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继刚副县长陪同赵国栋调研。
赵国栋到王家寨包村蹲点,别人以为他吃了偏饭。实际上,赵国栋一碗水端平,只是规范管理,提供线索。座谈会以后,赵国栋看望了铃铛奶奶,就匆匆离开了。赵国栋调研得出的结论是,自从孙小萍当了第一书记,人在变,事在变,王家寨从严治党的规定落了地,村里面貌大大改观,效率也有所提高,到处悬挂着基层党建的标语。
胡玉湖是在霞色融满大淀时,由王决心、王永泰、王德和腰里硬等众多村人簇拥着搬进二楼办公室的。他的办公室在二楼东侧,站在走廊里就能看见高高低低的村舍、码头和老船。大乐书院的建筑,却被井楼子遮住了。
王德知道胡玉湖喜欢荷花,就买了一个大瓷缸,将大淀里的泥土装进来,从荷花大观园移植几株荷花,周围呈圆形摆满花花绿绿的盆景。
有荷花陪伴,胡玉湖心里不空。
王家寨五千口子人,三百多条船,改革开放最初,村里又哗啦啦建起鞋厂、养殖场和苇帘厂几个村办企业。村里的经济在全乡举足轻重。这大多是改革开放初期,王决心的爷爷、老支书大抬杆创下的,如今企业都消失了。胡玉湖天天思谋着上马新的产业,新产业谈何容易啊?
王家寨不搬迁,这是政府反复考量过的。整个新水县,只有靠近容光的一些村庄定位为核心起步区,像王家寨这样的水村,划为生态涵养区域。
胡玉湖的办公室安顿好了。
郑继刚和何乡长过来调研。郑继刚巴结赵国栋,是想借他的力提拔成县长。赵国栋不为郑继刚的殷勤而动,公事公办的架势,实际上,赵国栋在观察他。
郑继刚叮嘱胡玉湖说:“白洋淀新区走的是先植绿、后建城的新路子。千年秀林项目马上启动,涉及我们新水一小部分。起步区是在三县交界处,容光地方多一些。”
胡玉湖吸完了一根烟,扔了烟头。
郑继刚说:“老胡,好多事防不胜防,一边保持稳定,还要保护环境,还不能让老百姓没有饭吃,这就是考验你的地方!你让孙小萍抓了党建,非常好,但是,你的脑瓜骨不能死板,统抓全盘,搞活经济,不是抓鱼、逮虾和养鸭,不是简单旅游,这得需要上上下下的周旋,保持一种平衡。”
胡玉湖心里惶惶不安:“郑县长,何乡长,我胡玉湖吃苦受罪都不怕,就怕辜负了领导和村里老少爷们儿一片心哪!这么多年了,我支书和主任一肩挑,压力真是很大呀!自从赵国栋书记到村里蹲点,将孙小萍的关系调到新水县,给我们配备了第一书记,我就轻松多了。”
郑继刚煞费苦心地说:“图轻松不行,你跟孙小萍商量,赶紧上马新的产业,哎,你们心里有啥大的计划没有?”
胡玉湖芒刺在背,沉吟半晌,摸出兜里的小本本,说:“杨牧仁院长说了,不疯魔,不成活。我都成魔了,眼下我们做了很大的调整。老村既然还没有拆迁,就把敬老院弄好,把孤寡老人集中起来。二来,在大乐书院继续搞好德孝大讲堂,提高人们思想的境界。养鱼、养鸭,污染的养殖都关掉,还想搞一个污水处理厂,把那些小路铺成石渣路……”何乡长点点头,说:“你想干的事,还真不少啊。几年前污染,你带领乡亲向污染做斗争,今天敢于担当,站好这一班岗!”胡玉湖闷闷地不再言语。胡玉湖是有压力的。这年头,老百姓并不缺吃少穿,也不太看重政治荣誉,唯一跟你较真的就是利益。
郑继刚说:“你不要听见风就是雨,王家寨是淀中村,污水和垃圾处理,要抓紧啊!”
胡玉湖点了点头:“马上着手规划、施工!”
