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杨义成从白洋淀去了北京,刚到京,他就中了杨义伟的苦肉计。
杨义伟发给了杨三笙一个视频,视频里哭泣着说他被人绑架了。杨义伟被吊打绑架的视频中,他脸上血糊糊的。他哭泣着说:“爹啊,让大哥、姐夫救救我,不然我就没命了!”杨三笙和贺红梅吓坏了,连夜去闺女家找杨爱珍。让爱珍找赵国栋和杨义成,赶紧想想办法,毕竟是一家人。杨三笙一着急,重重地跌了一跤,右脚骨折了,送进了德县人民医院。
其实,杨义伟是在转嫁压力,一是冲着杨义成,因为他去了国盛大公司工作;二来,这压力也是施加给大姐杨爱珍的,逼赵国栋给他在德县的楼盘解封。
杨爱珍知道,赵国栋一点也指望不上,只好求助杨义成了。杨义成逗留北京办事,接到凶信,马上想到了大巴掌王春夏。大巴掌曾经给杨义伟的国义集团的地产做业务咨询师。他给大巴掌打了电话:“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很急。”
大巴掌说:“那就在北三环吉祥大厦吧,我在这里租了办公室。”
大巴掌爱吹牛,造成王家寨人瞧不起他。实际上,大巴掌还是有一些能力的,他转型当地产咨询师了,保定、廊坊、石家庄和北京的楼盘,都有他参与策划的影子。大巴掌不耐烦地说:“大哥,不是跟你说大话,我参与的楼盘,都挣钱了。杨义伟这人太傲慢,自以为是。白洋淀新区的成立,他本来想大赚一把,可是,政府不让房产交易,对杨义伟来说就是灾难。”
杨义成说:“这我知道,德县的两个住宅小区资金压住了。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大巴掌得意地说:“这并不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廊坊的国义产业园是他决策上的最大失误。”
杨义成焦急地说:“我们不扯他经营的事了,我特别想知道他目前有没有仇人?”
大巴掌苦着刀条脸说:“这种危险分子,仇人不会少的,我也不跟他混了。”
杨义成明知故问:“为什么要分开呢?”
大巴掌怀有怨气,鼻孔里哼了声:“说来说去,还是利益呗!去年夏天,我反对他开发廊坊产业园区。他的强项是住宅地产,他在保定和北京参股的楼房,基本都挣钱了。唉,我给他铺了多少关系啊?眼下都不管用了,他走上产业地产,资本无限扩张,能不翻车吗?”
杨义成惋惜地说:“哎呀,因为我与他经营理念不同,平时很少过问他经营上的事。”
大巴掌问:“义成哥,你到底从我这问他什么?从感情上讲,我们毕竟是同一个爷爷的本家人,理当效力。”
杨义成叹了一口气,说杨义伟威胁家里人。
大巴掌摘下眼镜擦了擦,微微有些沉重,深长地嘘了口气:“你说杨义伟的资金链儿出现问题了,这没有错儿。二〇一四年,他在上交所上市成功,我是出了力的。他得到了股民的资金,就不知道怎么花了,听说他妻子和女儿都在加拿大,通过地下钱庄转移到加拿大不少,给那的大学还捐赠了很多资金,你上网就能查到。他在澳门新葡京赌场赌博,还输掉了两三个亿。”
杨义成嗓门粗重地说:“这个狗东西,不是胡闹吗,不让人省心啊!”
大巴掌扬起了眉毛,大声说:“他这人我了解,喜怒无常,诡计多端,谁敢动他?他多一半跟家里玩苦肉计呢!”
杨义成吃了一惊,停顿了一下:“哦,竟然是这样?”
大巴掌吸着中华烟,缓缓地说:“要说义伟,也算是仗义人,有情有义。”
“看他对谁仗义了。”
大巴掌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北京周边严控房价,我都提醒他了,他这人太自负、傲慢,傲慢的人容易偏激、误判形势。”
杨义成心慌意乱,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大巴掌满腹牢骚:“话撂这儿,义伟往后不好翻身了。当然,我只是纸上谈兵,真正操作起来,指不定什么样子呢。过去,甄爱社真心帮他,甄爱社被查,没有人真正帮他了。”
杨义成疑惑地说:“他怎么能把甄爱社拿得铁铁的?”
