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起了,雾笼罩着芦苇和淀水。
风吹起层层波浪,王决心驾着小船穿浪前行,像在跳舞,他带着乔麦去莲花池挖藕。乔麦望着亮亮的水道发呆,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一个人的影子都看不见,芦苇厚厚的像绿色的围墙,那里的鸟叫得好听,鸟们撞来撞去,不时有羽毛飘落下来,蝴蝶翩翩朝他们飞来。不一会儿,乌云聚集起来,拖着恼人的、驼黄色的尾巴。雾中传来荷塘深处挖藕人的嘈杂声。
人在水里挖藕。说说笑笑。
王决心腾挪着身子,轻巧地划船,尽量将水音降到最弱。蚊虫在追着船舞动。不久,他听见轻微的抽泣声。
他问乔麦:“你怎么又哭了?”
乔麦含泪笑了:“我没哭,你的转变让我高兴。”
王决心说:“对不起,我脾气不好,把你的规划书撕了,我不是怕你赔钱嘛!”
乔麦心里热乎乎的,欣慰地望着他:“你遇事知道反思了,这就是你的进步啊!”
王决心不好接茬了,夫妻俩如果客气起来,是不正常的,夫妻就应该打情骂俏。
王决心跳到水里挖藕,乔麦也要下,王决心拦住她,挖出莲花根的泥巴,抹在乔麦的脸上。乔麦笑了,大声骂:“你这嘎子!”
乔麦抓水洗脸,白嫩的双腿放在水中摇着,淀水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凉,漫过膝盖,甚至还有一丝暖意。
“水不凉,我也下去挖藕吧。”乔麦说。
王决心不让乔麦动,挖藕很累人的。王决心让她在船上收藕。一根根的莲藕甩到船头。乔麦将藕洗干净,像一根根的白萝卜,她将其捆起来,堆在船头,船一摇摆,白藕就流动起来。
雾散了,头顶的天际上,抛出万道金光。
王决心他们带着藕去容光县找姑父伍宝库。
伍宝库最爱吃藕,他们来到伍宝库的家,伍宝库在阳光下晾晒粮种,大豆、玉米、小麦、高粱摆得整整齐齐。他们将大捆的新藕递给伍宝库,伍宝库高兴地摸了摸,嘿嘿地笑了。
他赶紧给王决心和乔麦沏了一壶大麦茶。
伍宝库听说了乔麦的来意,大为惊讶:“乔麦,你好有眼力,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原来我鼓动杜梅转型,搞种子研发,结果她不干。”
王永丽正好进屋,沉着脸说:“没听你的就对啦,种粮赔钱,你玩玩儿就得了,死了这个心吧!”
乔麦苦笑了,抬起头望着姑姑:“姑,不能这么说姑父,他是有情怀的人,我和决心这次来就是想请姑父出山搞种子。”
王永丽嘟囔说:“啥情怀啊?为这点破种子,我们俩吵了一辈子啦!”
伍宝库一愣:“你博野的树苗业务,不干了吗?”
王决心说:“千年秀林两年就都建成了,她喜欢粮食,她爹在张家口就是种粮的。”
伍宝库眯起眼睛,沉思说:“有意思,新区将来是创新城市,你们想种粮,有意思。”
王决心更正说:“不是我们,我就当工人了,乔麦想弄种子。”
乔麦满怀希望地望着伍宝库,说:“姑父,我不是一般种粮,智慧农业,我搞的是现代育种,属于科技创新,跟那些高科技是一模一样的,增加产量,保证质量。”
“好,有志气,希望你给国家种子库贡献新粮种啊!”
王决心眨眨眼睛,说:“姑父,你看她行吗?开始我是反对的,我和王德都希望乔麦回王家寨湿地搞万亩莲花园。”
伍宝库眼睛亮了,说:“行,决心哪,你得支持乔麦,咱们一家人不说虚话,种子就是农业的芯片哪!种子创新也是热门,但是投入大、见效慢,不能像树苗一样挣钱快,一定要有长远眼光。”
乔麦喝了一杯大麦茶,说:“姑父,王家寨不种地,对粮食很陌生,你好好跟决心讲一讲,他就不会跟我顶牛了!”