郑继刚和何乡长说完要走,胡玉湖留郑继刚到大平台望月岛吃饭,郑继刚和何乡长拒绝了。如今,孙小萍书记监督胡玉湖,请客一律自掏腰包,即便个人请客,也不能沾酒,否则纪律处分。
胡玉湖送他们到了村口码头,望着领导上船,阳光照耀着老梨树,影子落在他的脸上,船缓缓驶离码头。
胡玉湖看见小洒锦从二巴掌的鱼丸店走出来。
胡玉湖的老伴张翠青办了一个小型的荷叶茶厂,胡玉湖就腰杆软了。王德给老婆的荷叶茶找好了销路,王家寨从此又多了一个扶贫项目。女工都是村里的贫困户,她的荷叶茶越来越有名声了,她的小作坊雇了几个人,生意火爆。
孙小萍对胡玉湖的打扮进行了包装。
胡玉湖穿上了一件崭新的夹克衫,左胸前小口袋上别了一支钢笔,腕上换了一块全自动金狮表。过去杂乱的头发,也改成了村人望而生畏的背头,梳理得极妥帖,看上去很像一位满腹经纶、沉稳可靠的干部。胡玉湖对这样的打扮,真有些不太适应。
只要王家寨还存在一天,他就应该在村人面前树立威严,走到哪儿都有人“支书、支书”地叫,他就努力适应着。可是,当王永泰叫他“胡支书”的时候,他刚舒展的心就搅起一阵愧疚来,浑身鼓鼓涌涌不自在,五脏六腑错了位。
一阵改革热潮过去,人们渐渐平静了。
日子平淡了一些,生活节奏变得紧张了。县上的各种会议和接待耗去胡玉湖好多精力,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一点点逝去。喜一程悲一程,糖葫芦似的酸酸涩涩的事,一个跟着一个来折腾。更让他挠头的是,新区和县里关系微妙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人际关系,很快波及王家寨。复杂问题简单化,他让孙小萍和王德处理棘手事情,自己就轻松多了。
每日都有乡里、县里和新区领导的小轿车停在大码头,然后有人乘船到了王家寨,新闻记者和民俗专家渐渐多了起来。
胡玉湖常常躲闪,孙小萍劝他,这些人谁也不能怠慢,不知哪块云彩有雨,况且惹了谁都够村官受的。金钱、交易充斥了角角落落,像脏兮兮的污水明明暗暗地漫延,包围了蛤蟆滩。
胡玉湖心中的蛤蟆滩还能洁净多久?那块支撑他生命的金滩会不会沉落?胡玉湖困惑茫然,痛苦极了。
胡玉湖宛如一艘在淀里打转儿的老船,找不到回家拢岸的码头。这不,张翠青咒语般的预言就应验了。
不久前,孙小萍和王德带人将广场下水道埋好了。王家寨污水处理厂提升工程开工了。胡玉湖与杨义成曾经在深圳谈妥,合作的污水处理设备厂已经在保定白沟投产,第一批设备应用到王家寨的污水处理中。
苏一朋投资的“洁神”污水处理设备厂,将第一批设备应用到王家寨。于是,码头广场多了一处喷泉小景观,哗哗的清水冲高数米回落,喷泉下方是一片荷花池,里面既有沙石填料可过滤水质,又有苇叶、水葱、菖蒲、金鱼藻等水生植物用于吸附水中污染物,起到进一步净化水质的作用。经此湿地流出的再生水,达到污水排放标准,可直排入大淀,村民也可用这些水来浇花、洗澡和洗衣裳。治理的利器就藏在喷泉旁的“集装箱”内,每天能让二百吨污水瞬间变清。
可是,事情没有一帆风顺的。
安装设备那天,工程遇到了难题。水上工地的围埝搭好了,却没法抽水,抽水机械只有老河口的水闸有。
胡玉湖愁眉苦脸地僵住了。过去,胡玉湖每年要拿公款请老河口水闸的几个人吃喝一顿,并且送些贵重礼品,村里人意见很大。如今管得严格了,村里没有这笔经费了。胡玉湖向来精打细算,每隔半年就将村里账目丁丁卯卯地公布一次。现在,他积攒资金,要给村里老人做点实事。第一件事是保护白洋淀的水,王家寨的污水处理厂升级改造就停了,碰了一鼻子灰。
胡玉湖跑了一趟深圳,杨义成帮忙找了一家北京的合作单位。
胡玉湖把水闸的难处跟王决心说了。安装污水处理厂设备的时候,水闸要配合降低水位。胡玉湖的心目中,只有王决心能够解决这个难题,王德听了有些吃醋,自己就没有老三的本事吗?王德主抓项目,他催王决心好几次了,他比胡玉湖还着急。
王决心咧着嘴巴说他太忙了,只好跟鲁大林请假。
枣林水闸掌管着白洋淀水位。
王决心拍着胸脯向村人吹嘘:“我绝不花公家的钱去巴结他们!真是活人惯的,哪个小庙的和尚都迷人?”