“嗨,都是利益使然。甄爱社暗中帮助他拿下了小白河引黄入淀工程,他让牛经理干,我都知道。后来,赵国栋书记给废了合同,他恨你姐夫赵国栋,简直是恨之入骨。”大巴掌说着,脸上也有疑惑,“我也一直想不通,甄爱社怎么那么钟爱杨义伟啊?他送给他多少钱啊?令我惊诧的是,甄爱社被查,还没有牵连到他。”
杨义成强迫自己镇静,摇了摇头,说:“别看甄爱社是我岳父,里边的事我一点不知道。他们走得多近,有什么瓜葛,我们真的不知道了。”
大巴掌笑吟吟地说:“大哥,听说你到国盛了,祝贺啊,鹏程万里,有空我请你吃个饭吧。”
他的幽默感瞬间消失了,拿出手机,让杨义成看他手机里跟大领导的合影。
杨义成对此没有兴趣,匆匆下楼离开了。
他坐上汽车去找杨义伟,他上火,喉咙肿了,呜呜噜噜响。汽车堵住了,北京越来越拥堵,汽车的尾灯两处起伏的红线,晃人眼睛。短短的路,走了一个半小时。杨义成怒气冲冲闯入杨义伟的办公室,他一见到杨义伟,没有说话,挥舞着拳头,狠狠打在杨义伟的脸颊上,一拳又一拳。
杨义伟被打翻在地,滚了几下子,迅速爬了起来,摸了摸被打得火辣辣的脸,抬手嘭的一拳,打在杨义成的脸上。杨义成站稳了,又踢了他一脚:“你可气死我了!”
听见剧烈的响动,公司值班人员一片惊呼,此时有保安冲了进来。
杨义成一动不动,静静地站着。
杨义伟趴在地上喘气,摆了摆手:“滚!”
保安乖乖退出去了。
杨义伟脸上乌紫,嘴角流血。他挣扎着站立起来,坐在沙发上喘息着:“大哥,你为什么打我?这是为什么啊?”
杨义成擦着自己嘴角的血说:“你还有脸问我?爹、娘、姐和姐夫都急坏了。爹都骨折了,我真是不理解,你到底要干什么?”
杨义伟轻蔑地说:“别人着急我信,赵国栋不可能替我着急。他要是真的着急,就不会毁了我的小白河工程,就不会阻挡我进入千年秀林招标,你有啥不理解啊?你眼下帮我融资三个亿,就把我们的国义集团救活了,危机就解除啦!”
杨义成抬手指点着他,说:“苦肉计,这算啥,算你有本事吓唬老人吗?这是哪家的道理?国盛在成都的项目资金,我来负责不假,我掌握着重金,但是,那不是我杨义成的钱,我能挪动给你用吗?亏你还当了上市公司老总,你完了,我也跟着完蛋了!”
杨义伟揶揄着说:“你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不是让你挪用公款,我要见你们靳一光老总,我要与他进行实质性合作!”
杨义成苦口婆心地说:“义伟啊,全国想见靳总的人多了,你自己不行,见了也没有用,无法沟通。你们的眼光、胸怀和水平不在一个平台上。我们就是搞通信,卖机器,研发新技术,不谈合资、不谈跨界、不谈上市。你能生产芯片吗?”
杨义伟大咧咧地说:“你别把你们靳总说成神,都是做生意的人,谁家锅底没点黑啊?”
杨义成目光冰冷犀利地说:“老二啊,我从官场离开,到了生意场上,感觉这里聪明人太多。你就属于聪明人!师傅最恨的就是你这种聪明人!习惯找套路,习惯拉关系,走捷径,搞利益输送,搞桌子下边的谈判。现在的党情国情,这样做是没有出路的!甄爱社被查,你还不吸取教训吗?”
杨义伟说:“甄爱社副省长,人家对我是真好。如果他还在,我谁也不找你们。”
杨义成脸涨得通红:“义伟,我们是兄弟手足,我们白洋淀有句土话,常在淀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十次有一次被抓,公司牌子就倒了!哪家正规的大公司,愿意跟你合作?”
杨义伟冷静一些了,咬唇皱眉说:“你说的大道理,小孩子都懂,糊弄谁呢?民营企业越来越难,要么傍上民营大公司,要么跟央企混改。不然,我们怎么活?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痛苦,大家都这么苦熬,你想一想,你给我开个药方子!”
杨义成叹息了一声,说:“药方当然有。但是,多大的热情,你永远别想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多好的药,也治不好病入膏肓的人!”
两人不说话了,木然地呆坐着。
城市完全寂静下来,鸟巢蓝色的灯光熄灭了,高高的路灯的光亮照射进来。
杨义成说:“我理解你的痛苦,我也痛苦,但是我的痛苦你未必理解。我在国盛的压力有多大,是常人无法理解的。”
杨义伟口若悬河地说:“大哥,我理解你,你在深圳恒通破产时,爹和姐过去的时候,我一直惦念着。我渡过这道难关,也许有一天,你在国盛碰壁了,落魄了,我动用资金真正帮助你,你就会谅解我并感激我。我什么性格你知道,我是仗义疏财的人!不然不会有这么多的人脉。”
杨义成咬了咬牙,说:“你还没有反思,还是没有准确评估自己。人脉?别提你的人脉了。你现在资金链出了问题,在你会所里吃吃喝喝的朋友呢?哪一个站出来给你注资?”
杨义伟振振有词地说:“那些人啊,虚头巴脑的。再说了,别人那仨瓜俩枣的,救不了我。我要是央企就好了,我要是有权就好了,你看人家西方,老板可以当总统,你辞职的时候,我说什么来着,不能丢掉权力啊!”
