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生态公司规划了一片红豆杉树林。
乔麦喜欢红豆杉,她知道这种树有植物活化石之称。红豆杉林的规划投标竞争异常激烈。红豆杉属乔木,红褐色的树皮浅裂纹,枝条细密,斜向横生,雄球花有雄蕊,种子是紫红色,好似一粒一粒的相思豆。夏天开花,秋天成熟的时候就像一片红红的豆。博野苗木基地正在培育红豆杉。乔麦细细观察着树苗的变化,异常的情况发生了,莫干山的红豆杉树苗一点点地枯萎,叶子也失去了光泽。隔了几天,东北的红豆杉树苗也出现了问题,不是叶子枯萎,而是树皮渐渐干燥,由褐红色变成了浅黑色。适合白洋淀的红豆杉在哪里呢?
乔麦有种说不出来的苦恼,鲁大林提醒说:“红豆杉林项目,领导很重视,还是要原生树苗。只要把握好质量,还是有希望中标的。”
“谢谢鲁师傅!”乔麦说。
乔麦为了这个项目,独自来到吉林。她仔细研究了吉林老爷岭的红豆杉,发现其耐寒,百病不生,但是对土壤的微酸环境要求高。
鲁大林技术把关,引进新技术,进行嫁接。
王决心一直在想,这事要不要请晓薇帮忙呢?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她只能在新闻上帮助,如果找赵国栋显然不妥。
王决心进入两难境地,而且腰里硬知道他跟乔麦结婚,气不打一处来,也必然会进行各种报复。他握着手机,想着对策,忽然感到有温热的眼泪落在手背上。
鲁大林将红豆杉标本送到北京林业大学实验室,发现莫干山的红豆杉对水汽湿度要求高。考虑到这些因素后再次实验,这次解决了微酸土壤问题,湿度问题还要在嫁接中彻底解决。
乔麦又和大荷花到浙江莫干山寻找红豆杉原生树种。
突然有一天,两人在莫干山失踪了。
王决心非常焦急和惦念,他二话没说就带上水牛去莫干山寻找。
他们在莫干山水库边的民宿找到了受伤的乔麦和大荷花。这里的大山里开着许多家民宿,山林寂静,鸟语花香,有一种难得的安宁。乔麦见到王决心就踏实了,含着眼泪说:“决心,鲁师傅说得对,红豆杉有三种,其中一种适合北方气候。我们找到了,可是那地方太危险,我和大荷花遇上山洪,滚到了山崖下,幸亏碰上好心人救了我们。我们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她说着,将兜里的包裹缓缓打开,密密麻麻的红豆粒,特别耀眼。
王决心放下红豆粒,一把搂紧乔麦:“你啊,吓死我了,人好好的就行。”
王决心给鲁大林打电话说明了情况,鲁大林感动地说:“你们立功了,填补了秀林树种的一项空白。”
王决心背着乔麦从大山里走出来。
乔麦她们终于找到了适合北方气候的红豆杉原生树种,其中所历艰险都是值得的,她的担忧消除了。
腰里硬和姚云成立了白洋淀商贸公司。他们没有流转土地培育树苗,只做中间商,赚取苗木差价,这就违反了千年秀林的规定。千年秀林只用原生树苗。他们通过路海生联系上中标公司西湖生态,开始给秀林工地供应树苗。
这天晚上,王决心看见腰里硬请路海生吃饭,说他要跟乔麦竞争红豆杉片区项目。王决心就明白,腰里硬巴结不上路海生,肯定是郑继刚副县长从中斡旋了,赶紧回到工棚,给鲁大林打电话。
鲁大林来了,满脸欣喜,他没有想到乔麦能够找到这么好的红豆杉树种。说到西湖生态对树苗的招标,据他所知,有几家公司瞄准了红豆杉林项目。红豆杉项目的分标,就是非常复杂的竞争。王决心更加吃惊,有些忧虑,他赶紧找到乔麦。
王决心说:“鲁师傅说,竞争厉害,腰里硬的公司也找到了红豆杉树苗,他偷偷到你的基地来过,看了你培育的红豆杉。这小子要干啥?”
乔麦一脸的茫然:“他咋知道我们在培育红豆杉?”