村人啧啧赞叹。
王决心去了,栽个透心凉。人走背运时,明明顺风顺水也会窝进臭泥滩。王决心回来跟胡玉湖一说,他的话传过去,闸长孙胖子哼一声。白洋淀所有村庄都当水神爷敬他,唯有王家寨人不理他。他就刁难王家寨,这个劲儿就杠上了。
王决心又急赤白脸地找孙胖子评理:“你们为啥不给我们降水位啊?”
孙胖子鼻音重浊:“机器坏啦!”王决心恼怒了:“狗日的,我说机器没坏,是你小子良心坏啦!看来我这是老虎吃日头白张嘴了呗!”他总是火辣辣地搂不住火儿。
孙胖子坐在沙发上,脸上平静得像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僧,喃喃道:“王决心别发火嘛,我也不知咋的,机器也是的,轮到你们村就玩不转啦。”
王决心听出孙胖子话里有话,撕破这一层:“别给我玩花活儿,你就那点勾当,狗吃柳条屙笊篱,肚里那点儿!横竖一大老爷们,下贱不下贱?”
孙胖子笑着说:“别管我下贱不下贱,县官不如现管,机器坏了没法给你们抽水!”
“黑心的玩意儿!看我撇不烂你!”王决心阴着脸骂了一句,拳头攥得嘎巴响。
孙胖子说:“法治社会,打人的代价你承受得起吗?”
王决心的恶血撞头,霍地扑过去,老鹰抓鸡似的拽住孙胖子的宽脖领,厉声吼:“狗日的,你立马给我村放水!”
孙胖子脸吓得纸白,四肢胡乱踢腾,嘴里喊着:“快来人,收拾收拾这嘎东西!”啪的一声,进来两个虎虎实实的汉子七拧八拽将王决心拖出去,推推搡搡关进一间黑屋子里。
王决心泼了性子,舞着双拳骂:“孙胖子,真不是个东西!”他像一只孤独的狼,用脑袋撞大门。
水牛偷偷潜入,将王决心救了出来。
水牛递给王决心面包和香肠,说:“哥,你上当了,这事压根儿不是治保主任该管的事,还得胡支书亲自出马。”
王决心想想也是,把球又踢给胡玉湖。
“哥,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哩!”
王决心在水闸那碰了壁,整天愁眉苦脸。看来,拿对付腰里硬那套办法行不通。他想到爹的叮嘱:你是千年秀林的工人了,还有了自己的家庭,遇事动脑子,万万不能动粗。
王决心知道大闸由水利局统管,归任丘那边统领,协调两地,还是应该官方出面。后来他又自我否定了,因为只要胡玉湖出面,不管成不成,就等于跟村里人宣告他失败了。
黄昏了,落日灿红。
王决心懵里懵懂地坐在码头,无聊地吹着苇笛。苦苦地想七猜八,将心中封严的坛坛罐罐摔碎,酸甜苦辣搅成一锅粥。人存在这世上,争来争去,到底图个啥呢?
他猛抬头望去,乔麦阴眉沉脸站在那里。乔麦最爱听他吹苇笛,准是笛声将她引来的。
乔麦冷冷地说:“老公啊,你白活这么大了啊?办事靠动脑子,你白看读心术了?穷横能解决问题啦?你杀人又管蛋用?”
王决心不吭声了,两腿捯来捯去。
乔麦说:“走,回家我们商量吧!”
王决心没精打采地回了家,乔麦问:“先吃饭,还是说你的事?”
王决心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怒气冲天:“哼,吃气都吃个饱了!孙胖子这狗娘养的,整天嚷嚷支持白洋淀新区,村里提升污水处理厂工程,节骨眼儿上给我下绊子!”
