交,谁都想独占。迟兆天更直白,公开向媒体爆料,父亲从没有心血管疾病,脑溢血猝死不假,具体原因却一直是谜。迟兆天信誓旦旦说,这辈子一定要查出害死父亲的凶手。这话同样是冲周船奉说的。
两家就这样你来我往,恶语相向,将前仇旧恨演绎得浩浩荡荡,浑浑浊浊……
史睿枫记住了男人那张脸,一张被岁月染满风霜但又很阳光的脸。又跟几步,发现周船雨和男人是要去广州。
飞机正点抵达江北燕山机场。芮晓旭和石源恭迎在出口,见了面,史睿枫没说什么,象征性地道了声谢。
机上两个小时,除了想母亲,他就在想周船雨,还有南洋。南洋是周氏家族自己的企业,这家企业的前身是南洋国有船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国有南洋船厂在省内名气很大,不只是奉水的经济支柱,对江北全省也很有贡献作用。最好的时候,能向国家纳税一个多亿。随着改革开放,一批乡镇办船厂和民营船厂迅速崛起,靠灵活多变的经营机制还有国家政策的扶持,很快成为江北船业的生力军。
八十年代末,南洋船厂的日子开始不好过,厂里接不到活,工人发不出工资,技术工人流失严重,都被民营厂高薪挖走了。那个时候周健厚是技术副厂长,这人是技术员出身,对造船尤其焊接这一块,有很高超的手艺,可惜那些年船厂能接到的活多是修修补补,稍稍有点技术含量的,都被外地船厂抢走,周健厚的手艺也只能荒着。
一九九二年,江北终于推行国企改革,奉水被选为试点,先是一批小企业以承包或租赁的方式转由个人经营,接着,开始瞄向大中企业。不能不承认,周健厚是一个非常有头脑的男人,他在第一时间就嗅到了气息,并开始谋划。
母亲史燕莱每每讲起这个男人,免不了要感叹一番。“是个人精哟,精到家了,全奉水,就他脑子最好使。”母亲说。史睿枫一开始并不了解周健厚,他们属于上一辈人,当年的故事已经变成历史,除了母亲,没人跟他提起。可母亲也不是经常提起,只是偶尔想起内陆那些风风雨雨的日子,才会发此感叹。母亲叹完,会说:“睿啊,妈妈希望这辈子你正直厚道,不卑不亢地做人,妈这双眼,看够了算计也看够了精明,精明害死人啊,睿你还是老老实实做人,做人比做生意更重要。”
史睿枫自然会牢记母亲教诲。加盟海宁,时不时地也要跟周氏兄妹过招,当然,更多的是跟周船奉,毕竟周船雨才来两年,两年里她似乎很沉默,没像外界预测的那样,在南洋里点起几把火。不管怎么,五年下来,史睿枫算是领教到什么是母亲所说的精明。周家这对兄妹,尤其哥哥周船奉,跟传说中他们的父亲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常的商业竞争,会被他们搞得五颜六色,该用的不该用的手段都用。
史睿枫真是服了,怪不得加盟海宁前,母亲闺蜜也是范正乾夫人柳芝会说:“睿,不是阿姨不欢迎你,阿姨是怕你来很快会白了头,周家那孽障,诡计多着呢,压根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瞅瞅你范叔,一头白发哪根是为我白的,全是让他算计的啊。”
算计,史睿枫现在是相信算计这个词了。周船奉眼里,所有的竞争都是算计,谁计谋多谁动用得狠、辣,谁就能取胜。这人简直是兽,不出招便罢,一旦出招,必狠必毒,你就算接住,也会被他搞得遍体鳞伤。
招过的多了,史睿枫就知道,周船奉此人,很接近无赖。什么道义规则,公平公正,在他眼里全不算数,他就要一样东西,胜!中国船城,海宁本不会伤这么重,都是对手逼的。周船奉设局,让迟兆天往里钻,可叹迟兆天,多少年风雨,居然没让他学会冷静。明知对方撒网,却要一根筋往里钻。这两个人,真是一对活宝。
史睿枫认真研究过周家父子的背景还有发家史。当年周健厚所以能轻松玩成调包计,将国有南洋船厂拿到手,一方面得益于政策。是的,内陆干事,什么时候都离不了政策。政策如同水,能让船浮也能让船沉。周健厚算是赶上了好时候,那个时候只要敢想、有胆,机会就在你眼前。周健厚不只是敢想,他是敢做,不择手段地做。
周先是挑拨原厂长跟奉水领导之间的关系,让市里将厂长拿掉,自己顺势扶正,坐上垂涎已久的厂长宝座,然后利用国有老厂最后一点优势,运用一系列手段,很快拉近跟领导的关系。
一切铺垫好后,周开始运作企业改制。结果不出任何人预料,他以很小的代价将一家有着四十多年历史的国有老厂“改制”为民营企业,摇身一变成了坐拥数千万资产的老板。什么是奇迹,这就叫。而在此时,迟海清和范正乾,正背着干粮袋,四处寻找资金……
母亲曾说,内地搞企业不比香港,更不比美国,有一个字要他充分领会,就是“变”。从来没沾染过企业的母亲,居然深刻地总结出内陆发展企业的一字经。就是抓住这个“变”字做文章,做足做充分。变是机遇,变是一切的可能。
这五年,史睿枫也确实领教了这个“变”字,不过五年里经历的一系列变,并没有让他把海宁打造成一幅新模样,相反,海宁像是天天处在惊涛骇浪中,稍不留神,就会被这个“变”字吞掉。五年里他近乎都在救场。一场接一场的变,一场接一场的灾难,到现在史睿枫都搞不清,自己是跑来发展还是跑来灭火?
