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下电话筒,路云出了一身冷汗。他在心里叫道,姓岳的这一手真厉害呀!会议搬到殊山矿井井口去开,这不明明是向自己宣战吗?你跳吧,跳得越高,会摔得越惨!谁反对“文化大革命”,谁就不会有好下场!
他一下坐到沙发上,不住地喘粗气。这时,林茵过来了,给他送来一块西瓜。
他接过西瓜,送到嘴边一下咬了一大口,一边嚼着,一边愤愤地说:“老子心中无冷病,胆大吃西瓜!”
“你,怎么啦?”林茵察觉路云情绪不对,轻声问道。
“刚才的电话,你没听见?”
“谁摇来的?”
“你的岳峰!”
“路云,你!”林茵气得站不稳了。
“我什么?斗不赢他,我准备把权和老婆一起交。老子斗赢了,权是我的!老婆也是我的!”
路云疯了一般,红着眼睛,脚步很重地在房子里走动着。林茵双手掩面,坐到床头饮泣去了。生活的激流里,是有漩涡的。现在,他们的心坠入生活激流的漩涡里了。
这些年来,路云曾多少次走进硃山矿井的井口,在“文化大革命”成果展览室里,大言不惭地向前来参观的曾经“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的外单位的战友们介绍经验呵!介绍中,他谈他“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惆怅、困惑、谈他对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不理解的苦闷心情;谈他如何在斗争中觉悟,反戈一击的英勇行动;谈他……眼下,岳峰居然要召集大家到那里去开会。怀的什么目的?安的什么心?那个年月里,他是从这里倒下去的。今天,他将从这里开始他官复原职后的第一个反击。厉害呀!厉害!
路云一边啃着西瓜,一边痛苦地思索着,琢磨着对策。这些日子来,上面下面,许多老家伙重登要位了。社会上歌谣四起。说什么“打扫庙宇,请进真神,老帅归位,小兵回营”。这个意思一目了然。上面下面的老家伙上台后,抡起板斧大砍起来了,向我们开刀了。入夏以来,头脑灵活的路云,特别注意研究在报纸上出头露面的人物。中央、省里那些坐直升飞机上去的头儿们,出来得少了,讲话的少了,一个个沉默了。尽管,近几个月来,自己采取了一些灵活的对策,然而,省局的马老头仍然对我不放心,把岳峰派回来了。那天,他从省煤炭局“偷听”马、岳的谈话后出来,就去找当了中央委员、省委常委的汤司令。汤司令也是一肚子的火,说是他成了挂名常委,省委没有他说话的地方。他正在积极向中央首长反映。送他出来时,汤司令给他打气说:“一些死硬的走资派重新上台,我们要瞪大眼睛看着他们。要抓典型,搜集哪些跳得高的人的翻案、复辟言论。准备炮弹,等待时机。时机一到,万炮齐轰,打它个人仰马翻。这一天,不会太久就会到来,等着吧!”自己面前的这个岳峰,来势挺凶呀!看来,冤家路窄。这个老混蛋向自己张开血口了。怎么办?和他摊牌?不行,时机未到呵!如今,他居高临下,上有老家伙们为他撑腰,下有工人们为他助威。自己要谨慎,要稳住,甚至要忍让。好汉不吃眼前亏呵!
林茵还一脸愁容地坐在床沿上。岳峰回矿才几天,她圆润的脸庞消瘦了许多。平日,她爱打扮,也善于打扮。四十多岁了,还装扮得象个少女似的。胸前,一对紧身乳罩,把两个乳房十分得体地突了出来。一件半透明的的确良衬衣上身后,胸部总是那么丰满。这两天里,情形变了。头发没有梳洗了,穿衣服也很随便了。“三分相貌七分打扮”呵,她的姿容大不如前了。
“茵茵。”
突然,路云走到了林茵的身前,微笑着望着她。林茵抬头望望路云,感到他脸上的笑容特别,心里慌乱了。
路云伸出两只大手,攀着林茵的肩膀,两人脸对脸地看着。林茵很快垂下了眼皮。路云却一直目光闪闪地望着她。
“男人,都希望自己的老婆漂亮。我,当然也是这样呵!这两天,你为什么不打扮打扮自己了呵?”