伍宝库笑道:“好,别走了,中午咱们吃西芹藕片儿,我们爷儿俩边喝边聊。”
王永丽又过来了:“乔麦,刚才我听说,你想投资搞种子?你可想好了啊!”
乔麦说:“是的姑姑,我爹我哥就喜欢种子,我爹还在种田,我哥为大豆种子的官司搭上了命,我先入手,不懂的地方再向姑父请教。前些天,我帮北羊村老百姓卖芽麦,认识了燕山农大的勾教授,他就是研究种子的。”
王永丽撇着嘴,侧面看特别像铃铛奶奶。她担忧地说:“乔麦,王家寨又没有地,干粮食就回不去家了,你是决心的媳妇,不能总不回家啊?”
乔麦说:“整个白洋淀新区,都是咱的家。”
伍宝库继续他的话题说:“我们这么大国家,种子整不好,那是不行的。外国粮商老是在大豆上卡我们的脖子,他们垄断了大豆的种子,控制着价格,只要我们中国人长自己的志气,研究自己的大豆种子,比他的好,比他的产量高,钱就牛了!”
说到大豆,乔麦眼睛就亮。
伍宝库说:“外国大豆价格能下来,主要是机械化作业,成本低。当年我们东北种大豆的老百姓都扛不住了,纷纷转种别的。”
乔麦说:“听我爹也说过,外国人坑我们,听了非常气愤。”王决心问伍宝库:“大豆为什么那么重要?你这里有多少大豆种子?”
伍宝库说:“食用油离不开大豆。人们做饭,基本吃豆油,用花生油和猪油很少。”
王决心开始附和,渐渐听进去了:“大豆,生活中这么金贵呀?”
伍宝库走到柜子跟前,将收藏的大豆种子翻出来一小兜,粒粒金黄,心里极不平衡地说:“我们国家人口多,用油多,榨油企业也多,榨油企业要买便宜大豆。咱们国内大豆减产,我们自己种得少了,依赖外国的进口大豆,人家就会涨价,有一年从两千多一吨涨到了四千多一吨,老外挣了大钱,结果油价一涨,我们的老百姓吃亏。这些价格都控制在外国粮商的手里,他们放烟幕弹,说今年受气候影响,大豆产量低,其实产量一点都不低,他们骗了我们,我们老百姓的大豆就砸手里了,赔了钱,结果第二年不能种了,外国大豆猛进口,我们就恶性循环了,没有积极性啦。我们想提高产量,就得买他的种子,每年都要买。”
乔麦恨恨地说:“外国资本家太坏了。”
王决心问伍宝库:“姑父,我们去东北找找好的大豆种子?”
伍宝库想了想,说:“不用到东北,咱们容光县是大豆主产区,我们的老种子不比东北的差。”他说着,捏一粒大豆放进嘴里嚼着,咂咂嘴巴。
乔麦站立起来,好奇地问:“您是说就在咱县里找大豆种子?”
