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升到了中天,又悄悄地斜西了。
燕燕和海涛,替爸爸把家安顿好后,沿着飞龙河岸,踏步归来了。河风柔软、清凉,象清泉冲洗着他俩热烘烘的面颊。大地,沉睡在皎洁的月色之中,显得那样浩大无边。两人默默地走着,脚步迈得很慢,落得很轻,这对青年夫妇的心里,在想点什么呢?
岳峰回矿这么些日子了,一直没有时间把家安一安。老铁头夫妇想把他请到家里来,两家合成一家算了。岳峰不肯,不忍心把这繁重的家务活抛给笑婆婆。燕燕心里也不肯,她想,爸爸应该有一个家呵!
下班后,岳峰搬家了。本来就没有什么东西,来帮忙的干部,工人又很多。一小阵子,就把东西搬好了。岳峰自己没有精力细心布置,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出去了。说是要上工区去。燕燕和海涛留下来,认真地替父亲布置着这两间房子。直到自己一切都看着满意了才住手。忙完以后,已是十一点多了,跳跳爬到新铺的、她那张单人铺上睡了,父亲还没有回来。燕燕细心地给父亲铺好被子,为父亲做着睡前的准备。被子铺好了,枕头摆好了,燕燕站在这张熟悉的、宽宽的双人床前楞住了。姑娘的心里,翻腾着一种说不出的感情。都快午夜十二点了,还不见父亲回来。她只好关上门,和海涛默默地离开这间房子。
现在,他俩沿着河岸静静地走着。月光铺在他们前面的路上。河岸上成行的柳树,一团团、一簇簇地在银洁的月地上投下阴影。面前的飞龙河,安静地入睡了,河水缓缓地淌着,呼啦啦、呼啦啦,发出甜蜜的鼾声。月光落在河面上,波光闪闪。
“怎么这么慢呀?”
燕燕的脚步突然快起来了,一下把海涛甩到了后头。
“景色真美呵!”
老实的海涛,感叹一句,走上前来了。夜很静,风很轻,月色很美。他们的身边,只有成行的柳树,只有清亮的河水,只有淡淡的月光,只有长长的河岸小路。这情、这景、这河、这树、这路、他们太熟悉了。此刻,面前这美丽的景色,又勾起了这个老实的小伙子什么甜蜜的回忆呢?
前面河岸边,出现了几丛枝叶茂密的水竹,明月下,一片墨绿的色彩。轻风吹来,沙沙放歌。这时,燕燕突然停住了脚步:“到这里坐坐吧。”
“好。”
俩人的肩靠近了点,轻脚碎步朝前面的竹丛走去。斜西的月亮,将两个人影,投在地上。
竹丛儿近了。一丛连着一丛,一连生着好几丛。他俩随意走来,在第一丛前停了一步,没人主动表态,又走向第二丛。这一丛翠竹下,放着两块磨得光滑的石板。也许,它们曾陪伴着情人在竹前月下爱短情长的倾谈。说不定,它们还偷听过燕燕和海涛谈爱时的情话呢!炎夏酷暑季节里,它供人享受过河风的清爽,翠竹的阴凉,消散过人们身上的暑气。真是个好地方呵!他们在这里坐下了。
夜深了,下露水了。石板上湿漉漉的一层冰凉的水珠。宽阔的河面上,千波万浪平静下来了,轻轻的河风也停了。身边的翠竹,面前的河水,是不是想屏住呼吸偷听他们的一点什么呢?
他俩并排坐着。坐在竹荫里,面对着风平浪静的飞龙河。这皎洁的月光,这多情的河水,一定勾起了他们对初恋时的回忆吧?一定又扰乱了他们的心,想去追回那过去的热恋岁月的幸福。
“听说,跳跳今天下午到了医院。”海涛突然对着燕燕的耳朵说。
“真的?”
“你可不要去骂她呵!这么大的孩子,怎不想有一个妈妈呢?”老老实实的海涛,在这个问题上,想得细呀!
“……”燕燕没作声。好一阵,她开口说:“谁不想妈妈呢?我也想妈妈。我要一个好妈妈!”
“要是爸爸再找妈妈,你同意吗?”海涛问。
“这要看找一个什么样的妈妈。要是个好妈妈,我当然愿意。我要是看到有合适的,好的,我还要给爸爸做介绍哩!”
“你敢?”
“怎么不敢?”