乔麦问清事情的根根梢梢之后,忍俊不禁:“你呀,气糊涂了,路子越走越窄。你这噘嘴骡子只配卖个驴钱!”
王决心戚戚地看着她:“老婆,你污蔑我?你说咋办吧,我是烧香也找不到庙门了。”
乔麦嗔怨道:“你呀,遇事掂不出轻重,这屁大事告哪儿也没用,冤家宜解不宜结。弄点好烟好酒送过去,请孙胖子喝一回,别看现在反腐严了,人情还得走的。”
王决心瞪圆了眼:“那狗东西没有人情,我的海口都吹出去了,传出去了,这脸还咋搁在世上?不如剜下来丢给狗吃!”
乔麦急得拍拍手:“我的天神哩,甘蔗哪有两头甜的?面子能值几个钱?鲁师傅咋教导你的?丢卒保车,做人的谋略。人就是应该送礼,送多大的礼,成就多大的事。”
王决心心烦地摆摆手:“别磨叨啦,你替我去办,花多少钱我掏。”
乔麦扑哧一声,笑岔了气:“你个大傻帽儿,土鳖虫。”
王决心正色道:“就这么定啦,过去没看出来,我娶的老婆竟然是一个投机分子!”
乔麦不再与他斗嘴,麻溜溜系上围裙,到厨房里鼓鼓捣捣地做饭。
饭熟了,王永泰回家了,正好铃铛奶奶的铜铃响了。乔麦吃完,回了自己房间,整理苗木账本。
王决心狼吞虎咽地把一碗面吸溜个精光,然后就皱着脸逗大黑玩。哪有心思玩?他还是坠进了心事之中。如果事情办不成,胡玉湖会怎样看他?王德、孙小萍怎样看他?村里老百姓会说啥?
石英钟嘀嘀嗒嗒,王决心迷迷糊糊睡着了,鼾声里像冰糖葫芦似的生出噩梦。夜里的白洋淀有一群水鬼敲敲打打,锣鼓响,群魔乱舞,乱糟糟的,一拨一拨不断弦儿。
王决心喊:“来人,把那鬼东西赶走!娘的,王家寨人还没死绝呢!”
乔麦吓醒了,推了推他:“做梦呢吧?”
王决心没有醒来,发出强劲的鼾声,忽高忽低,结结实实。
第二天上午,王决心脑袋一响,忽然想到了赵晓薇,他让赵晓薇到大张庄码头等他。他跟赵晓薇见面一说,赵晓薇很仗义:“小舅,你干的事我都力挺!”他带着赵晓薇和水牛又去了水闸。
大雨滂沱,水天一色。
赵晓薇开着面包车来的,她扛着机器,躲在面包车里,一边录像一边观察外边的动静。
王决心站在水中,不打伞,也不穿雨衣,似乎就给孙胖子看。
水牛对着摄像镜头,喊:“站在水里的就是我们王家寨治保主任王决心,他一心为公,求助水闸放水,为了啥?王家寨污水处理厂施工接管,水位不降,没法施工,他们就是不放水啊!”
水闸门卫探头喊:“又是你小子,耍猴呢?滚一边去!”
孙胖子守着电脑打游戏,故意不瞅。
王决心在雨里暗示水牛,水牛哐哐地敲铜锣。铜锣一响,孙胖子坐不住了,赶紧打着伞探出头来,嚷道:“又是你小子,要不是下雨,我还找保安给你逮起来,上回的苦你没吃够吧?”
王决心狠狠地吐了一口水,说:“理儿在我们这,你执掌大闸,翻脸刁难人,有你哭的时候,你看看我身后这车干啥的?”
孙胖子伸长了脖子,看清了电视台的采访车。车的玻璃摇了下来,镜头正对着他录像。
孙胖子吓得缩回了脖子:“王决心,你小子翅膀硬了,竟然把记者忽悠来了,你以为老子怕你?”王决心嘴里吐着雨水说:“你还嘴硬,这回不开闸放水,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水牛颠颠地凑了过去,悄悄地在孙胖子耳朵边嘀咕:“记者不可怕,可怕的是这车里录像的美女,你知道她是谁吗?”
孙胖子一愣:“谁啊?”
水牛说:“她叫赵晓薇,北京电视台新闻记者。给你她的名片,你查一查赵晓薇是谁、她老爹是谁,你就腿软啦!”