伍宝库兴致勃勃,像办展览会一样,不怕麻烦地解释说:“专业人干专业事儿,你要聘请专家研究,你只是管理好人才。有时候吧,读书是一把双刃剑,读书使人智慧,看问题深化,但是容易复杂化,不好接受新事物。别看乔麦文化不高,特别能够接受新事物,咱家里人无人能比。”
乔麦脸红了:“谢谢姑父夸奖,我铁定要干大豆、玉米种业了。”
伍宝库皱着眉头,缓缓转身,想了一会儿,说:“听说农业创新企业,新区有二百万的补贴政策。新区德县的望马浒村我老姑,她手里有大豆,而且是咱们传统的老种子。”
乔麦摇着伍宝库的胳膊,撒娇地喊:“姑父,我们找老姑奶奶去。”
第二天上午,伍宝库调了服装厂的汽车去了德县望马浒村。
这村庄是德县大平原的一个普通村庄。村口有一个石碑,写着“望马浒村”。果然,老姑奶奶还健在。普通的农家院,前院后院都挺大。王德看得出来,这家人祖祖辈辈勤俭持家。老姑奶奶头发花白,身板硬朗,都八十多岁了,说话弦儿还高,容光县的口音。
伍宝库喝了一口茶,瞅着乔麦说:“老姑啊,这是乔麦,侄子媳妇,这位是侄子王决心。”
王决心带来了两条鲤鱼,送给老姑奶奶。老姑奶奶爱吃炖杂鱼。
伍宝库对老姑奶奶毕恭毕敬,看着老人一张菊花脸,想着当年飒爽英姿的铁姑娘,根治海河,大清河出义务工,老姑奶奶爱上了突击队长李双根,嫁到了德县。老姑奶奶最懂爱情,活得有情有义,可老姑爷爷,却没能陪她走完一生,八年前就死了。
老姑奶奶说:“我老了,谁先走谁享福。”老人指着挂在墙上镜子里的照片说:“虎头,你老姑爷爷,年轻时挺精神的吧?”
照片上老姑爷爷李双根站在大清河畔,戴着大红花,威风凛凛的样子。王决心讨好地说:“姑奶奶,姑爷爷当年真英武!”
老姑奶奶愣了一阵,问伍宝库:“宝库,永丽好吧?你带着决心和乔麦到德县,有啥事啊?”
伍宝库说:“当年您和姑爷爷结婚,不是带来了大豆种子吗?这种子还有吗?”
“想起来了,大豆种子还是你爹给我的。”
伍宝库说:“受我爹影响,我也收藏种子,就是大豆种子失传啦!”
老姑奶奶沉默了一阵,抬手指了指院里的树:“你瞅啊,除了种子,还有两棵树。那一棵是柿子树,另一棵是皂角树。”
乔麦心怦怦乱跳,她给伍宝库递着眼色。
伍宝库嘻嘻地笑:“老姑啊,您耳朵不好使了。我问种子,您说树。大豆种子还有吗?”
老姑奶奶点点头,眼圈就红了,掉了几滴眼泪。
“种子在哪放着?”
老姑奶奶指了指长条冰柜。
伍宝库笑了:“这就对喽,种子得放在零下十五度的地方,湿度也有要求。”
乔麦胸有成竹了,心中记下了。
老姑爷爷李双根种下了一院子的大豆、玉米。种了一年又一年。有乡亲要种子,老姑爷爷知道大豆的价值,只给小麦、玉米,不给大豆种子。每年麦子一收,他在自家责任田里种大豆。他感觉经营大豆,就是经营爱情、经营幸福,再后来,村里推广高产的转基因种子,买外国公司的种子,还要买这个公司的农达草甘膦除草剂。李双根不答应,躲在家里生闷气。老姑奶奶对儿孙发话了:“田野里责任田里的庄稼种外国种子,我的承包田我做主,种自家的大豆!哪怕少,也要种一点。”李双根就眉开眼笑了。李双根在责任田用了美国的种子,但是,他听说外国的除草剂有污染,就自己用锄头锄草。两年前,老姑爷爷患脑溢血死了。
本来,老姑奶奶想把种子让老姑爷爷带走。可是,眼下埋人都使用骨灰盒了,骨头都塞满了,哪里盛得下种子?就珍藏起来,算是对老姑爷爷的纪念。
老姑奶奶望了伍宝库一眼,又抹了抹眼睛。
老姑奶奶提出一个条件,还有半个月,就是老姑奶奶的八十八大寿。大寿的时候,请来德县的杨三笙古乐队,也算对老姑爷爷的安魂,过了大寿,再来取种子。