眼下,又一场变在等着他。不用多猜,市长高原急着叫他来,是为了奉水河项目。这项目之前他暗暗动过脑子,市长高原也跟他提过。
奉水河位于镜湖东侧,跟镜湖只隔一座山。山有个好听的名字:木鱼山。山形状若木鱼,山的气质看上去木讷,却又透射着一股灵气。史睿枫非常喜欢那座山,只要去镜湖,爬山是他的必选项目。有次在半山腰,他问芮晓旭,这辈子最大的志向是什么?芮晓旭那个时候还没担任助理,只是发展部经理,在他面前还不是放得太开,矜持半天,道:“做一名有理想的船人。”
“船人?”史睿枫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词,一时有些好奇。芮晓旭腼腆地笑笑,道:“在我的理解里,能用自己所学的知识,为这个国家的船业做出贡献,就是目标。为船而生,为船而去努力,就是船人。”
“这个名字好。”史睿枫赞扬一句,又道:“怎么就不去做一代船王呢,中国的女船王?”
芮晓旭这次回答得利落,扬起头冲她笑了笑,毫不掩饰地说:“这梦不是我做的,不是每一个人都敢有这样宏大的梦想。”
那天他本来想鼓励下芮晓旭,因为心情好,对芮晓旭平日的工作又十分肯定,内心里有点喜欢这个女孩子,就想探探她的底。不料话出口,却是:“那你是脚踏实地了?”
芮晓旭歪了下头,做思索状,沉吟一会道:“脚踏实地也能说过去吧,相比你们那些伟大的目标,我觉得做一个理想中的船人更合适我。”
“伟大目标?”到内陆后,史睿枫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说他有伟大目标。
“不是吗?”芮晓旭有了俏皮样,脖子一歪,眼睛扑闪着。芮晓旭这样一问,倒让他一时没了词。
他真的有伟大目标么?史睿枫以前是有目标的,说不上伟大,但那目标是切切实实存在的。史睿枫并不是地道的香港人,也是在内陆长大,而且还是标准的奉水人。他的家在奉水河另一头,和塘镇,跟镜湖正好在相反方向。那里记录了他的童年,史睿枫小学是在和塘读完的,他对和塘还留有无限美好的记忆。升入中学,史睿枫在奉水县城读了一年,突然有一天,母亲说要带他去香港,而且再也不回来了。史睿枫非常惊讶,天真地问母亲,香港是哪呀,离和塘远么?母亲摇摇头,眼神突然间暗淡下来,说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去?”史睿枫一个劲地问。
母亲忽地抱紧他,摩挲着他的头发,半天后说:“我们必须去,那边有更好的日子等着我们。”
“那我们怎么去呢?”