孙胖子回到办公室,关了游戏,在百度上搜了一遍。她是北京电视台的新闻记者不假,但是没有她爹的资料。孙胖子又出来了。王决心吼:“水牛,别跟他磨叽了,录像继续,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就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好,你放我们进去,到屋里说。如果不开门,就是妨碍记者公务。”
孙胖子眨眨眼,让门卫打开门。
王决心、水牛和赵晓薇来到水闸会议室。水牛掏出毛巾给王决心擦着脸,王决心隔着窗户,看见雨哗哗地下着,淀面上溅起了无数翻花的水泡,后院的树枝被冷风吹得乱响,远处还有一只狗叫了两声。
赵晓薇拿开裹着机器的雨衣,继续录像。
孙胖子话就软了一些:“决心老弟,别让美女录了,有话好说。”
王决心抖了抖手里的酒,笑道:“孙站长,我这是好酒国窖。你应该喝敬酒。我知道你心里有气,生我们胡支书的气,咱俩没仇没怨的吧?晚上请你喝点,交个朋友,说说你心里的委屈!”
孙胖子嘿嘿笑了:“你小子仗义。”
王决心说:“我们是大村,五千口子人啊,还在淀中,如果污染了白洋淀,对谁有好处?上头怪罪下来,你吃不了兜着走!”
孙胖子摆着手说:“好了,好了,咱们慢慢聊,慢慢聊,实际上我就是等你这句话,胡玉湖这孙子,就是笑面虎啊,这辈子我都不理他。”
王决心与他越说越近乎。赵晓薇把机器擦了擦,轻轻收了:“好,你们谈好了,我这录像撤了。”
王决心让赵晓薇中午一起吃饭,赵晓薇摇头说:“小舅,今天有一所北京的大学分校在新区选址,我还有采访任务呢。”
王决心挥了挥手:“你去吧,谢谢晓薇,这事别跟你爹说啊!”
赵晓薇微微一笑,消失在雨幕中。
孙胖子好奇地问:“老弟,她爹到底是谁啊?我死也得死个明白啊!”
王决心大大方方地说:“她爹是赵国栋。”
孙胖胖脸白了,吸了一口冷气。
天亮的时候,胡玉湖接到了王德的电话,说王决心借助赵晓薇的媒体,吓住了孙胖子,白洋淀水位降到了施工临界点。
污水处理厂工地可以抽水施工了。
“这个嘎小子!”胡玉湖苦着脸笑了。
他心里一阵掂量。他穿上衣服,哧溜下床。他得好好感谢王决心,清净下来,总觉得有些别扭,似乎尊严受损丢了面子。
污水处理厂的建成,让村民高看胡玉湖一眼。
王永泰不知道王决心暗暗帮了大忙,他更是佩服胡玉湖。胡玉湖的位子越来越稳固了,连阴阳怪气的姚哈喇背地里也不说风凉话了。
天外有天,淀外有淀。
胡玉湖惴惴地走在湿地小径上,村人依旧那么敬他:“忙啊,胡支书!”他就应一声。他不阴不阳地笑一笑,让村人摸不着深浅。
胡玉湖忽然想到王永泰了,王永泰把老婆邢荷花陪嫁的四舱旧船拆了,一板一板地蹶跶蹶跶拆了,又一块块铺排到自己的大炕上,他躺在上面就像躺在邢荷花的怀里。他攒足了钱,自家又造了一艘新船。
当初,王永泰的新船挂旗的那天,派王决心到村委会请胡玉湖。王决心听王德志说,胡玉湖正接待县文旅局的领导,尽管胡玉湖眼角眉梢都是笑,仍旧掩盖不住王家寨的两个窟窿:人多污染,就业困难。这是眼下村里很棘手的难题。
胡玉湖开完了会,正在默默地吸烟。他望着烟灰缸里升腾的烟雾发呆。
王决心等人走光了,怯怯地喊:“玉湖支书,我爹叫你呢。”
胡玉湖清了清嗓子,说:“有事啊,决心?”
王决心平时说话都是大咧咧、瓮声瓮气的,此刻却低声说:“我家造了艘新船,今儿个挂旗!”
胡玉湖一愣,心急火燎地说:“你爹疯了吧,马上就都收船了,咋还造船啊?”