乔麦和王决心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王决心、乔麦、王德和伍宝库一起来的。李大成两口子陪伴老人等候。见客人们来了,乔麦过去搀着老姑奶奶在床沿坐好。王决心带来了几条白洋淀鲤鱼,到了老姑奶奶家,鱼还是欢蹦乱跳。乔麦还抱着一束荷花送给了老姑奶奶。
王决心先用鱼逗老人开心,两条大鱼在炕上打挺,王决心说:“姑奶奶,您看这叫鸿运当头,连年有鱼!”围了一屋子的人看热闹,老姑奶奶菊花般的脸,绽开了,她被逗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王德担心老姑奶奶笑岔气,让顾凤娇给老姑奶奶捶肩。王决心说:“姑奶奶,我奶奶铃铛爱听西河大鼓,听说您也爱听?”老姑奶奶说:“爱听,爱听。”王决心俯身说:“您爱听哪一出,我们新水县西河大鼓传人乔麦来了,专门给您唱大鼓!”老姑奶奶眨了眨眼睛,她轻轻摇头,说不出哪个名字。王决心摇了摇手,乔麦拿着月牙板走来了,王决心娴熟地拿起大三弦伴奏。乔麦走的是猫步,一软一软的猫步。老姑奶奶眼睛好,望着乔麦嘻嘻一笑:“这闺女真俊,跟画里的人似的。”乔麦款款走到鼓前停下,来了一个亮相,手势、站姿、眼神,潇洒地道。乔麦扬着白藕手腕,月牙板打起来叮当山响,唱了一段《荷花孝》:
风吹大淀万物生,
烟波相宜翠雅容。
荷花朵朵百鸟鸣,
村头是处碧波环,
春水护芳如荠青。
会心不远居然远,
我送老爹回家行。
……
人们发出一阵赞声,还有掌声。
唱河西大鼓的乔麦唱得起劲,听得老姑奶奶如醉如痴。老姑奶奶喜欢《荷花孝》和《关公击刀》,笑成了菊花。
第二天早上,阳光灿烂,风特别柔顺,笑声和歌声隐隐传来。
老姑奶奶面色严肃,看不出是怨是怒。老姑奶奶对儿子李大成说:“大成,我把大豆种子给亲戚们吧,种子是从容光县老家带来的,该回家啦!”
老姑奶奶发了话,还是有权威的。
李大成两口子答应着。王决心听说李大成刚刚当了村支书,原来的孙延赤支书被选下去了。
答应归答应,这是老姑奶奶八十八岁大寿,王决心知道一些德县农村的风俗,请了杨三笙的音乐队给庆贺一番。
大寿庆典开始了,飘逸的音乐响起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院里的音乐棚。王决心看见顾凤娇按照老姑奶奶的思路,摆好了一盘一盘的苹果、核桃、大枣、糕点和香烟。香炉上点燃了香火。
老姑奶奶喊:“有没有《莲花咒》啊?”
杨三笙摇头说:“决心,我没有这个曲谱,还是再找找《莲花咒》,让老人家满意。”
王决心点点头:“别说粮种了,就是没有种子的事情,孝敬姑奶奶也是应该的。”
李大成催促说:“决心的话我爱听,你们抓紧找《莲花咒》,我回家深入做我娘的思想工作,明天做大寿就演奏起来,多棒!”
杨三笙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的,但是,他的笙吹得好,有绝活。杨三笙说:“我小时候,听师傅说过,没有见过,更没有演奏过,这可是一首益寿延年的大曲。”
伍宝库静静地听着,不说话。
王决心说:“姑父,您看呢?”
伍宝库还是不吭声,眯着眼听。
王德眨了眨眼睛,将王决心拽到了一边,说:“决心,杨三笙是不是老糊涂了,老是给我们出难题。他是咱大哥的养父,我们这边的亲戚,本来应该向我们啊。他自己肯定有私心,他是想巧使我们找到他想要的《莲花咒》。咱不管!”