王决心想了想,说:“可能你身边有不可靠的人。”
乔麦马上想到了雁子。
几个月前,雁子找到乔麦,跟她说,自己要和腰里硬彻底决裂。
雁子淌着眼泪:“乔麦,我过去对不住你。现在我知道了,我们俩同病相怜,都是腰里硬的受害者。”
乔麦心软了,不计前嫌地收留了她。
此时,乔麦越想越气愤,除了雁子,大荷花她们是不可能泄露公司机密的。
她质问雁子,腰里硬是怎么知道博野的苗木基地有红豆杉的。
雁子一听就落泪了,便把腰里硬收买她的事告诉了乔麦。
乔麦又愤怒又心痛:“雁子,为什么呢?你既然离不开腰里硬,还是回去找他好了!还是一开始你就是骗我的……”
雁子一边哭一边道歉:“对不起乔麦,是他逼我说的,还给了我钱。”
乔麦反问道:“为了钱就出卖朋友吗?你忘了他带给咱们俩的痛苦吗?”
雁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说:“我跟他把账算清,就回来,你别抛弃我!”
雁子走了,乔麦心中不停打鼓,除了再次原谅,乔麦真没有别的办法。
投标会上,几家央企和民营公司参加竞标,最终西湖生态拿下了红豆杉林的单独项目。
很快,西湖生态与腰里硬的白洋淀商贸公司签约合作。乔麦的苗木基地落选了。
王决心脑袋蒙了,受到沉重一击,怎么会是这种结果?
鲁大林遗憾地摇头说:“我真的不明白,乔麦的红豆杉嫁接得那么成功,怎么西湖生态没有和他们合作呢?”
王决心没有说话,胸脯剧烈起伏。事情微妙而复杂。他去找谁?路海生因为淀子的事已经尴尬,鲁大林师傅仅仅是技术总监,他还没有最后的决定权。
签约这天,场面热闹。县城宾馆会议厅里金碧辉煌,气氛热烈,会场门前铺了红色地毯。一排怀抱鲜花的礼宾小姐微笑着站在那里,迎接各路嘉宾。
腰里硬没有来,姚云出席了签约仪式。王决心走到会议厅门口,看见路海生朝他笑眯眯地走过来,吃惊地问道:“决心,你怎么也来了?”
王决心说:“路经理,你知道不?他们签约后,是不是交给我们小组施工呢?”
路海生说:“我们只监管,具体还要看中标公司的意见。”
王决心又问:“能不能透露一下,乔麦的苗木能够胜出吗?”
“这个无可奉告,请你理解。”
王决心怔怔地看着路海生,心里感到一阵阵发冷,想说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西湖生态的董事长马宏刚到了,他一脸的春风得意,见到路海生,连忙谦卑地握手,说道:“路总辛苦了,感谢莅临指导!”
然后,他跟姚云打了个招呼,王决心注意到,这个简单的招呼,有些不自然。
红红的文件夹摆好了,像两团燃烧的火焰。
路海生侃侃而谈了一番,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大家鼓掌,频频点头。
签约仪式即将开始。现场气氛喜庆。人们紧密配合,忙而不乱。
王决心的心猛地缩紧了,意识到今天一签字,就意味着乔麦对于红豆杉林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这还不算,姚云、腰里硬一定会损害红豆杉林的质量。本来红豆杉在北方栽培种植就是探索,没有工匠精神是无法胜任的。他们这种商人,纯粹以赚钱为目的,可想而知由此会产生什么样的可怕后果!
冲动瞬间点燃了王决心浑身的血液,他的大脑涨得几乎要炸开,紧跟着做出了一个狂热的决定:坚决阻止今天的签约!
他的手脚立刻不受控制了,脸涨得通红,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签约桌前,脸一板,厉声喝道:“这个约不能签!”
姚云瞪圆了眼睛:“王决心?你一个栽树的,有什么权利阻止?”