“……”
路云用双手把林茵搂过来了。他伸出嘴去吻她。嘴唇一挨到脸皮上,一滴湿漉漉的东西进了他的口,苦咸苦咸的。
“怎么?哭了?”
“……”
“明天的会,你参不参加?”
“……”
“怕见姓岳的面?”
“……”
“去!”路云挥挥手说,“好好打扮打扮,打扮得越漂亮越好。要坐到岳峰的面前,叫他看看,他这样漂亮的老婆,现在是我的!”
路云象发疯似地嚎叫着。也许,他认为这是一种报复,一种奇妙方式的报复。林茵听他这样说,慌乱地伸出手来,捂住了路云的嘴巴。泪水,不知是什么内容的泪水,默默地在她的圆润脸颊上流淌。生活的辩证法,就是这样地怪:越是想追求“幸福、甜蜜”生活的女人,生活给予她的,却是那样多的痛苦!
“女人,也难当呵!”
路云感叹一句,放开林茵,站起来了。他想起了一件事,决心马上去找汪然。这老家伙虽然是个庸夫,有时候却还是颇有作用的。他是岳峰的老战友,从一个部队转业到地方,在金鹿峰又结了多年的伴。现在,一定要拉住他,不能让他往岳峰那边倒。
他推门出去了,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这时,林茵“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在外面玩耍的冬冬,听到林茵的哭声,从门外风快地跑进房来了,他扑上前来,一把抓住林茵的手,不解地问着:“妈妈,你为什么哭呀?为什么哭呀?是不是爸爸打了你呀?”
五岁的孩子,怎么懂得妈妈的心啦!这时候,林茵在心里想什么呢?她在心里呼喊:“姓岳的,你为什么要回这里来呀!为什么要回这里来呀!”霎时,她对岳峰的憎恨,又增添了几分,她默默地给自己打着气。干!和他干!把他赶跑!只有这样,自己的生活才能安定呀!
她终于停止了哭泣,抹干了泪水,站起来了。她走到大衣柜前,打开衣柜门,取出了自己满意的衣服。然后,站在穿衣镜前,整起容来。她决心按照路云的安排,准备出征了,上阵了……
清晨,一辆大型交通车,停在矿部办公大楼的前面。矿党委委员和中层干部们带着各自的不同心情,各种各样的猜测,上车了。喇叭“嘀!嘀”!呼叫两声,车子启动了。渡过飞龙河,翻过小山坡,汽车在硃山井井口一块坪地上停住了。
岳峰没有搭这辆车。他是早上散步来到这里的。汽车开到时,他便迎上前来了。他站在车门边,目光灼灼地望着干部们一个个地走下车来。
“老岳,你又出了什么新题目呀?”
宋哈哈永远是快活的。他还没有下车,就从车窗探出头来和岳峰拉话了。那天被岳峰考得额头冒汗以及整风会上霹雳雷霆的事,已经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今天呀,又当心我考出你一身汗!”岳峰一边和汪然握手,一边和宋乐和说笑。“我出的题目,你准备得怎么样了呀?”
“马上考吧!”宋哈哈挺神气地拍了拍胸脯。
这时,路云下车了。他身后,跟着林茵。林茵果然精心打扮了一番。这是路云的一招。他想以此来扰乱岳峰的思绪。至少,使他心灵里的旧伤隐隐地痛一痛。
“老书记。”路云强行使自己的慌乱心情平静下来,热情地招呼着。“还是你的老作风呵!坚持靠自己的两条腿。”
岳峰向他坦然伸出手去。脸上,挂着庄重的笑容。
林茵走到车门边了。她有着天赋的美容,却又打扮得入时、得体,很是令人注目。岳峰站在车门边,跟每一个干部都握了手。她呢?握不握?他太缺少这个思想准备了,林茵埋着头,不敢看岳峰。她正要埋头下车时,宋乐和机灵一动,一个箭步抢到了她的前头,老远伸出手去,和岳峰相握。然后,手拉手地离开了车边,把林茵甩在后面。
汽车上的人都走下来了,吵吵嚷嚷地涌向井口。一双双大小不一的脚,踩在碎石铺成的矿车道路基上,发出石子互相挤压的“叭啦叭啦”的响声。从石子缝隙中长出来的杂草,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把这铺满石粒的路基染上了点点浅绿。
“到这边来,每人一盏矿灯。”岳峰招呼着大家。接着,带头向井口右侧当年开井砌碹剩下的料石堆走去。这时,大家才注意到,几十盏亮晶晶的矿灯和几十顶矿帽,早已放在料石堆上。谢一炮站在那里,忙碌着为大家分发。岳峰扎上矿带,一边往矿帽上挂矿灯灯头,一边对谢一炮说:“把你忙乎了好一阵。你抓紧时间回去休息吧,下午你还要进班呵!”