王决心瞪着王德说:“二哥,你说话小声点,没有胸怀,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是大哥的救命恩人。即便老人有点私心也可以理解。”
伍宝库喊:“决心,王德,你俩嘀咕啥呢?过来谈正事儿。”
王决心拽着王德回到杨三笙的身边,问:“表叔,如果演奏了《莲花咒》,老人糊涂了,再变卦了呢?”
李大成瞪圆了眼睛,伸着脑袋说:“不会的。”
乔麦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那就找一找这《莲花咒》,曲目拿来,你们马上就能够演奏吗?”
杨三笙说:“都是老乐手了,排练一个钟头就成,保证没问题。”
杨三笙领了音乐队的工钱,佝偻着腰走了。
杨三笙一走,乔麦望了伍宝库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姑父,《莲花咒》一定要找到,但是,我们想先看看豆种呢。”
伍宝库过去跟老姑奶奶嘀咕几句,转过身来说:“现在人家不给看。”
王决心心中一阵纠结,这《莲花咒》去找还是不去找呢?即便去找能够找到吗?
乔麦说:“决心,我就不信这个邪了,再努力一把。真正喜欢的人和事儿,都值得去坚持。姑父要是不坚持,能有这么多的种子吗?”
王德陷入泥沼不能自拔:“愁死人了,这么麻烦,这个大曲《莲花咒》去哪儿找啊?”
王决心说:“二哥,你又说丧气话吧?我在大乐书院看了雨果的书,雨果弥留之际给人间留下一句惊心动魄的话,他说了,人生便是白昼与黑夜的斗争。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要在斗争中求胜利,我们这是黎明之前的黑暗!”
王德感叹地望着王决心那张坚毅的脸。他想,三弟王决心凭啥比自己厉害,还是他爱读书,在关键时刻竟能找到精神动力。听说决心在千年秀林干得很好,还认了一个央企的干部鲁大林当师傅。思维模式决定结果,王决心的思维里就是有决心,态度决定脑袋,看来铃铛奶奶给他起这个名是对的。
王决心心里是明亮的,说:“二哥,你和姑父在德县等我,我和乔麦去问一下杨牧仁。”
伍宝库说:“杨牧仁院长可能知道,他经常研究乐谱。”
王决心和乔麦回到了王家寨的大乐书院,杨牧仁听他说到《莲花咒》,他说这东西只能到保定莲池书院去找。保定莲池书院有一套镇院之宝《善本图录》,明万历十六年刻本,那里有大曲《莲花咒》,能不能拿出来,就看王决心的造化了。
王决心和乔麦决定去一趟保定莲池书院。乔麦的师傅聂大娥是河西大鼓传人,大娥认识保定市曲艺家协会主席马广乐。乔麦马上给大娥打了电话。
马广乐主席带他们到了保定的莲池书院。
书院门前新开了一些书店、纸店、字画店、古玩玉器店。铺面不大,显得古色古香。乔麦换了一件浅灰色的风衣,胸前挂着深绿的翡翠佛像。她一点也不像是鼓捣树苗的人。她喜欢翡翠玉石之类的东西。等人的空当,王决心陪同乔麦到古玩店看了看。
书院里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游人。
王决心等人见到了莲池书院的迟宗瑞院长,刚见面没有直接说明来意。迟宗瑞带马广乐、王决心、乔麦参观古莲花池。
莲池书院楼台参差错落,玉石堆岸,杨柳垂丝。树木繁茂,杨树、柳树、槐树生发出清香嫩绿的树叶,玉兰树上的花蕾落了,叶片辉煌。麻雀、金丝燕不落在树杈上,而是沿着墙头嗡嗡地飞。往深里走,王决心他们看见两处院落呈凹字形,中央环抱着一片荷花池塘,这里有太湖石、江南细竹、紫色的荷花,如果在夜里,红灯笼会亮一片,灯火阑珊的气氛。
秋凉了,莲花池里莲花花瓣已经脱落,水面浮着枯黄的残荷,在深秋里别有一番风味。在荷叶上蹦跳的鸟,被他们的声音惊散。书院记录着不同年代的文化风景。王决心从没有到过这里,感觉哪都新鲜,乔麦心领神会,跟马主席商量《莲花咒》的事。
来到迟院长的办公室,迟院长沉吟片刻,说:“莲池书院,过去叫直隶书院,后来因莲花池得名。固然《莲花咒》在莲池书院收藏,那是自然的事情。我们这里还有《铺潭咒》。其实,我们院收藏的古籍,法帖居多,有六家八种,直隶总督那彦成请人勒石而成。比如颜真卿的《千福碑》、怀素的《自叙帖》等。古音乐曲谱曲本收藏并不多。德县古乐曲谱与唐宋诗词和元明戏曲曲牌有关联,细细想来,它是中国古代音乐的‘活化石’啊!”
