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前后,气候多变。
西伯利亚寒流又从北向南席卷而来。凛冽的寒风,吹打着辽阔的冀中平原。这在一年中不是最寒冷的月份,但是,白洋淀的水汽增加了湿度,冷气流在这里打了个旋儿,不管不顾地弥漫过来,将人和树裹在寒冷里。
红色的旋挖机吭哧吭哧响,嗡嗡的喧噪声打乱了河岸透明的寂静。
冬天并不是一下子到来,刮了一个星期的北风,天气又转暖了,早上下了一层霜。王决心戴着安全帽,睫毛上挂了一层白霜。他指挥班组植树作业。渐渐地,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感情。他进入角色很快,配合机器快速植树,栽苗、施肥和补水,节奏之快难以想象。打鱼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完成过这样的壮举。他们配合着巨大的挖掘机工作,挖掘机完事了,他们又重新跳进挖好的基坑,不敢抬头,埋头清理着软土,这是他们有史以来参加过的强度最大的劳动。
机器的喧哗声传到了后排,这里归于安静。
王决心干得大汗淋漓,缩着脖子拿小本子埋头记着,歇着的时候,大家挤眼调笑,笑得津津有味。他紧张地忙活着,每天生态公司催促,中标央企也催促,忙得脚后跟打着后脑勺儿。但是,在这种天气植树,他对树的成活率深感忧虑。
头顶呼隆隆一阵响,王决心抬头看见一架直升机蜻蜓一样盘旋。
王决心手里的对讲机响了,鲁大林问王决心旋挖机进度怎么缓慢下来,中标的中天建的路海生非常焦急。
王决心疑惑:鲁大林师傅是怎么知道的?猛地一抬头,原来鲁大林在飞机上朝他探头。
“师傅,我们遇到难题了。”王决心喊。
“什么难题能够难倒你啊?”
他知道这两天难题卡在这一棵老柳树上,为了绕开老树,几乎围着周边干活。
王决心说:“师傅,我马上处理好!”
王决心带着推土机火速赶到这棵歪脖子柳树下,老树下边立着一群人,噼噼啪啪放了一阵鞭炮,鞭炮一响,王决心惊诧了一下。水牛说:“他们不让动这棵柳树,大王庄总是给我们出难题,怎么办啊?”
王决心很冷静:“沉住气,特事特办。”
其实,这一家的土地已经流转,马上被挖掘,农民举行跟土地告别仪式,鞭炮响过,一家五口人纷纷跪在地上拜土地爷土地奶奶。
百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初冬的田野,树叶落了一地,风吹走了树叶,有些地皮裸露出来。容光县的大王庄的土地已经移交给新区生态公司了,但是,几天忙乱,是想搞个仪式,祭拜土地神。仪式看来还挺繁琐,香火、水果和烧纸都摆好了。白发老汉掏出黄表纸,咕咕哝哝念叨着。
王决心和工人们心急如焚,但是,还要耐心等候。有人开始吸烟了。
家人都撤离了,白发老汉忽然蹲在地上抓土。这是视线的盲区,旋挖机司机启动了机器,一个民工吹着哨子,指挥着挖掘机横冲直撞朝歪脖老树挖去。
王决心看见这惊险的一幕,大声喊:“停,没瞅见下面还有人啊!”
这个节骨眼上,也有人大喊:“住手!”
司机急忙刹住了车。
白发老汉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转脸哑着嗓子喊:“这老树应该留下来,老树有灵魂啊!”
王决心一愣,说:“大爷,我们对这棵老树没有仇没有冤,只是求求你让开,别影响工程进度。你要是移走,我马上把树根挖出来,你拉走栽上。”
白发老汉嘟囔说:“老树怕动根,移走怕是死了,放在这不行吗?”
王决心摇头说:“大爷啊,那不行,这里规划的是千年秀林,这里是国槐林,柳树显然留不住。”
水牛将白发老汉搀扶着离开,老人叹息一声,蹲在了柳树下,哭丧着脸,抚摸着灰麻麻的树皮。
旋挖机的司机受了惊吓,无奈地叹息。
王决心看看西边,落日已经映照河面了。他只能鸣笛吓唬吓唬老汉,不然就僵住了。
王决心将司机替换下来,探出头来,说:“大爷,这树要是移走,还能活。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白发老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们村拆迁了,没有土地了,自己租房住,将来住新楼,往哪移动啊?”