“王决心,请你离开!”路海生吼。
王决心一跃而起,猛地出手,一把掀翻了桌子。哗啦啦一阵响,签字笔、签约簿飞得高高的,落在远处,弄得地毯一疙瘩一块的。
现场一片哗然,人们目瞪口呆。
路海生的脸色铁青,他愤怒地吼道:“王决心你太不像话了,你疯了吗?你知道这是扰乱公务吗?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王决心大声回答道:“用不着谁给我胆子,我自己就有熊心豹子胆,我的胆子是自己给的。这种合作,是不公平竞争,里面有不正常的交易,会损害秀林的质量和形象!”
姚云愣了愣,说:“你有啥证据?你这是在扰乱公务!”
马宏刚看看路海生:“我我……我们怎么办……”
路海生低沉地说:“王决心你太过分了,你要为此付出代价,今天这事你自己向褚总去说吧!”
王决心望着人们远去,呆呆地愣在那里。
下午,路海生给鲁大林打了电话:“王决心扰乱公务,掀了签约的桌子。”
鲁大林是说软话、办硬事的性格。他严肃地说:“他有毛病,我正批评他呢。”
“批评?这样的人素质太差了,应该开除!”
鲁大林一愣:“路经理,言重了吧?王决心是我们的骨干,他不是一个乱来的人,肯定是有原因的。褚总去北京开会,等他回来再决定不好吗?”
鲁大林把路海生的意见一说,王决心脑袋轰然一响。
王决心赌气说:“不干就不干,老子吃这瘪子气吃够了。”
王决心走到白沟引河畔,搂着一棵自己栽的梧桐树,热烫的脸贴在冰凉的树干上,粗糙的手撸着光滑的树皮,然后缓缓蹲了下来。河水的细流发出耳语似的声音。他双腿无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厚厚的尘土溅起一片烟。工地有人喊他,他也不回应,双手抱头,将脸深深地埋在膝间。
这时鲁大林走过来,递给他一包纸巾。
王决心没有接纸巾,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揩了揩泪水,心中热烘烘的。鲁大林对于王决心的关怀,不仅由于他是师傅,他还如同一位好大哥。人活着,这种纯洁的感情多么重要。即使穷苦和坎坷,他都不惧怕,他越想心中越温暖。如果没有亲人和朋友惦念,人生将是多么地空虚和悲哀。
鲁大林不知怎样安慰他,只是说了一句:“决心,你小子在这里哭鼻子呢?”
王决心脑袋一震,忽然想到了小白河引水工程的马技术员,这样的口气多么熟悉!
“师傅,你还没休息?”王决心望着鲁大林。
鲁大林站在他身旁一动不动,久久凝视着远处的河流和树林,缓缓地说:“面对不公和丑恶现象,我们应该勇于出击,这是对的,但不一定用拳头,要多多读书,启用你的智慧。”
王决心默默地听着,急切地解释:“师傅,他——”
“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鲁大林眼神复杂,深不可测,轻声叹息,“决心啊,掀桌子算什么本事?你的毛病该改改啦,自省者自明,你要懂得自省,碰着难题,多多用你的脑子,而不是抡胳膊。”
王决心捡起一根树枝,在地面上划拉着。
鲁大林停顿了一下,声音越发严厉:“你听见没有?我跟你说话呢,不服吗?你如果不听话,就永远别叫我师傅!”
“师傅,我?”王决心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呆愣在那里,说不出完整的话。
鲁大林苦口婆心地说:“你自己不是总说嘛,自己是渔民,要来个咸鱼翻身,机会来了,你自己逞一时之能,最后什么都抓不住!”
王决心胆怯了,忧心忡忡。
“好好想一想吧!”鲁大林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留下咚咚的踩地声。
“师傅,我有责任,请求您严肃处理!”
王决心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师傅以他的睿智、人生阅历和洞察力,委婉地告诫了自己,点醒了自己。小白河工程中的马技术员的话与鲁师傅的话如出一辙。
王决心对马技术员和鲁大林都很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惜,马技术员离开了人间。好在鲁大林师傅还在,他不愧是大国工匠,他业务好,从电焊工匠转型到植树宗师,短短几个月就完成了,他发明了曲线指纹状种植方式,使树木抗逆性强,采用了异龄、复层、混交方式,增强了树种的多样性,而且,他是自己的人生导师。
天越来越暗,暑气消散了,顿时凉爽下来,四周没有人,他可以把精神集中到自己内心。
只有干好了,师傅满意,自己脸上才有光。这次掀桌子的教训在哪里?他做错了什么?仅仅是一个掀桌子,痛快了自己却害了自己,而且殃及了他人。伤害了自己的名誉,伤害了乔麦,这传出去,人们会对他敬而远之,不仅西湖生态,其他企业还怎么跟乔麦合作?他怎么面对乔麦?