马广乐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迟兄所言精妙。研究古乐虽说是音协的事,但是,在德县亚古城村,我还是参加了专家论证。亚古城村把德县古乐传承得最好。人们的生活都与古乐融为一体,实在是难得啊!”
王决心插嘴说:“杨三笙就是亚古城村人。”
马主席语气舒缓地说:“我在会上见过杨老先生。这个村庄历史上有过音乐胜景。土地肥沃,有音乐的滋润,人丁兴旺。遗憾的是老艺人大多去世了,曲谱和曲本大多消失了,杨三笙老人有眼光,他凭借老艺人口述,记录了八十多首古乐。《五圣佛》《落道歌》《泣颜回》《小烈马》等等已经被国家列为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了。决心他们找的《莲花咒》,杨三笙他们可能没有。”
乔麦莞尔一笑:“是啊,给您添麻烦了,还请迟院长多多关照啊。”
迟宗瑞院长倒了茶,喝了一小口,叹息了一声,说:“我虽然不是很懂,但对德县古乐有一些了解,这是古人智慧的结晶,那是一个引人羡慕、诱人探究的谜啊。可是,直接借阅或是复印都不可能了。上级有规定,我要是违规是要挨处罚的!”
王决心打了个冷战,后背凉凉的,传达到脚跟。
马主席一愣:“迟兄,您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吧?复印也不行吗?我们交点费用,难道也不可以吗?”
迟院长一脸严肃,不说话。他的脸很长,法令纹很深。
大家放下茶杯,陷入尴尬的沉默。
迟院长想了想,还是摇头说:“说句实话,马老弟来了,应该鼎力相助。现在真的不行了。以前还能通融,如今规定严格啊,违规必纠。可是,马主席是老朋友,我可以秘密开一个通道,你们进去看一看。”
马主席说:“看?决心,杨三笙过来看一遍能够记住吗?”
王决心掏出手机,说:“我打电话问问啊!”说着,就出去打电话去了。
乔麦自知自己记忆超强。她站立起来,又坐下了,她担心不懂这里的符号。
马主席和迟宗瑞院长的话题转到了保定的“一亩泉”。马主席说:“迟兄,我这次来,还想从莲池书院查查一亩泉,曲协要做节目宣传宣传。”迟院长笑道:“好事啊,关于一亩泉的资料可以复印。我们大保定,几乎忘记了一亩泉啊。我们一亩泉的资料很多,一亩泉,又称西塘泊。鸡水环清的源头,保定八景之一啊。一亩泉发源于易水岭之渝河,地下伏流而来。当年到处泉水喷射,溪流回潺。当年康熙、乾隆皇帝多次来游。皇帝和名人为一亩泉赋诗,其中我比较喜欢元代刘因赋《一亩泉》诗:此日西塘路,乘闲作胜游。深深柳成巷,脉脉稻分沟。白石长含雨,黄花不受秋。移居新有意,试就野人谋。”
王决心一点也不懂,但装出感兴趣的样子,洗耳恭听。
马主席轻轻鼓掌,说:“好诗,好诗啊。”
迟院长说:“古人关于一亩泉的好诗很多,我也写了两首。不敢拿出来献丑,马主席带乔麦女士来,是不是想把一亩泉编成西河大鼓啊?”