一盏盏银光闪闪的矿灯,戴到了干部们的头上。大家站在井口,等候岳峰发话。岳峰却一声也没有吭,抬腿领先进洞去了。于是,人们便陆续随他进洞了。
一路晶晶闪亮的光团,流进了黑乎乎的井巷,宛如秋夜晴空中的银河,大小星星一齐生辉。各种猜想,涌进各自的心灵。此刻,没人议论,没人交谈。一束束矿灯光柱,射向洞壁,射向洞顶。一双双目光跟着光团四处扫视。只见井筒整齐划一,洞壁没一处破裂。连石块与石块之间的水泥块,也没脱落一星半点。洞内的水沟盖板,没一块打破。整个井筒,宛如一条地下街道。人们的心里,不禁啧啧称赞这井巷的工程质量过硬。
人们缓缓地走着,认真地看着。很快走到了垱头。岳峰又领着大家往回走,还是没有一句话,只注意地听大家的议论。出了井口,人们猜想老岳这回该讲话了。没有。他登上一叠石级,把大家领向那个“金鹿峰煤矿文化大革命成果展览室”去了。
门,还是锁着。钥匙在谁手里?过去是由杜辛管着的,杜辛今天没有来。要不要开门?岳峰一言不发,大家静静地来到了屋前走廊上,透过满是灰尘的窗户玻璃,朝里望去,里面的陈列品,大家都很熟悉。有批斗岳峰的照片。照片上,是岳峰倔强的、却又是被侮辱了的身影。有会议主持者路云洋洋得意、却又不露声色的姿态。有封闭硃山矿井的现场摄影。写在井口上的“修正主义路线活教材”的字样,清晰可见。有杜辛贴出的全矿第一张大字报的复制品。自然,还有汪然亮相的记录,还有把罗先敏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二十时的大照片。一件件展品下面,都附有文字简介,大概好长时间没有人来整理、维护了。有些展品已经掉到地下,打碎了。
这是一部十分真实的记录片。它把人们带到了那个狂热的年代。每个人的心里,都翻腾着不尽的波涛,有人愤怒,有人痛心,有人害怕,有人紧张,有人担心,有人窝火……不同的情感,注满不同的心胸。
在这些展品面前,路云的额角上渗出微微的汗珠。尽管他登车来这里之前,已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他真后悔,为什么在岳峰到职之前,没把这个展览室暂时撤掉一下呢?唉,唉,想得不周全呵,不周全。事到如今,他转念一想,也好,让他温习一下他的“当年”吧!现在,看来是你得势了,然而,金鹿峰的天下不见得从此就是你的了。林茵并没有按路云临来开会时交代的,同他走到一起。现在,她躲到后边去了。她几次想鼓起勇气和路云走到一起,但是,她怕岳峰的目光,更怕大家那包含各种各样意思在内的目光呵!她不是个好女人,但她是女人,有女人的情感呵!
岳峰的脸色是严峻的。一根根硬棒棒的短胡须,有知有觉地刺了开来。眼睛里射出的光,让人碰着感到烫人。
汪然仍然站在坪地里,没有上到那个走廊上去。这里的一切,他都熟悉呵!他摘下黑边眼镜,掏出手绢,轻轻地抹着,抹着。看来,他似乎若无其事。其实,历史的风云,灌满了他的胸膛。他心里是多么的不平静呵!在设计这个井的前夕,岳峰到省委党校学习去了。一去就是一年半。这段时间,汪然主持矿里的全盘工作。罗先敏把方案拿出来后,他亲自主持党委会讨论,然后上报矿务局、省局批准。从内心说,对这个吸取外国先进经验、坚持质量第一的建井方案,他是极力赞成的。哪知,风云突变,开工不到半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了。杜辛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向这个建井方案开刀了。开始,他不以为然,一个小小的青年掘进工,一个懒得出奇的家伙,刷一张大字报没什么了不起。形势,向他意料不到的方向发展。很快,社会上动荡了,矿山里乱套了。局势一夜一个变化。罗先敏被揪了出来,火,也烧到了自己头上。参加革命几十年,头一次见这样的阵式,他矛盾、痛苦、想不通……
一个漆黑的夜里,他刚刚在床上躺下,“呯呯”,门响了。
“汪然!汪然在家吗?”