王决心拍拍脑门的汗水,说:“我爹说啊,收船就交新船,老船留下,他要拆了睡在船板上。”
胡玉湖鼻子一酸:“明白啦,你爹还是忘不了你娘啊,走!”
王家寨人往船上挂旗,有其独特风俗。
挂旗是很讲究的,无论新船落户还是旧船易主,都要有一个挂旗仪式。船主请来德高望重的人往桅杆上挂旗,然后再由众人一起缓缓竖起桅杆。这一时刻,要燃放鞭炮。
胡玉湖和王决心走到码头来了。远远地,胡玉湖看见王永泰的新船了。胡玉湖知道打鱼人有了新船的心情,便贺道:“永泰啊,恭喜你哩,哪天我退了休,跟你搭伙到黄骅渤海打鱼,要我不?”王永泰蹶跶蹶跶地点头:“哪有不要之理呀?咱俩是老东旧伙,我还怕你不尿我这壶哩!”然后就笑了。
大黑在他们头顶上飞,王决心和黄狗淀子也颠儿颠儿地跟在后面。
晚秋时节枣核天,早晚凉晌午热。
毒日头将码头的芦苇晒得发黑,像燃烧的灰烬。淀水与泥滩交接面上泛着一线飘飘荡荡的灰光,使泊在那里的船罩上一层晕光,若有若无含混不清。走得近一些时,胡玉湖看见了王永泰那艘黄黄的四舱船。他看出这是一艘新船,木头茬上重刷了一层灰漆和桐油,在日光下泛着白花花的光泽。被光反照的人脸像锅里卤过的虾一样呈着酱紫色。
登上老船,胡玉湖又嗅到了浓浓的桐油味,他爱闻这个味道,深深吸了一口,仿佛吸到了生活原本的气息。王永泰拿拳头砰砰地敲打着船板:“红松料儿,满可以闯荡几年!”胡玉湖说:“好船,好船,肯定经得住水泡浪颠,可是,旅游公司就要收了啊!”王永泰颤巍巍地从怀里抖出两面小三角旗,递给胡玉湖:“收就收着新的,旧的呢,先不说了。”说着便让王决心放松木桅杆儿。王永泰递了红旗,胡玉湖接了旗有些受宠若惊,手掌上仿佛捧着红莲花。一条大桅躺下来,尽管也叫四舱船,实际上比原先的船大了好多。胡玉湖蹲下身,神情庄重地将一面红旗系在桅顶。王永泰响脆脆应着,恰好合了潮的韵律。黄狗淀子也随人抬头望旗,欢欢快快叫着……
王永泰请胡玉湖喝酒。
大淀岸边哗哗摆动的芦苇叶一片辉煌。苇茬鸟儿啾啾叫成一团,远远近近耀着一片跌宕起伏的晕光,光线穿过苇丛,斑斑点点泼在地上,像是一层漾着金光的古铜钱。胡玉湖望着高远的天空,听不见蛤蟆滩的鸟叫,屏了气细细听,渔歌欢快地飘来了。
太阳红红的,跳了跳,就很沉重地掉进淀里去了。
胡玉湖酒后回了家,昏昏沉沉地一头扎在床上没了声息。他头发涨,身发冷,像是病了。他晕晕乎乎发起烧来。张翠青回家摸他的脑门,不热。
王永泰夜里迷糊几回,做些奇奇怪怪的梦。
天亮的时候,胡玉湖清醒过来,接到了乡里让打狗的电话,就有一种深切的恐惧感袭来。
雨停的时候,胡玉湖独自走上蛤蟆滩,默默地蹲在淀边,如一块老石碑,一动不动,他恍惚间觉得滩活了,像硕大无朋的龟载他在大淀里游动。尽管他一直避着蛤蟆滩,滩并不冷淡他。他顿觉眼窝里有湿漉漉的东西一颗一颗渗出来。过了好久好久,他咕哝咕哝说了几句话,然后从兜里抖抖摸出一枚五分硬币,在手掌心里攥出了老汗。打狗的事不能推给孙小萍,只能他来执行。他默默地在心里说:“假如这枚硬币抛下去,国徽朝上,我就豁出去打狗,就算合了镇龙寺的旨意;要是钱币的麦穗朝上,我就等等再说……”
啪地一响,银亮亮的钱币抛向空中,忽忽悠悠坠落,吧唧贴在泥滩上。他定睛一看是负有重大使命的“国徽”。
“太棒啦,我的天神哩,国家大事,不办好不行啊!”胡玉湖鱼打挺儿般弹起,压根儿不愿多想,急头横脑回到村委会,敲开村委会办公室的门,叫道:“王德志,快把王决心给我叫过来!”