乔麦好奇地说:“我在王家寨听说过一亩泉,但是,一点不知,刚刚听迟院长介绍,一亩泉原来历史这么悠久啊?”马主席微笑着说:“当然。没有保定,就有一亩泉啊。”
乔麦微笑着点头。
饭桌上,乔麦唱了一段西河大鼓《杨家将》片段。
迟院长喝了一杯酒,兴致很浓地说:“乔麦唱得好啊,这是木板大鼓创始人马三峰的传统剧目。西河大鼓来自木板大鼓,马三峰高阳人,在白洋淀端村唱大鼓。”
马主席敬酒说:“莲池书院是我们保定文化的灵魂。我只是曲艺这一块了解得多一些。木板大鼓,也叫大鼓书、梅花调和弦子鼓。”
迟院长问:“是啊,到底是什么年代,定名为西河大鼓的?”
乔麦插话说:“迟院长,民国二十年,在天津正式更名为西河大鼓。”
乔麦看了一下马主席:“老师,学生说得对吗?”
王决心悄悄跟乔麦商量,让乔麦来速记。
乔麦没有喝酒,说话也非常得体,王决心满意地点着头,给乔麦杯里倒饮料。
第二天醒来,王决心脸上有了喜悦,似乎也有怨气,喜的是给乔麦的事办成了。
乔麦确实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她在家休整一天,等待莲池书院那惊心的瞬间。她梦里好像梦见《莲花咒》了。乔麦过去的世界非常小,那是一个家庭作坊的世界,小院里,只有鸭子和孩子。如今她走出了王家寨,事业的版图越来越大。其实,她知道自己的平静已经打破了。
上午,王决心和乔麦来到莲池书院。
迟院长还是谨小慎微。迟院长用探究的眼神盯着乔麦:“乔麦女士,机会就这一次。希望你成功。”
王决心退了一步,说:“乔麦,就看你的了。”
书院阅览室和书院馆藏室挨着,阅览室可以随便阅览,但是,馆藏室就非常严格,一般不允许进入。王决心只能在外等候。迟院长只能带乔麦一人进去,乔麦跟王决心挥了挥手,跟着迟院长走了一段石板路,破碎的石板浮着厚厚的青苔,头顶碰着一片绿色的藤萝,仿佛走进一个幽静怡人的圣地。
乔麦换了拖鞋,跟着迟院长进去了。
里面有一位女孩值班。此刻由女孩和迟院长共同见证。迟院长戴上白手套,拿出《善本图录》缓缓打开,翻过了《铺潭咒》,很快就到了《莲花咒》。乔麦不懂,但是,还是看得耳热心跳。暗黄的书卷一页页掀开,到了最后,图谱里有淡淡的莲花,莲花图案托着乐谱,密密的符号像一个个黑色的蝌蚪。
迟院长说:“乔麦,这个就是。”
他递给乔麦一张纸和一支笔。乔麦的眼睛点亮了。她拿笔照猫画虎地画着,练一下符号的走笔。
乔麦有些紧张,仰脸看鸟儿飘上去,融化在天空。
她双手瑟瑟地抖了,眯眼望了望《莲花咒》,密密麻麻的字符,像黑夜里漫天的星星。乔麦难受地咽了口唾沫,忘记了劳累和忧愁,忽然有一种被融化的感觉。字符像一棵棵的树,也像一粒粒的种子,不管是悲是喜,她总算在这个世界拼了一场。有了这样的认识,她就更加珍重生活,生活也会给她注入一种强大的内在力量。她快速用笔画了画符号。也就一分钟的时间,她放下笔,就将《莲花咒》的曲谱看了两遍。大概就是二十分钟,乔麦跟着迟院长走出来了。
王决心和迟院长带乔麦到了莲池书院对面的莲池茶楼。
乔麦没有喝茶,靠着沙发,闭上眼睛,静心待了一阵。阳光映照进来,一只蝴蝶绕着她飞舞,她的脸映在光圈里,洁白、清丽而脱俗。她长长嘘了一口气,开始埋头在纸上写起音符来。她竟然写得很流畅,如有神助。