声音似乎熟悉,又好象生疏。然而,却十分严厉。这种时候,汪然不敢怠慢,连忙从床上爬起,向外屋走来。
门开了。灯光下,他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贴第一张大字报的“杜少爷”。猛地,他看到在杜辛的身后,竟然站着路秘书。这两个人,怎么站到一起来了?莫非路……
“汪然!告诉你:明天革命造反派开大会批判你,批判矿党委的修正主义路线!”
“你八点到会接受批判!”路云毫不客气地补了一句。
呵,他们真的站到一起了。猛地,汪然的皮肤上突起了鸡皮疙瘩,声音也颤抖了:“是,一定按时到会。”
两个人转身出门走了。
不到一刻钟,门又地擂响了。窗外,漆黑。风呼呼地吼着。敲门声和风啸声,灌进汪然耳中,颇有阴凄、惊险之感。这时,他还没有上床,正坐在床沿上紧张地思索着。敲门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他只好走出来开门。
闯进门来的,是路云。
“小路,有事吗?”汪然见只有路云一个人,又是矿党委办公室的秘书,抖动的心便平静了。
路云恭谦地点点头,笑一笑,把嘴附到汪然的耳朵边,关切地说:“明天的会,恐怕要你们下跪,用软布把膝盖绑一绑呀。”
汪然心头一热,握住了路云的手。心想:毕竟是在矿党委工作多年的人。岳峰的眼力不错呀!当年他提议把路云从掘进队调到矿党委办公室来工作时,自己还有异议哩!这个平时不大管事的副矿长,他哪里晓得近年来路云为闹着与当农民的老婆离婚,挨了岳峰多次严厉的批评呢!
“汪矿长,岳书记从省委党校回来了。”
“呵,呵,”汪然莫名其妙地应着。
“明天他也上台。”
“呵,你见到他了吗?”
“我……”路云连连摇头。
“也告诉他,绑一绑膝盖呀!”
“他,难抬头啦!这次批斗的重点对象,就是他。我,也贴了他的大字报啦。”
“你?”
“没有办法呵!现在是泥菩萨过江。殊山矿井的事,你也要认真考虑考虑罗。反正,你是副手嘛。”
汪然的身子哆嗦起来。
“他们要我转告你:希望你在斗争中经受住考验。”
,路云出门远去了。汪然惊呆了,久久地站立在门边。
“老汪,还呆着干吗?”
夫人胡波在床上喊他了。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电闪雷鸣,心胸间激浪喧腾。胡波再次喊他的时候,他才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床前。
“路云的话,都听懂了吗?”
汪然矛盾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到底听懂了没有呀?”
“唉……”汪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本来嘛,人家岳峰是书记,你是他的副手。责任有主有次呵!这方案的事,能推推,就推推。”
能这样吗?汪然走到窗前,望着无边无际的夜空,痛苦地思索着。老岳和自己,这些年来,虽然越来越不合拍了,但毕竟是几十年的老战友呵!处世为人,总要良心上过得去。何况,这方案,没有什么大错呀。自己认不认错呢?坚不坚持自己的看法呢?怎么来对付这场批判呢?汪然陷入矛盾的深渊了。
“你呵,蠢得象猪!现在是什么时候?刚才路秘书不是讲了,现在是泥菩萨过江,顾不得这么多吗?你这个副矿长的乌纱帽不想要了吗?唉!”胡波从床上起来,来到汪然身后,给他披上一件罩衣。
外面,风大了。窗外,一株苦楝树,呼啦呼啦摇晃着……
风雨浪涛,拍击心肺。汪然抬起头来,只见大伙已从展览室的走廊上走下来了,站到了井口的坪地里。他迈开脚步,心事重重地朝大家走去。
一切都是平静的。谁也没有说话。可是,一场风暴,席卷在每个人的心中。历史,真是无情呵!路云含着狡黠的微笑,看了一眼岳峰,那情形好象是说:看了这个又如何?你敢公开说“文化大革命”不好吗?要是那样,那就好极了!汪然的心此刻好象被别人捏着似的。他想:不能惹祸呀,不能乱说。自己是个刚过江的泥菩萨。他在心里告诫着自己。宋哈哈也不“哈哈”了,严肃地站在一块青方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岳峰。他替岳峰捏着一把汗,要稳重,要忍气,要考虑前头的路。千万千万不要说出冒犯“文化大革命”的话来呵!钟志毅师傅的手心捏出了汗水。他真想一家伙把一切虚伪的东西都撕掉,心对心地说话。为什么大家都要把话憋在心里?这多难受呵!