王德志一看就是要打狗了,就去王决心家里叫人了。
王决心一听打狗,心头就兴奋,可是,王永泰心疼淀子了:“哎呀,这咋办啊?”
王德志说:“咋办?打死吃肉吧!蒸狗肉丸子,你家不带头谁带头啊?”
“鳖羔子!想吃狗肉丸子,你咋吃的咋给我吐出来!”王决心朝远处吐了一口痰。
王德志吓了一跳,他扭头望着王永泰:“叔,别扛着了,赶紧办证得了。”
王永泰倔倔地说:“我就是不办,他胡玉湖真敢打我的狗?”
王决心颠儿颠儿去了,不一会儿叫来俩扛枪的小伙子。水牛愿意追随他,水牛恶狠狠地说:“只要不让我打三哥家的黄狗淀子,谁家的狗我都敢崩!”说着举枪瞄了瞄。胡玉湖偷偷开了个小会,这狠招是专门对付那些不办证的养狗户,这叫敲山震虎。你们几拨镇唬镇唬就行了,别真开枪,造成突发事件,挨家逐门突击打狗,就是假打逼他们到县里办证。王决心说:“明白了,不能抻着了,看来我家淀子必须要办证了。”
夜气浮来浮去,王家寨的村巷幽深窄小,极有层次地昏黑。夜的腥气和夜的寒气悠悠弥散,升入空中,随风朝村外的水面漫漫泛泛荡过去。
胡玉湖黑着脸凶凶地走家串户,有人沉默,有人大骂,有人哀叹。胡玉湖尽量不看村人的脸,害怕酝酿许久的勇气泯灭。可是,他怅怅的眼神不时向天望一下,他一定很痛苦,但他决不当着村人的面表现出来。
胡玉湖不知不觉到了王永泰的家门前。
王永泰打开门,温和的笑眼陡变。胡玉湖怔住了。王德志悄悄溜了,就剩他和王决心。恐慌使胡玉湖忍不住把眼睛闭起来。王决心却不管不顾地开了门。爹的老脸露头,他的双手有些哆嗦了。他害怕碰上爹的眼睛。
实际上,王永泰没有睡觉,他知道王决心和胡玉湖会来,只好守着黄狗淀子等候,黯然神伤地抚摸着淀子。王决心大咧咧道:“上级有令,打狗!”他的脚跐住门槛,就有大黄狗淀子哧哧蹿过来,伸出长长的舌头。
王永泰“喝”了淀子一句,将胡玉湖往屋里让,胡玉湖不进屋,淀子认识王决心不认识胡玉湖,跳着脚向胡玉湖咬叫,黄黄的鬣毛在夜色中泛出金色光泽。
王永泰嘟囔了一句:“胡支书,这狗非打不可吗?”胡玉湖只好顺着王永泰的腔调悠下去:“老哥,对不起了,上级指示打没有登记的狗,我知道淀子在你老哥心中的位置,可也没办法,谁也破不了这个规矩。你明天办证还是不办证?”王永泰眼眶一抖,话里有了愤怒:“啥规矩,还不是你胡玉湖一句话!”
夜色朦胧,月亮被天狗啃出豁边,这时村西传来阵阵枪声和狗叫,满世界都是闹响和骚动。
枪响了,看来水牛那一拨儿干上了。
王永泰直杵杵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胡玉湖咬了咬牙,鼓起蛤蟆眼,道:“决心你来吧!”然后倒背着手,哆嗦着肩膀走了。
胡玉湖摇摇晃晃走到大街上,双腿沉沉,索性蹲下来。
王决心冲着淀子端起了猎枪。王永泰剧烈的咳嗽声和骂声:“王决心你敢拿淀子开刀,你小子就没良心,不知道淀子救过你?”
王决心终于软了,说:“爹,明天我办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