“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客气了!”
王决心挥手示意水牛,水牛将白发老汉拉开了。
王决心闭了眼,猛地一踩油门,推土机的大铲朝柳树根挖去,密密麻麻的根须带出一片黑土,老柳树咔嚓一声歪倒了。工人们弯腰把躺下的大树拉走了。
王决心继续启动旋挖机推着树根,竟然推出了一块坚硬的石头,咔嚓一响,石头冒了出来,人们惊讶地看,不知道什么东西,粗一看像一个墓碑。
王决心从推土机上跳下来,摸了摸石头,摸了摸倒下的歪脖柳树,他拿了锄头刨根儿,就抛出了这整块的碑石。石头被黑土包裹着,扒开土一看,石头已经很古老了。王决心和水牛把石头搬出来,土坑里竟然露出几片骨头,不知是人的还是动物的。
王决心一惊:“啊?这里竟然有骨头啊?”
王决心抓起一根粗壮的骨头,吹掉上面的黑土,这是人大腿的骨头。王决心好生奇怪,问白发老汉:“大爷,你家老树根里咋会有人的骨头?难道是这里出过命案?”
白发老汉惊讶地摇头:“怪了,没有听说过。”
王决心不上去了,指挥司机继续挖。
哐当一声,铁铲又往深处掘进深挖,结果一块一块的人骨头白喇喇地裸露出来。挖掘机骤然停下来,王决心皱着眉头惊恐地望着坑里的骨头,却忽略了那块已经搬出来的石头。
白发老汉看中了那块石头,拿袄袖擦着石头。
王决心让水牛找来了一个塑料袋儿,捡这些人的骨头,老头忽然跪地哭喊:“我的土地爷啊!别怪我李稻田啊,这是政府流转土地,建设树林了!”说着,鼻涕出来了。
王决心扭回头朝那块石头望去,石头去了黑土呈白色,汉白玉一样白,好像是一个古人的脸,古人穿着古长袍,眼球凸出来,身上雕刻着龙纹衣裳,嘴巴下边满是胡须。又涌上来一些人好奇地观看,上年纪的人都说这是土地公土地婆。
王决心心中一直疑惑:土地公土地婆身边为什么还有人的骨头呢?
王决心知道,王家寨村里也供着土地神。这棵柳树下的土地神旁竟然堆放着这么些破砖烂瓦以及人的骨头。王决心问白发老汉:“大爷,您是本村人,这是您家的地,您知道这原先是啥地方吗?”
白发老汉想了想,嘟哝说:“我爹说过,解放前这河岸曾经是个乱葬岗子,埋尸体的地方。”
搞不明白,觉得这是一个谜。王决心说:“赶紧报案,还是让法医过来鉴定吧,是不是案件呢?我们得相信科学。”
王决心急忙给胡大队打了电话。不一会儿,容光县公安局的警车就开过来了。警察举着相机咔咔地拍照,法医蹲在树根下一点一点地捡骨头,说这是两个人的骨头,但是,没有人头,法医又往坑里翻了翻,发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宝剑。
王决心一愣,怎么还有青铜宝剑?
王决心忽然想起奶奶说过,祖上二爷王学武当过新安县长,他和恋人被日寇杀害的时候,人头悬挂在新安城楼,下半身一直没有找到,家里祖坟下葬的仅仅是雁翎队抢回来的两个人头。王学武崇拜荆轲,喜欢青铜宝剑。他在县城茶楼刺杀伪县长,用的是一把青铜宝剑。
他的脑袋轰然一响,这会不会是王学武和石燕红的尸骨呢?
尸骨里没有发现头盖骨,更加证实了王决心的判断。他从小听铃铛奶奶讲王学武的故事。他跟警察说起了胡大队,警察说认识胡大队,他如今转行当了一名中医了。如果找铃铛奶奶核实的话就让胡大队带过去。
王决心把此事跟鲁大林师傅说了。
鲁大林让他带着警察去王家寨找铃铛奶奶核实。如果是真的,千年秀林开发还有了新的意义。
王家的门前又热闹了,王家的门敞开着,门道上挤满了人。孩子、老人还有抱婴儿的女人围观,哪家来了警察他们都愿意围观,咸鱼瞅着这个警察眼熟,一看是胡玉湖支书身后站着王决心和胡大队。
胡大队将白骨和宝剑递给铃铛奶奶。
铃铛奶奶刚刚醒来,还没有来得及摇铜铃,就迎来了这么多的人,铃铛奶奶望着那把生锈的青铜宝剑,抬手摸了摸,喃喃自语:“学武二叔啊,终于找到你了。”然后颤抖着枯瘦的手,抓起一根骨头,落泪了。
杨牧仁也赶紧到场,见证这一悲壮的时刻。
胡玉湖激动地说:“真是让人惊奇啊,千年秀林让英雄尸骨合并,意义重大啊!”