“坐船,坐一周的船。”母亲说。
一听坐船,史睿枫开心坏了,虽是在奉水河边长大,但他从没坐过船,是指那种大型客船。母亲从不出远门,也不容许他出,再说一个小孩子,就算想出,能到哪里去呢?但史睿枫想出远门,这想法不知从哪一天冒出,就像树一样长在他心里,怎么也拔不掉。他想离开和塘,离开这个又快乐又不快乐的地方,到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方去。那里有海,有足够高的山,当然,要有漂亮的房子,干净的街道,最好还有足球场。
那个时候的史睿枫很喜欢足球,这得归功于和塘镇一个叫罗奇的高年级男生。罗奇家也在镇子上,他爸爸是国有船厂的厂长。史睿枫打小就觉得,罗奇家里很有钱,他总是穿很漂亮的衣服,尤其喜欢穿足球服。史睿枫压根不知道那些稀奇古怪但穿身上立马会有力量的足球装是从哪里来,罗奇不告诉他,他也不敢问,问了怕母亲生气。母亲打小就教育,见了别人的好东西,第一不许眼馋,第二不许问东问西,那样显得既没礼貌又没志气。志气。母亲常常会拿这两个字来教育史睿枫,让他认为志气是做人必须要有的一样东西。
罗奇学习不好,但球踢得很棒,罗奇最喜欢的事,就是把他们一帮半大小子叫一起,分成两个队,在和塘镇东边那块平整的草地上踢球。史睿枫不大喜欢罗奇,一是他家里太有钱,老是拿没见过的东西来刺激他们。二来罗奇学习不好。母亲给他提出的交朋友的条件,是必须跟学习好的孩子一块玩,罗奇不算。当然,这都不是主要的,最最重要的,罗奇常在他面前炫耀他爸爸。动辄就说,这是我爸买的,还有这,然后拿出一大堆东西来,让史睿枫领略爸爸的好处。等史睿枫看得差不多了,罗奇会冷不丁问出一句:“对了史睿枫,你爸爸呢,怎么从没见过你爸爸呀——”
这话会让史睿枫痛苦上很长一阵子。可是因为足球,他还是不能拒绝罗奇。史睿枫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很是缺少意志,当然小时候也不是十分清楚,意志到底是件什么东西?
要跟罗奇玩,史睿枫就得想办法撒谎,这是史睿枫很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因为他知道撒谎是不道德的一件事,尤其对母亲,更不能撒谎。可史睿枫喜欢足球,每到周末或放假不去上学的时候,罗奇就站在镇子上,和塘镇是东西走向的一条长街,街中心有个偌大的台子,青砖和河石砌成的,母亲说,那是文革留下的,“文革”期间和塘镇的主任经常会站那个台子上,手里拿个喇叭,冲整个镇子喊。还有,和塘镇最大的地主罗树庚还有他的两个儿子要被拉到那个台子上供全镇的人批斗。罗树庚就是罗奇的爷爷。文革没结束,就被斗死了,他的一个儿子耀文是在他死后上吊死的,活下的只有罗奇的爸爸耀武。
罗奇站在台子上,穿着非常鲜亮的球衣,嘴里含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哨子,哨子一响,镇子上的孩子们就知道罗奇召唤他们踢足球了。于是一个个从家里奔出来,撒上欢地往东头草场上去。史睿枫会停下手里作业,用嘴叼着钢笔,双眼发痴地望住台子的方向。
望上不久,母亲就从正屋里出来,披着一身的阳光,问他作业写得如何了?史睿枫会兴奋地说,早写完啦,在温习呢。母亲沉吟一会,慢悠悠道:“也别太辛苦了,太阳很好,出去活动活动,开开心。”不等母亲话音落地,史睿枫已飞快地跑出门来,就往街上去。母亲会在后面喊:“把鞋换了呀,刚买了球鞋的。”
如果不是去香港,史睿枫相信自己会练成一身好球技的,事实上上中学时,他的球技已经很好了,好得让罗奇都佩服,老是拿球衣啊啥的送他。史睿枫是不会要罗奇任何礼物的,那些礼物全是他爸爸买的,所以史睿枫不要。那个时候史睿枫心里有两个梦想,一是有一天见到自己的爸爸,让爸爸给他买一件漂亮的球衣。第二个梦想,就是离开镇子,去远方。
史睿枫所以要去远方,是因每每问起母亲,母亲总说,爸爸在远方,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海,有高楼,还有万花筒一般的世界。史睿枫后来有了另一个梦想,或者叫愿望,想看到万花筒一般的世界到底长什么样子?