林茵是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是带着一股对岳峰的憎恨心情来的,现在,面对着展览室里一件件夹风带雨的展品,面对着眼前这一张张阴沉的脸,她的心一阵阵绞痛,就象是骤然间暴涨的飞龙河水,冲上了她的心间,摧毁了她心中那道花了整整一个晚上建筑起来的防护大坝,卷走了许多对岳峰的憎恨之情,她坠入到了那个阴阳错乱的年代。她慌乱、内疚、紧张,内心产生了一种莫明其妙的畏惧之情。她不敢抬头看人,不敢站在大伙的中间。她偷偷地躲到一边去,把头埋得低低的了。
沿山刮过来一股风,摇动了树林,吹乱了杂草。天上的云层越压越低。远处,传来沉沉的雷声。人群里,仍然没有谈笑,令人窒息的沉闷。人们把目光投向岳峰,希望他说点话呵。
岳峰始终没有开口,他双眉紧锁,目光严峻。
“轰!轰——”
一道闪电过后,一串沉雷劈下,铜钱般的雨点,落开了,风也大起来。粗壮的雨柱中间,卷起了白茫茫的水雾……
人们慌乱地钻入了汽车。都上车以后,路云侧转头去,问岳峰:“老书记,是不是开回去,到会议室去开会?”
“不!再去看一个现场。”
人们循声望去,只见钟志毅师傅站立在车箱中央,向岳峰提议。
“哪里?”老岳平静地问。
“花石井。”钟志毅说着,额头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老铁头在那里等,他有话想对大家说说。”
“那好吧。我们去听一听一个老矿工的话。大家看呢?”岳峰扫视着大家。
一时没人说话,雨点打得汽车蓬布乒乓作响。终于,宋乐和开口了,潘大礼开口了,另外几位科长也开口了。林茵感到自己越来越难堪了,头一直埋得低低的,没有吭过半句声。这个提议,太叫路云料想不到了。如果说,来看殊山井,是在他心里插一把刀的话,那么,去看花石井,是在他心头插十把刀呵!
“路云同志,你看呢?”岳峰喊应路云说。
路云怔了一下,很快接应道:“老书记定吧!”
车子开动了。顶着风雨,在上上下下的矿区公路上奔驰着。几里路,很快被飞驶的汽车甩到了后头。前面,出现了一片矿区。几个小山包的中间,一座残存的井架高耸着。井架上,天轮已经拆下来了。一座原来的压风机房,倒塌了,残存着几堵用黄土筑成的、很不坚固的墙壁,在风雨中蹲着。
路云的心缩得紧紧的了。他清楚,老铁头要讲的,将是一些什么样的话……!