公安人员做了鉴定,尸骨就是抗日战争时期的,无疑就是王学武和石燕红的。王决心一阵激动,把这件事跟铃铛奶奶说了。
铃铛奶奶触景生情,想起了王学武的牺牲。她叹息了一声,说:“说来话长了,那得回到一九四一年的金秋,王学武从延安回到白洋淀,当了新水县长,没有想到,县委书记王毅夫牺牲得是那样惨烈。如果不是给王毅夫报仇,王学武也不会牺牲啊!”
王决心怔了一下,问:“王毅夫书记的大名我知道,他是县委书记,雁翎队的名字就是他给起的。”
铃铛说:“对喽,雁翎队纪念馆里有。王毅夫书记在阴家淀苇塘开会,瞬间就被日伪军包围了。天黑的时候,王毅夫组织突围。敌人的三艘汽艇在宋庄阴家淀聚集,包围了那条孤零零的木船。伪军队长秦凤生用他的破锣嗓子喊话:‘缴械投降,优待俘虏。’王毅夫对勤务员低声说,咱们杀出去!枪声一响就昏天黑地。枪声过于密集,难以分辨谁在死亡。一块弹片从空中飞来,恰好削在勤务员的脖子上,顿时血流如注。他倒在船板上一动不动了。王毅夫没有子弹了,低头看见流血的肚子,肠子都露出来。他蔑视地望了一眼鬼子,用最后的力气拽自己的肠子,一点点拽了出来,血咕噜噜流淌下来。鬼子凑近了,能够看见他的肠子红白相间,一截一截的。船在颤抖。敌人惊呆了,端枪的手颤抖着,一步步连连后退。王毅夫憋足了最后的力气,凄厉地长吼一声,吱的一声,把自己的肚皮撕开了,血哗地涌流,他疲软了,每拽一下,他的脖子就痉挛一下,肠子拽到最后,堆了一摊,血也流尽的时候,他坚毅的眼神似乎看见了未来,轻蔑地一笑,慢慢闭上眼睛。”
王永泰说:“娘,当时您不在场吧?”
铃铛咳嗽一声,说:“我和你爹都不在场,王学武带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鬼子和伪军撤了,发现船上三具尸体,鲜血流到淀里去了。”
王决心仰脸,瞅见夜莺飞上了夜空,他认为是烈士的灵魂升天了,化作一粒星辰。
铃铛说:“为了给王毅夫书记报仇,王学武召开会议,对抗日和锄奸工作做了周密安排。雁翎队陈一荣队长把任务领下了,事情拖到了冬天,水上飞、田一鹤带领锄奸队终于找到了给王毅夫告密的女叛徒。她叫大筛子,是个寡妇,就是王毅夫的房东,防不胜防。这是我们的堡垒户,怎么会出了问题呢?她被雁翎队的人抓住了,问她为什么告密,大筛子临死才说,她跟伪军副队长邢大鹰是姘头。”
王决心插话说:“奶奶说过,邢大鹰是你弟弟。”
铃铛说:“邢大鹰堕落到这一地步,我没有料到。这个该千刀万剐的东西!我夜里听见响动,偷偷一瞅,是王学武半夜爬起来,他没有点亮油灯,在黑暗中摸出烟来吸着,望着窗外的星光,直到天亮。有一天夜里,大张庄附近,八路军的一个连来了白洋淀。这个连是路过,王学武想让祁连长与雁翎队联合打一个公路伏击战。王学武竟然会打仗,用上了自造的拉火雷、吊雷,还有用锅盖住的踏火雷,打死打伤鬼子十六人,歼灭张麻子的伪军四十人。王学武不给大伙喘息的时间,马上布置第二场伏击,这是一着险棋,兵家大忌。第二场伏击战在黄昏打响,诱敌深入,最后将敌人引到了王家寨的大清河航道,动用大抬杆猎枪,袭击了日寇的汽艇,歼敌百余人,缴获了大量弹药,竟然击毙日军队长中夏太郎。”
王永泰赞叹说:“咱家族崇文,没有会打仗的,学武就是聪明啊!”