王决心的心跳加快,胸口和额头同时发热了,深深的悔恨折磨着他。
你已经是一名千年秀林的员工,可以无所畏惧,但怎么能为所欲为?他抬起头,冲着波涛滚滚的大河喊:“王决心,你要发誓,以后不能用拳头说话了!遇事动动你的脑子!”
有人拉住了他的胳膊。
王决心一回头,看见是乔麦,渐渐地,他的脸上重又有了血色,用牙齿咬住嘴唇。
乔麦一把抱紧了他,王决心伏在她的肩头,孩子一样地哭了:“老婆,对不起,所有的希望都让我掀没了。”
乔麦没有责怪他,反倒安慰他:“你没有错,我知道你是为我鸣不平,你是为秀林着想。平时我们不惹事,但事来了也不怕事。不就是回王家寨吗?乡亲们了解你,照样尊敬你;我呢,不就不往这里提供树苗吗?博野基地那么多树苗,发往全国各地。你给我振作起来,天塌不了。”
乔麦眉眼含嗔,王决心不哭了,咬着嘴唇:“我以后再不用拳头说话了,你监督我!我的拳头专打恶人、恶事,可是,我对待战友和同事,应该有工人的样子。”
王决心积压在胸中的闷气慢慢消散,两人走回了工棚。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水牛一放手,淀子欢快地朝着他们跑来。
王决心抱起淀子,亲昵地抚摸淀子的脑袋,淀子吐着长长的舌头。
第二天上午,路海生还是不依不饶。为留住王决心,鲁大林跟路海生谈妥了条件,路海生让王决心在全体大会上做一个深刻的检查。
这天开工前,大晴天,云朵低低地垂着。路海生、西湖生态的董事长马宏刚和白洋淀商贸公司总经理姚云都到了,他们坐在了主席台上,个个神情严肃。鲁大林坐在了路海生旁边。
王决心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咳嗽了一声,壮了壮胆儿。他突然看见了人群里冒出腰里硬和胡铁。这俩小子蹿头蹿脑地看热闹。
无数双眼睛盯着王决心。
王决心提前写了一个检查稿,他抖了抖,大步流星向主席台走去。忽然,乔麦冲了过来,夺过他手中的话筒,喊:“我是王决心的老婆,这事因我而起,我替他来做检查!”
路海生惊讶了,哑口无言。
王决心瞪了一眼乔麦,夺回话筒:“没你的事,谁的责任谁承担。”路海生朝鲁大林望去,说:“怎么搞的?夫妻抢话筒有点唱双簧的味道啊!”
王决心夺过乔麦手里的话筒:“老娘儿们别掺和,错是我犯下的,我来检讨。”
鲁大林将乔麦扶下台,坐着静听。
王决心故意把话筒声音调到最大,吱儿的一声,声音刺耳尖厉。
路海生吓得一个哆嗦,捂起了耳朵。
台上领导面面相觑。水牛知道这是王决心故意犯坏,他和植树工人哄地笑了。但是,气氛就松活了。王决心有一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郁闷,板着脸说:“严肃点,有啥好笑的?我是植树一班班长。植树就植树,任务完成挺好,可是我脑子一热越了位,管起了中标公司的事儿来,实属不自量力。但是有的公司弄虚作假,不是原生树苗,愣是说成原生树苗,滥竽充数,大家说能容忍吗?”
水牛火烧火燎地喊:“不能容忍!”
王决心回头望了望主席台,继续说:“尊敬的路总反复教导我们,爱护千年秀林,就像爱护自己的生命,人人有责,当然,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以后绝不再犯。”
路海生脸色渐渐阴沉,抬手指了一下王决心:“选树苗的问题不用你管,那是鲁大林总监的事,继续解剖你自己的问题。”
王决心咽了口唾沫,说:“路总你说对了,鲁师傅是技术总监,出了事要追责的,我替鲁师傅把关,把劣质树苗挡在门外,难道做错了吗?千年秀林毁在谁的手里,谁就是千古罪人啊!”