乔麦身上有难解的谜团,让人不敢不敬畏。王决心大气不敢出,望着乔麦脑门放光,所有的声音都逃了,只有好听的沙沙声,仿佛从她心中流出。
迟院长看了看,说她已经成功了。
早晨五点钟,天还没亮,杨三笙就拿到了古乐曲谱《莲花咒》,他激动得哆嗦起来:“老天爷啊,我终于找到你了。”他召集了人马,带人赶到了望马浒村的老姑奶奶家。古音乐《莲花咒》奏响之前,院里挤满了观看的人,房间寂静无声,只有风摇晃树和黄草。古乐奏响了,人们烦躁的心即刻安静下来,心情一稳,连上火的眼睛都清凉多了。
王决心觉得这音乐有些特别,细品有婉约的味道,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老姑奶奶闭眼倾听,似乎被这音乐融化了。
杨三笙的团队首次演出《莲花咒》,乐手们都很兴奋。演奏了一阵,杨三笙脸上泛着红光,他忽然感觉有黑影立在身边。杨三笙扭脸瞅,黑影不是鬼魂,是王决心站立在他身边。
渐渐地,王决心心中的凄惶消失了,他觉得《莲花咒》音乐好听,飘进灵魂里的音乐,像白洋淀的淙淙流水声,看不见水,眼前却有莲花摇曳,即便不用演奏,用嘴哼唱就是一首安魂大曲了。
乔麦看看王决心的脸,又转头看看杨三笙的脸,知道自己没有入境。
杨三笙吹笙的时候摇头晃脑,老姑奶奶却是一副陶醉的模样。老姑奶奶高兴,李大成就跟着高兴,他心想,《莲花咒》有那么神奇吗?
王决心放松地走出了院子,到了村口,面对平原站着,意识水一样流动。他屏住呼吸,向茫茫原野望去。
太阳出来了,稀薄而温暖。一只鸟飞过头顶。他望着那一片宽广、收过秋的平原,有些低矮的土坡和河岸形成波浪状的斜坡,朝着平原伸展开去。秋草的香气是起伏的,一波一波地涌来。杨三笙的音乐队又吹奏了一阵,乐声跟风声融为一体。
乔麦给他们结账,说给一半的钱,因为你们还得了《莲花咒》呢。
杨三笙带着人马一撤,院里立马清静了。
种子终于拿出来了,金黄金黄的。李大成捧着瓷罐,让老娘睁眼看一看粮食,老姑奶奶吸溜一下鼻子,死死闭着眼睛,不忍看,她不知是该痛苦还是该欢呼。老人忍住泪水,泪水还是模糊了她的视线:“老头子,别怪罪我们,没多少时日,我就跟你做伴去了。”
老姑奶奶将种子递给乔麦,乔麦双手颤抖,觉得那是沉甸甸的黄金。
院里的风像死了一样,停止了喘息。空气突然间停滞了。王决心等待着风,但是一丝风也没来。
种子实验开始了。
乔麦把种子送到了燕山农大的勾教授那里。实验室里摆着几个玻璃器皿,里面泡着种子呢,两个碗是玉米,两个碗是谷子,两个碗是大豆,红瓶子里是中国老种子,蓝瓶子里是外国种子。
勾教授介绍说:“我们的老种子是暗黄色的,谷粒不那么规整,外国种子的谷种是浅黄色,米粒圆润、规整,就像一个模子刻的。再看大豆,老种子大豆有点扁,是浅褐色;而外国种子大豆滴溜滚圆,是黄褐色的。老种子大豆水泡三天就发芽了,外国种子大豆却没发芽。”王决心听着,觉得挺神奇。他疑惑的是种子怎么挣钱的?
过了半个月,实验室的大豆钻出了绿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