燕燕把脸紧贴在海涛厚实、温暖、宽阔的怀里。
四周静静的,世界上一切都安静地睡了。银盘似的月亮,又朝西落下去了一些。清淡的光辉,无私地洒向大地。突然,不远的地方传来轻轻的谈话声。这声音,好象就发自前面几丛翠竹下。谁?为什么刚才没有听到说话声?是刚来的吧?燕燕的手重重地推了推海涛,海涛明白了燕燕的意思,竖起耳朵,听着。
“你鼓起勇气吧!岳书记都支持我们。”一个细嫩的女音。
“我,我……”一个男子的低沉的声音。
“怕么子?好事,总是多磨的。”
海涛和燕燕认真地听着。这声音挺耳熟。呵,燕燕听出来了,是钟放花和向群。她抱着海涛的脖子,把嘴凑到海涛耳边,低低地说:“是钟广播和向技术员。”
海涛轻轻点了点头,俩人又静下来,认真听别人的贴心话了。
“不管怎么样,你得硬着头皮到我家里去一趟。”
“唉!……”
“你呀,太胆小了。无非是挨几句骂吧,我父亲就是脾气坏一点,心地倒是蛮好的。”
“放花,我,这样的出身,又是一张疤脸了。你……不应该跟我过一辈子呀!”
“傻话!”
“你……”低沉的男音停了停,接着说:“你真好!”
起风了,竹叶摇晃起来,沙啦沙啦地响着。下面的话,听不清了。燕燕的心凉了又热。她真钦佩钟放花。她将来一定是个好妈妈。孩子的好妈妈,必定是丈夫的好妻子。
一种好奇心,驱使着燕燕,她蹑手蹑脚走到前面的竹丛边去了。这时,钟放花坐在向群身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受伤结疤的脸,温顺地说:“你呀,别老往这里想,把心放开些。试验,还是要坚持搞下去。”
向群感激地紧捏着放花白嫩的手,放花顺从地将身子朝向群靠了靠。
这时,前面突然一声大吼:
“不准动!干什么的!”
这如雷灌耳的一声,把俩人的魂都吓走了,他俩连忙惊慌地站了起来。向群的眼镜弄掉了,一时又不敢扑下身子去摸,全身颤抖着立在那里。蹑手蹑脚爬到竹丛前,准备进一步探听一点“秘密”的燕燕,也被这突然冲出来的一声震住了。她举目望去,只见月光下,两个持枪的汉子怒立在河岸上,威严地盯着这一对青年男女。
钟放花怔了一下,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她弯腰拾起眼镜,递给向群:“戴着。”
“这么晚了,你们俩人躲到河边竹丛下,抱着搂着,胡闹什么?”一个嘶喉咙挖苦地说。
“走,跟我们到民兵指挥部去!”一个粗嗓门吼着,就走上前来拽放花和向群。
“我们这是正当恋爱!”钟放花一把将那只粗手甩开,勇敢地拉住向群的手,说:“我们走,他们管不着。”
两个汉子吼叫着,野蛮地扑了上来,撕扯着钟放花的衣服。向群浑身发抖,不敢吭声。这时,河岸上又走过来一个人,打着官腔说:
“怎么回事呀?”
“杜主任,”杜辛曾是矿“批林批孔”运动办公室副主任,现在这个“办”撤了,他的小兄弟们依然这样讨好地喊他。“抓住了一对流氓!”
“是谁呀?”
“你快过来看。”
“放屁!”钟放花怒不可遏。“你们才是流氓!”
向群双手抓着眼镜,抖抖颤颤地站在那里。
杜辛摇晃着身子走了过来,眼睛眨巴了几下,忙朝那拽住钟放花的汉子挥了挥手,说:“松开手,松开手。”接着热讽冷刺地对向群说:“快拉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吧。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地主崽子想腐蚀咱们工人阶级,毒呀!小胡,把他带到民兵指挥部去反省。叫他好好交代罪行!”
“是!”粗嗓门响亮地应道。
向群忍受着极大的侮辱,愤愤地瞪着这一伙人。
“你们要干什么?”钟放花扑上前去,拉住向群。
“小钟,”杜辛走上前来,反剪着手,把脸贴过来对钟放花说:“不要越滑越远了,小心落水,毁了自己呀!”
“谢谢你的关心!”放花冷冷地说。
“带走!”杜辛又一次下达了命令。
两个汉子又横蛮地扑向向群,拉着他的手往前拖去。这时,海涛和燕燕正要从竹丛里冲出来,前面却飞来了一个严厉的声音:
“你们这是干什么!”