鲁大林瞪了一眼王决心,心情复杂。
王决心担心鲁大林与路海生之间发生矛盾,就缓缓地走向马宏刚总经理跟前,鞠了一躬:“马总,那天对不起了,冒犯了,让您受惊了。西湖生态中标红豆杉林,可喜可贺。我没有意见,但是你们初来白洋淀,两眼一抹黑,把对白洋淀的感情投给了白洋淀商贸,确实是走了眼,他们不配与你们合作。他们也不配打白洋淀的牌子,肯定是办执照走了后门儿。”
姚云脸色一沉。路海生警告说:“王决心,你的检讨跑题儿了,多说你自己。”
腰里硬再也忍不住了,他愤怒地冲上去,被胡铁拦腰抱住了。
王决心刚要张嘴,腰里硬打断他的话:“王老三,闭上你的臭嘴,你为了你老婆公司的一己私利,竟然掀我们的桌子,这是啥素质?不开除不足以平民愤!”
乔麦出面澄清说:“他说得不对,我没有求王决心。我们的原生树苗从来都是靠质量说话的。”
路海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王决心抽了抽鼻子,继续说:“白洋淀商贸的事儿我就不提了,人做事得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千年秀林。”姚云一愣:“白帽是什么意思?”
王决心说:“白洋淀商贸公司的简称啊。”
大伙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了。
王决心大步走到鲁大林身边,说:“我尊敬鲁师傅,不愧是大国工匠、电焊高手,工匠来植树,确实是难为师傅了,但是,植树也让人服气。”
路海生心生醋意,走上来抢王决心的话筒:“好了,别说了,你的检讨完毕了。”
王决心想借着话题,继续戳穿腰里硬的阴谋,连连说:“路总,让我再说两句呗。”
路海生赌气说:“找你老婆说去。”
大家高声笑着,检讨的闹剧一时成为工地的新闻。有人在指手画脚地议论王决心。他假装没看见,他才不把那些闲言碎语当回事。
路海生不提王决心的事了,鲁大林回头叮嘱王决心,不让他心里背思想包袱,要将功补过,继续把这个阶段的树栽完。雨季来了,多多观察水情。
王决心说:“放心吧!”
鲁大林走后,他想,师傅说的这个阶段是啥意思?
王决心走向工地的时候,看见植树工人排满白沟引河两岸,密密麻麻。现在,他的工作是用船运送树苗,派送到两岸的植树班组。
乔麦也是引人注目的人物了。她心里反反复复想着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西湖生态她是接触过的,还有过树苗合作,这次红豆杉项目放弃她转向白洋淀商贸公司,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让雁子搜集腰里硬、姚云和西湖生态交往的情况,发现路海生最近和他们过从甚密。
北方的雨季到了。天闷热得厉害,憋着一场大雨。大雨之前小雨如线,河岸泥泞,不便走汽车,白沟引河两岸同时栽树,树苗要用船运送。
大水没有退,漫漫泛泛地涌动,发出揉纸般的声音。鸟们似乎还没有感觉,纷纷在水面踏水,两只欲飞的天鹅落在水面上。一只天鹅用长长的脖颈勾缠着另一只天鹅的脖子,共同抵抗风雨。
王决心和水牛他们扛着树苗,一天也没有几句话。
本来是把树苗运送到对岸去,可是船到了河心,哗哗一阵颤抖,船头横了过来。
有几捆树苗被冲走了,如果不及时找回来,就会随着水流进白洋淀。树苗在这里是个宝,漂到白洋淀就是污染了。
王决心对水牛说:“怎么办?”
周围的雾有些浓重,可以听见鸟的叫声。船往哪里走?天光已经很暗了,雾中是很难分清方向的。
王决心这个打鱼的汉子,对此已经束手无策,所有人都涌起一股黯然的情绪。
鲁大林在船板上来回踱步,焦急万分。
王决心犹豫了一下,跟水牛说:“下水!”