铃铛说:“连环伏击胜利了,却留下了致命的隐患,日寇花重金悬赏王学武。我们都没有想到,齐县长竟然发现了王学武的行踪。与其说是齐县长发现了王学武,不如说是我那该死的弟弟邢大鹰发现了王学武。秋天传来了极坏消息,说王学武被日寇抓住了。”
王决心的心提到了喉咙口:“奶奶,这次王学武还能像上次砸盐店那样逢凶化吉吗?”
铃铛说:“你听我说啊,鬼子和伪军给王学武上刑,动用了老虎凳,鬼子用铁丝穿透王学武的两个手腕,然后又拧在一起,鲜血哗哗地淌。鬼子凑过来问,你的什么人?王学武知道党内出了叛徒,自己身份已经暴露,便凛然一笑,艰难地抬起流血的右腿,拿脚在地上写了两个血字,县长。日伪军猛吸一口凉气,被他的胆魄吓呆了。齐县长过来一看,果然是王学武。齐县长想说服王学武,说如果你交出雁翎队,皇军就会继续让你当县长,我就让位给贤弟。王学武痛斥了齐县长,齐县长马上想到了王学武的恋人石燕红,日本人没来的时候,因为王学武带领百姓砸盐店,他这才知道石燕红跟王学武是一对恋人。齐县长煞费苦心从西安请来了石燕红。石燕红只身来到了新水县城。这次石燕红从西安过来,多少有些效仿宋美龄,想独闯虎穴救恋人王学武。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按常理,石燕红是见过世面的。可是她家境优越,不喜欢深入思考,为了爱情盲目冲动,中了齐县长的圈套。她不顾父亲阻拦,单刀赴会,真的有来无回了。齐县长替日寇卖命,他要通过石燕红说服王学武,彻底将雁翎队一窝端掉,各取所需。当年王学武在保定跟石燕红分手的时候,亲手将一把短柄的青铜宝剑送给她,作为纪念。石燕红从西安过来帮齐县长说服王学武,是一个幌子,她是来找王学武的,想跟着他投奔延安。唉,燕红是跟后娘长大的,童年缺爱的孩子,一辈子都在寻找爱。石燕红就是这样的女孩,太天真太浪漫。这天上午十点,日寇提前将王学武安排在莲花茶楼,重兵把守,齐县长带着石燕红轻轻走上了二楼,王学武看到了石燕红,两人说了好多话,齐县长进来的时候,王学武铁青着脸,面露凶光,他那股勇猛的杀气又顶上来了。王学武就是拿石燕红的宝剑送齐县长上路的,他把青铜宝剑刺进齐县长的胸膛。齐县长一声惨叫,惊动了鬼子。两个日本鬼子冲进来了,王学武躲在门后,劈手夺过鬼子手里的枪,打死了两个鬼子。楼下的日本兵,呼啦啦冲了上来。鬼子将王学武和石燕红捆绑起来,押送到日本宪兵部。”
王决心点点头,说:“奶奶,后边的故事您别说了,他们被日寇杀了,脑袋被悬在城楼示众。”
铃铛说:“你都知道了,就不说了,那叫惨烈。雁翎队夜袭新水城,水上飞带九个战士抢回了王学武和石燕红的人头。人头萎缩了,黑灰黑灰的,几乎看不出模样来了。我只记得石燕红头发、眉毛又黑又亮,她活着的时候,我一直没有机会与她见面。还有一个天大的遗憾,学武和燕红的下半身呢?那把刺杀齐县长的青铜宝剑呢?苍天有眼,多少年了,我孙子王决心给找到了!”
“天亮的时候,水位上涨,大街小巷铺满了白色的荷花花瓣,我们头顶的云彩和淀边的芦苇,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薄雾笼罩在村庄上空,鸟们停止了喧闹,老梨树肃穆地矗立在那里。王学武和石燕红的人头装入棺材,王家寨人举办了一个最为隆重的葬礼。”
王决心说:“胡玉湖和孙小萍书记商量好了,为了教育下一代。搞一个烈士尸骨合葬仪式。”
铃铛眼窝含了泪,点点头:“应该,应该,到那天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