史睿枫跟着母亲离开了和塘,离开了奉水,去了香港,而且如母亲所说,自从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在香港上学、生活,读了大学又读研,然后去美国留学,留学结束先在美国一家公司供职,后来又被派到香港,成为该公司在香港的首席业务代表。人生可谓经历了大海涨潮般的次次巅峰,可至今,他的愿望还有梦想一个也没实现。
他没见到自己的爸爸,没有要到那件一直想要的球衣,倒是连足球也扔远了,去了香港就再也没踢过。远方倒是去了,但远方根本不像小时想象的那么精彩那么完美,某种程度上,跟和塘镇差不了多少。远方没有爸爸,某件事物一旦失去你想要的结果,立马就平淡了。所以史睿枫漂洋过海,求学也好,工作也罢,对他来说只是完成了成长这件事。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开阔,他渐渐明白,远方其实不在别处,永远在你心里,在心最痛的那一块。
人去远方并不是看万花筒一般的世界,而是想医好心里那块痛。史睿枫没医好,只是小心翼翼将它包裹了起来。等他成年后,就再也没问过母亲,爸爸到底在哪?因为他终于明白,这块疼他的东西,疼了母亲差不多一生。他不想让母亲痛。
芮晓旭一句话,又勾起了史睿枫很多遐想。到内陆后,史睿枫一直警告自己,不许想这些,甚至不许拿自己当奉水人,要永远记得,自己是香港来的。这不是说他是一个忘本的人,或者嫌弃奉水什么。真不。这样做一是为了母亲,让他放弃美国克瓦尔纳费城船厂国际投资部香港分部的工作来内陆时,母亲明确告诫他,你不是衣锦还乡,不是去风光的,更不是那片土地上寻找什么,此行只有一个目的,海宁!
“你要以香港人的精明与务实,坦荡敬业,还有求真精神,改造海宁,让它彻底脱掉那股土气,变成一家真正的现代企业,要它在你手上,完全跟世界接轨。”
母亲破天荒地用了不少时尚词,令史睿枫吃惊,更让他敬佩。史睿枫心目中,母亲一直是个闲人,来自乡下,过着悠闲而又孤单的日子,很少读书,更少看报,所有的道理都是朴素的,是从生活中点点滴滴提炼的,没想这次母亲突然高大上起来,讲出了一堆切中要害的问题。
其实史睿枫忽略了一点,在他成长的这些年,母亲并没闲着,她在偷偷学,通过报纸、电视还有书籍,母亲对企业经营与管理方面,早已不再是门外汉,还有些精呢。
到了内陆才发现,母亲说的对。母亲不想让他把自己当成一个奉水人,并不是心里不能有奉水,不能有江北,而是……是怕他被这边的气息污化掉!
一切都是有根的,母亲的善良与纯朴来自奉水,但奉水不只是这些,奉水有很多。一个人在一片土壤上浸淫久了,除了土壤给他的养分,还有杂质,还有许许多多不健康的东西。比如膨胀,比如过分地放大,比如挥金如土,比如穷显摆。总之,内陆五年,史睿枫除感受到内陆的巨变外,也深刻体会到许多该变未变的东西,有些是致命的。这也是海宁看似很强大实质上却极其脆弱的原因。虚肿!史睿枫总结出这么一个词。
他在内陆常听人们说,如今的企业家说白了是一具挣钱工具,遍地而起的企业,四处可见的企业家,头顶各种名头和光环,出入豪华场所,进出各大酒店,女的珠光宝气,男的西服革履,手里三四部手机,身后四五个跟班,看上去要多成功有多成功。可是,可是当你深入到他们骨子里,或是深入到各家企业,却发现,看似繁景一片欣欣向荣的企业,没一家不隐藏着巨大的危机。有些身居危崖,有些命悬一线。而经过各种包装大摇大摆的企业家们,精神深处更是雾茫一片。如果跟他们谈起企业来,不是关系就是政策,似乎除了这两样法宝,企业就没法存活。
史睿枫承认这两样的重要性,可是,企业如果只靠这两样东西,那还叫企业吗?他们把企业引到了另一条路上。这条路充满着算计,投机,唯利是图,虚张声势,巧取豪夺,一夜暴富。少缺了诚信,少缺了脚踏实地,更少了一样东西: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句话史睿枫是懂的,也相信迟兆天他们也懂,懂而不作为,意味就很复杂了。
芮晓旭问他有什么伟大目标,史睿枫以前没想过,这阵,却突然想,要说他有目标,可能也就在此了。但他没说出来,只是冲芮晓旭笑了笑。
很多东西只能藏心里,说出来,意味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