路海生坐在中舱的横木上,他站起来想看一看情况,水冲着河边的石头哗啦啦响。路海生双手扶着船帮,看见了天鹅,他站起来要拍照,这一瞬就出事了。大船突然翻了,是被漂到河里的大捆的树苗顶翻的,人开始慌了,像是在翻船的一刹那,路海生趔趄了几下,扑通一声落水了。
路海生不会游泳,脑袋一浮一沉。鲁大林师傅惊慌了:“路总,危险,快点过来啊!”
路海生顺水挣扎着,淀子急眼了,嗖嗖地游进了河里。
淀子拿嘴死死咬住路海生的衣裳,一点点叼着,移动着,快到岸边的时候,又被冲走一回,路海生几乎绝望了,嘴里大口地灌进水来。
淀子重新冲入水中,继续叼着路海生的衣服移上了岸。他肩头的衣服被淀子咬烂了。
淀子露了一下头,瞬间就被河水冲走了。
路海生瘫软在河岸,脸色苍白,无力地喊:“淀子,赶紧救淀子……”
天黑了,王决心拼命地将树苗拽上岸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淀子已经被冲走了。水牛哽咽着说:“淀子用尽最后的气力,救了路海生一命,路海生跟腰里硬好,淀子救他干啥?”
“水牛,不能那么说。”王决心伤心地说,“我们不是打鱼的农民了,我们是工人。”
他和水牛沿着河岸奔跑着,不见淀子身影。王决心拼命地呼喊着:“淀子!淀子!”
河流湍急,没有一丝淀子的声音。
他耳边出现幻觉,淀子好像在嗷嗷地叫着,可是却不知道在哪里叫。
河岸柳树棵里,发现了淀子的尸体,王决心身子软下去,疯狂地抱它起来,坐在岸边呜呜地哭起来。
他们将淀子埋在一棵银杏树下,无法培植一个坟头,在树枝上拴了红绳,算是标记。
路海生、鲁大林、水牛、乔麦和赵晓薇都来了,他们来送淀子,对淀子刮目相看。
路海生跟着流泪了,他对淀子心存感恩,对他曾经的伤害深深地忏悔,他朝着这棵树深深鞠了躬,流着眼泪,紧紧握住王决心的手,说:“谢谢淀子救了我,你要节哀。”他回忆起自己打淀子的情形,后悔不已。
王决心没有跟路海生说话,甚至没有抬眼看他,路海生被鲁大林师傅送走了。
王决心知道淀子爱听他唱的西河大鼓,他扯着嗓子唱了几句,唱着唱着,泪流满面,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淀子的死,像是在王决心的心里扎了一刀。
埋葬了淀子,王决心的心里悲伤到了极点,他想到路海生的办公室痛痛快快地吵一架,然后就辞职不干了。
可是,路海生已经道歉了,不能跟他再吵了,但是,辞职不辞职还犹豫不定。
王决心开车来到容光县城的大水办公楼,他在楼下转悠了很久,还是沮丧地回来了。他心中充满委屈,眼窝泪流不止。他把腰里硬打败了,跟乔麦也组成了家庭,这么多欢欢乐乐的好事降临,谁知淀子走了,他毫无思想准备,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他是植树班的班长,不能哭。他等人们走了,缓缓蹲在白沟引河河岸,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我的淀子,我的淀子,回去咋跟爹交代啊?”
他记得,淀子没有登记的时候,生龙活虎,有了户口就无声无息地没了,谁能理解他与淀子唇亡齿寒、相濡以沫的感情?他心中有个声音不停地问:这是为什么?怎么会是这样啊?自己怎么跟爹交代?
他中箭受伤般地走着,到小酒馆喝闷酒喝醉了。
乔麦送树苗看见了独自喝酒的王决心,观察着他,瞅见他喝了一瓶儿酒。王决心摇摇晃晃地朝宿舍走去,还没有走到宿舍,就一头栽倒在河岸上。
乔麦赶紧跑过去,搀扶着他上了汽车。
乔麦担心王决心回工棚耍酒疯,她把他拉到了博野基地的苗木基地。乔麦让大荷花等人将王决心搀到办公室,那里有一张单人床。王决心睡意全无,糊里糊涂,一抡胳膊,把乔麦办公桌上的花瓶、酒具和茶壶都摔碎了,自己倚着桌子哭了,哭得昏天黑地。
乔麦艰难地把他抱到了床上。后半夜,王决心渴了,乔麦递给他一杯水,他忽然认出了乔麦,不哭了,呆呆地盯着乔麦说:“老婆,你是不是可怜我?”