杨义成有一种生活底牌被揭开的感觉。
杨义伟代表一种民营企业家夺权的心态,这在中国是极其可怕的。金钱解放了他们的欲望,却又使他们陷入了一种新的精神困境,这很残酷又很真实,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杨义成严厉地说:“义伟,你的这种想法是非常可怕的,像我们靳总似的,遵纪守法、埋头苦干,把心思放到企业经营上来!”
杨义伟说:“就是,我要见靳总。他像胡雪岩一样,历史上肯定留一笔了。”
杨义成生气地说:“这能在一起比较吗?”
杨义伟吓得吐了舌头,脸上肌肉颤抖。
杨义成喝了一口水,说:“做企业,风险无处不在,每一个决策都冒着风险,每一步都可能面临万丈深渊。你知道我们靳总的魄力吗?他说只有棺材钉上时才能松一口气,这句话背后是怎样坚强的意志啊?你对照一下,看看你的企业进入守望的那一刻,你干什么去啦?你去澳门赌博了,在新葡京赌场竟然输掉了三个亿。就凭这个,我也该揍你!”
杨义伟吃了一惊:“没有啊,赌是赌了,随便玩玩,没有输那么多。”
杨义成恼怒地瞪着他:“到现在你还敢耍赖。澳门新葡京赌场还奖励了你一辆林肯加长豪车,你戴着大花红登台领奖,我没有赌过,但是,我们知道一个赌户不输掉两亿元,是没有这份待遇的。你说你丢人不丢人啊?爹要是知道了,非气死不可!”
杨义伟坐不住了,紧张、惊慌,额头冒汗:“哥,你咋知道这么多?你在偷偷调查我吗?”
杨义成默默打量着神秘而空洞的大屋子,说:“调查你?我没这个兴趣,我从大巴掌那来。事到如此,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让我帮你,我不了解你一下让我怎么帮?关键是你认识到错误没有?你这样胡闹,谁敢给你注资?”
杨义伟狡黠地眨着眼睛:“新葡京赌场,林肯,我知道了,赌场领奖时邢月月砸我的场,我能不生气吗?”
杨义成大声说:“月月是你的老婆,你不走正道还怕月月说你吗?谁说的不重要,我问你这是不是真的?”
杨义伟口气软了,说:“是真的,那是一时兴起,后来我不赌了。”
杨义成气得跺了跺脚,说:“让我说你什么好啊?三个亿得买多少辆汽车啊?还有,这是什么恶劣行为啊?聪明人净干蠢事呢,多少老板都在澳门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啊?”
杨义伟又沉默了,胸脯剧烈地起伏。
杨义成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还有,你廊坊的产业园项目,定位是有问题的。京津冀协同发展,是个利好,但是,它是双刃剑。你从中套现,转移到加拿大,企业成了无底洞,资金链断裂,谁救得了你?”
杨义伟惊讶了:“大哥,你怎么都知道?谁告诉你的?这人太狠毒了!”
一阵沉默,屋里奇静。
杨义成走到窗前,望着黑暗的夜色,胸腔仿佛被黑暗逐渐充满。他的胳膊麻木了,来来去去甩动两下,剩下就是暗暗地抖。怎么办啊?外面街道和广场灯火辉煌,但是,他的心却陷入了黑暗,陷入一种旁若无人的沉思中。
杨义伟给杨义成跪下了:“哥,你快救救我吧!你帮帮我,我以后听你的!”
杨义成点点头,说:“好吧,我答应你见靳总。你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以后不能再跟家里耍苦肉计啦!第二,有了注资伙伴,不能独断专行,不能随便套现,对自己企业负责。”
杨义伟满足地呵了一声,咧嘴笑了笑:“谢谢大哥,我知道,我们马上去,我道歉,我检讨,我要多学习,我要脱胎换骨!”
杨义成绷了很久的脸展开了:“谈到这儿了,我们今天晚上去德县看望老人!”
杨义伟点点头,低头跟着杨义成走了。
杨义成和杨义伟回到德县已经是夜里三点,县城还笼罩在黑暗中。县城的大雾迷离,到处黑咕隆咚的,汽车开得缓慢了。夜风不冷,有一股白洋淀苇叶的芳香。杨义成一路开车拉着杨义伟,杨义伟坐在后排,直接将臭烘烘的脚伸到前座靠背,杨义成忍受着他臭烘烘的脚气。杨义成感恩杨三笙,从小忍受着杨义伟的各种欺辱。
他们直接开车去了医院。
到了德县县城,杨义成有些激动。
是啊,世事要变了!
德县、容光、新水三县人民的生活中迎来最耀眼的瞬间,历史的一页已经掀过去了。白洋淀新的生活即将来临,黎明之前的困惑、欣喜、躁动和迷惘是必然的。当然,人们还有对未来的希望。希望是美好的,白洋淀新区只会越变越好。新区像一艘大船,换上了发动机,换了年轻的船长,在转折性的弯道上重新起航了。
杨义成找到了苏一朋,苏一朋将德县杨义伟封控的地产抵押,然后他跟杨义伟公司合作了。
杨义伟满血复活了。
他脑袋聪明,尽管没有能够见到靳一光,却通过苏一朋认识了中天建的央企老总,他动了跟央企混改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