静夜里听来,这声音有如晴天霹雳。河岸上的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岳峰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他从工区回来经过这里遇上了这件奇事。
入睡了的飞龙河醒来了,流水哗啦哗啦地淌着……
杜辛和那个民兵指挥部的人,咬着牙齿灰溜溜地走了。岳峰和钟放花谈了谈,要燕燕和海涛送她回去。他们三个人刚走出几步,又被岳峰喊住了:“放花,告诉你爸妈,明天我来看他们。”
月光下,他们仨远去了。
夜,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他们脚下河水的流淌声,似乎又放轻了。就象是一位慈祥的母亲,为孩子哼着一支催眠曲。岳峰和向群,在河岸上默默地走着。此刻,这两个人的心里,可不象脚下的飞龙河那么安静呵,而是一个遭受强台风袭击的大海……
“小向,”两人默默地走了一阵,岳峰回转头来,看了看怯怯地跟在后边的向群,问:“你,到小钟家去过吗?”
“没,没……”
“那,明天我们一起去。”
“不,不了。”
“为什么?”
“……”向群的脚步越来越慢了。低着头,不吭声。
“她父亲是个厚道、老实的老工人,又不是老虎,怕什么呀?”
“……”
“你怎么不说话呀?”
岳峰停住脚步,等向群走上来。
向群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步子很碎,很慢。刚才的这场侮辱,刺得他的心儿痛。往后,自己还有什么脸皮呆在金鹿峰呵!他真不懂,自己这条人生之路,为什么这么艰难,这么坎坷!
“岳,岳书记……”
向群终于说话了,他没有抬头,也许是不愿意让银月照亮他那张痛苦的脸吧。岳峰认真地听着他的话,可是他却咽住了,没有往下说了。一滴一滴的眼泪。滴到了他那双黄帆布胶鞋上。
“小向,说呀!”岳峰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向群的头。
“我,我,我要调走。”向群终于艰难地、痛苦地吐出了这句憋在心头的话。
“什么?”岳峰惊震了,浓眉锁紧了。
“我要调走,岳书记,你就做做好事吧。”向群句句带泪,字字含血。
岳峰抖动着双手,把向群低着的头扶起来,脸对着脸地认真看着他。月光下,只见两行热泪,从向群的脸腮上慢慢地往下流淌。
突然,岳峰放下手来,调转身去,“”地朝前走去了。脚步声又粗又急。这是他心里窝着火,无处发泄,只好用壮实的脚板敲击着无辜的地面了。向群不知他要做什么了,站住了脚步,怯怯地立在一株柳树下。岳峰朝前走出了几十米,又转身走回来了,对定定地立在柳树下的向群说:“小向,我对不住你呀!对你关心得很不够。你,批评我吧,最好是好好骂我一顿。骂吧!”
“不,不不……”向群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骂我一顿,我心里才舒服些呀!”岳峰一把抓住向群的手,连连晃动着。“你不能走呀,小向。你是我们新中国培养的大学生,是我们矿上的采矿技术员。你,应该继续搞你的新爆破法试验。殊山井马上就要动工了,我们等待着你的新爆破法早日成功呵!”
热泪,从小伙子的眼眶里溢了出来,在他那结疤的脸腮上流淌着。
“好好干吧,党需要你!人民需要你!”
“我,难……”
“你心里有难处,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一定知道,来,咱们在这里坐一坐,扯一扯。”
他们在河岸边的柳树下坐下了。河岸野草上湿漉漉的,打露水了。此刻,这一老一少,谁也没有顾及这草上的露水,肩挨着肩地坐在草地上。向群的嘴皮子连连动了几下,却好长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小向,你目前最要紧的,是对生活要有勇气,对事业要有勇气,不要被那些胡闹的人唬住了。象放花这样的人,在我们的周围,是最大多数呵!”
圆月西坠了。面前的河水,在如倾如诉地流着。岳峰攀着向群的肩膀,继续说着:“硃山井动工兴建后,我想请你到那里去担任技术员,你的新爆破法,也把它带到那里去试验,我还想,给你配个助手,你看,谁合适?”
一股热流注入了向群的心胸,他抬起头来,含着热泪望着岳峰。
早露,在悄悄地降着,沾湿了衣襟,湿润了河沙。两人倾谈的时间不短了。这时,岳峰长长地吐了口气,站起身来,向跟着他立起身来的向群伸出手去:
“把腰杆子挺起来!社会主义的天下,你也有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