乔麦摇了摇头。王决心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醉意。
乔麦就坐在他的身边,陪了他一宿。
天渐渐亮了,他挣扎着站起来。乔麦说她已经看守了一夜,昨天他喝醉了。乔麦说:“知道你心里的苦,思念淀子,我劝你还是放下,别这么难受。”
王决心痛苦地摇了摇头。他沉默了,乔麦说:“你吃点东西,赶紧上班儿去,可不能跟路总吵架!”
王决心抓着乔麦的手,颤抖地说:“我记住了。”
王决心怔怔地发呆,好像魂儿也跟着淀子走了。乔麦知道,有的人爱自己的宠物,宠物死亡或丢失,人会得抑郁症。
乔麦又来看王决心。
王决心看着乔麦,他承认乔麦是个好女人,她不仅聪明,还那么善良,她看问题也很准,击中了他心里的要害。
乔麦有些不满地说:“你想逃走?不行,绝对不行!当初你对我说,投入千年秀林,一定要做出成绩来,将来进国企当工人,做工匠,可你现在自暴自弃,放弃自己的追求,就是逃兵!”她的话很尖刻,戳到了王决心的痛处。
王决心问:“你认为我是那样的人吗?”
乔麦说:“如果你认为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就应该勇敢地站起来,做出个样子来给别人看,也给自己看!”
王决心盯着乔麦的眼睛,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王决心含含糊糊地说:“乔麦,你说我行吗,真的行吗?”
乔麦坚定地说:“你行,不能有丝毫怀疑,我相信你。当你提着油桶救我的时候,你就是英雄。我心目中最棒的男人,一个勇敢、自信、朝气蓬勃的好男人。”
王决心似乎酒醒了,看见乔麦的目光很温柔,如月亮。乔麦的眼睛一眨不眨,他们的眼睛都在帮忙,嘴巴不说话,眼睛都说透了。
褚忠良回到白洋淀,王决心没有想到,他竟然得到了褚忠良的表扬。王决心正在疑惑间,听说是乔麦找到了褚总,长谈了一个多钟头。乔麦把红豆杉林前前后后的事都说了一遍,她的张家口话“王决心,不赖呆!”竟然被褚忠良听懂了。
原来,是鲁大林拿着乔麦的红豆杉树苗和种植方案,来到褚忠良的办公室,他还说了乔麦去浙江莫干山寻找树种的历险,褚忠良为之感动。
鲁大林有些伤感地说:“褚总,我跟海生都是您的部下,到这里来,我们相处得也不错。但是这件事,他……在西湖生态选择合作方的时候,海生从中协调过,可是最终没有用原生冠苗。”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跟我汇报?”
鲁大林说:“褚总,因为气候和土壤的问题,有些原生树苗不合适。”
褚忠良板着脸说:“这不是理由嘛,红豆杉林,是我们千年秀林的特色板块,非常重要。为了此事,领导通过赵国栋书记几次询问。我们为中标企业技术把关,也是对他们以后的营收负责。你和专家看看,分析两家是不是原生冠苗,哪家树苗更好。建设质量是我们的生命啊!”
鲁大林说:“褚总,这里边海生介入比我深,我听您的,验收的时候严格把关!”
“你走吧。”
鲁大林心事重重地走了。
褚忠良马上给路海生打电话,要看西湖生态和白洋淀商贸公司签订的合同。
鲁大林组织专家,听取他们对红豆杉的意见,并对乔麦的树苗进行鉴定。专家说,这是原生树苗,千年秀林恰恰需要突破传统用苗标准,采用原生冠苗,取缔截干苗。专家也看出来,白洋淀商贸公司提供的就是截干苗。
褚忠良对路海生显然不满:“我们提前定的规矩,截干苗不能替代原生冠苗,冒充不是造假吗?你看看,我到北京办事才几天,工地就乱成这个样子?太让我失望了!”