六年前,路云担任了矿革委会副主任。主任缺着,他成了实际上的一把手。新官上任三把火呵i他一踏进主任办公室,真是雄心勃勃。为了达到名正言顺当上一把手的目的,凭借自己当过几年掘进工的资本,他准备在兴建花石井的时候,露出一手来,哪怕是一时轰动一下也好。果然,几个月后,他挂出了一个响亮的牌牌儿:“设计革命”。原来设计上的矿井工程项目,被他一“革命”,砍去了三分之二,斩去了脚手,矿井工程变成了无脚团鱼。他又拿出了当秘书的本领,亲自写总结材料上报,大吹这个井的“设计革命”成果,缩短施工时间一年半,节约国家投资三百万元……“材料”、“经验”送到他那最好的上司、最崇拜的领导“汤司令”那里,得到了这个“文化大革命”走上领导岗位的“大人物”的赏识,立即组织人到这里参观,开现场会,吹吹打打,轰动一时。这一下,路云更加红起来了,新党委一成立,他便担任了党委副书记。花石井,还真帮他的忙,按他“革命”过的设计,不到三个月就见煤了。他在这里开了个隆重的提前投产庆功大会。然而,骗人是不会长久的。违犯科学规律的人,终究要受到科学的惩罚。就在他担任矿党委副书记不久,出了三千来吨煤的花石井,再也没有煤了。井筒插在老窿里,残煤就只有这么多。深部蕴藏着丰富的煤,但工程被他全部“革”掉了。必须重新打竖井延伸。后来,局党委只好把这个井的延伸工程,交给了建井工程处……
汽车,在风雨中颠簸着。远远地,出现了老铁头披着雨衣的身影。风雨里,如同一个铁桩,威严地耸立在山坡上……
雨越下越猛了。岳峰叫大家不要下车。他把老铁头请上来了。老人的目光扫了车上的人一眼,嘴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音来。
“老铁,说呀!”钟志毅催他了。
“我的话,全在你们看的这两处地方呀!”
话音落后,一只鼓满青筋的大手,往风雨中的花石井老井场指去。他闭住嘴了,再也没有开口。这种沉默中,包含了这位老矿工要说的多少话呀!
岳峰站起来了,目光炯炯地扫了大家一眼,声调不高地说道:
“看了硃山,又看了花石,大家心里有什么感受呀?硃山井,经过八年的检验,怎么样呵?”
车上静了一下,接着便叽叽喳喳地嚷开了:
“质量不错!”
“真过硬!”
“要是现在搞的,丢了八年,不堪设想。”
岳峰摆摆手,语调沉痛地说:“坚持质量第一,这是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对国家的财产负责!没有错呀!可是当初——大家还记得吧——有人批判这个建井方案的罪名之一,就是拖战三年,爬行主义。并且喊出漂亮的口号来,叫做三个当年,当年设计,当年施工,当年投产,现在,大家看看,花石——这个‘三当年’搞出来的井,怎么样呀?”
谁也没有吭声。许多人的目光望着车窗外那在风雨中蹲着的半堵墙壁和那座拆了天轮的井架。有些人埋下头去了。一股热流,拍击着每个人的心肺。
“八年了!”岳峰的浓眉耸了耸,话,字字句句,仍然象铁砂子似地蹦出来:“八年,整整一个抗日战争的历史阶段啦!我们用这样长的时间,打败了一个日本帝国主义!可是硃山井,封存了八年,一米也没有掘进。挂上了一块革命的牌牌:路线教育洞。要是当年坚持搞下来,如今已投产五年了。按年产六十万吨计算,五年,将交给国家多少煤呵!这个帐,不知大家算过没有?现在,我们要把这张贴在硃山井上面的封条撕掉!尽快拿下这个井,抢回这冤枉耽搁的八年时间!”
“哗哗哗……”
掌声,雨声,风声,组成一支雄壮激昂的交响曲。
“停!”岳峰的大手突然在空中一挥,“不要拍手板了。现在还不是拍手手板的时候,井封存了八年。设计这个井的人也封存八年。老路呀,”岳峰仰起头来喊坐在后边的路云,“罗先敏的结论作出来了没有呀?”
这时,路云心里如同窜进一窝老鼠,然而,表面却装得神志安然。他转过脸来,不亢不卑地:“报上去批去了吧?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有关他的材料,给我看看。”
“材料是专案组管的。”
“专案组,谁负责?”岳峰极力稳住自己的感情,语调平平地、却一句紧一句地追问着。
“……”
车箱内哑了,路云没答话,其他人也没有作声。静了好几秒钟,车箱后面不知谁冒了一句:“专案组是林主任挂的帅。”
“林主任?哪位林主任?”岳峰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林茵。”那人补充说。
“唔。”岳峰把头偏过去了。
坐在车厢后面的林茵,猛听到有人说出自己的名字,顿时,头顶上象轰响霹雳雷霆。她担心岳峰当着大家的面问她,那自己将如何来回答呵!这个岳峰,很有可能是干得出来的呵!她的心越缩越紧,耳朵边嗡嗡发响,刹那间,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叭!”
车后传来响声。人们纷纷循声望去,只见林茵昏倒在车厢里了。
汽车在风雨中启动,飞快地向矿山职工医院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