路海生额头冒汗了,身体颤抖。
“当初我怎么跟你说的,质量是我们的生命。没有质量,一切都免谈!”
路海生充满愧疚,哆哆嗦嗦地说:“您的教诲,海生始终牢记在心,这次纯粹是个突发的个案。西湖生态跟白洋淀商贸之间有猫腻,当时,您回北京了,我……从前您也叮嘱过,我们不对中标公司的操作进行干涉。”
褚忠良沉了脸,怨气十足:“不干涉,不插手,是为了防止腐败,可不是随波逐流、助纣为虐啊!你力挺姚云、腰里硬的公司是什么意思?”
路海生敷衍说:“他们是郑继刚副县长介绍过来的。在新水县流转土地的时候,郑县长对我们支持很大。”
褚忠良点拨说:“乔麦跟我说到了王家寨的事,王决心跟腰里硬的矛盾你了解吗?”
“不了解啊!”
“既然不了解,你瞎掺和什么?”
路海生的血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说:“我明白了,跟腰里硬划清界限。我跟王决心关系挺好的,他的狗——淀子在白沟引河救过我的命,我们已经冰释前嫌,成为朋友了。尽管乔麦是他妻子,我相信,他的行为绝对出于公心。”
褚忠良强压住火气,说:“王决心啊,性格刚烈,做事欠考虑,有一些鲁莽,但是,效果是好的,我们一定要调动各种力量来监督,保证秀林的质量。”
他给路海生倒了一杯茶:“千年秀林是一个伟大的工程,将会涉及企业和个人的切身利益,我们必须严格把关。”
路海生点点头:“我明白,这里有些情况怪我,被表面现象迷惑了。”
褚忠良严肃地说:“小路,我们的工作,表面看来风平浪静,但是暗流涌动,斗争无时不在,无处不有,对你们年轻干部,要求会更加严格。远离酒场,白洋淀商贸这样的公司不要接触,严格把握建设质量!”
路海生频频点头:“褚总,我记住了。”
第二天上午,路海生主持了一个会议,找来了西湖生态和白洋淀商贸两家公司的代表。对西湖生态公司做出明确要求,重新评估红豆杉树苗的质量。鲁大林请来了塞罕坝的专家刘大星,隐掉公司名称,对红豆杉树苗进行鉴定。结果乔麦的树苗获胜。西湖生态终止与白洋淀商贸公司的合作。
腰里硬犹如五雷轰顶,他们失去了与西湖生态的合作,等于被踢出了千年秀林。
绝望的腰里硬要狠狠报复王决心和乔麦,再也没有偷偷摸摸的必要了,他要跟他们同归于尽。他到了乔麦博野树苗基地的住处,乔麦正蹲在灶堂添劈柴炖鱼。她的眼睛盯着燃烧的火,没有看到他,当他走到乔麦身后举起了刀子,被突然扭过脸来的花花看见了。
花花喊他一声:“爸爸。”
花花这一声喊,让王决心和乔麦吃了一惊。王决心坐在那里看书,模糊的灯影里,出现了腰里硬狰狞的面孔。看见刀光一闪,乔麦吓得瘫坐在地上。
腰里硬面对孩子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提刀的手抖了、软了,他尚未完全泯灭的良心,驱使他放弃了报复的念头,手里的刀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腰里硬弯腰抱起花花亲了亲,然后放下花花,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决心追了出去:“腰里硬,你要杀人啊?”
腰里硬眼睛喷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王决心,我没心思跟你抡皮带了,只想跟你拼命,这次是花花救了你们,下次你们就没有这么运气了!”
王决心毫无畏惧地说:“你想玩命?前死容易后死难,老子不怕你!”
腰里硬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幕里。
乔麦说:“他动了刀子,你跟他学啊?”
王决心摇头说:“如果你们被狗咬了,是不是要反咬狗一口呢?我发誓了,再也不动拳头了。白在大乐书院读书了?我们要用智慧对付他!”
乔麦没有恐惧,面色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