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晚点了。
这列车的正点到达时间,应是凌晨三点四十分。现在,矿区八点的汽笛已经响过一阵了,火车才从远处山谷中摇摇晃晃地窜出来,“呜——”地吐出股白气,就象是刚刚睡醒似的,伸了个懒腰,蹒跚着来了。
一个通宵艰难的旅途生活终于过去了。火车在人们焦躁不安的心情中,徐徐滑进了车站。什么时候,灰茫茫的天幕里,纷纷扬扬地落开了雨。真是一场喜人的秋雨呵!
这是一个山区小车站。车站上很乱。挑箩筐的,推自行车的,抬运家具的,担猪崽仔的,挤满了小小的站台。火车刚刚滑进站,还没有停稳,站台上候车的人,挑着提着,抬着拖着,一齐轰嚷着涌上前来。
“——!——!”
车站上两个穿着蓝色铁路制服的工人,挥动着信号旗,起劲地吹着哨子,指挥着上车的旅客暂时不要靠近火车,以防发生意外。
急于上车的人没理这一套,继续向车厢边靠拢,呼妈叫爸,喊儿唤女,跌跌撞撞,一片乱哄哄的。
列车终于平安地停稳了。每一个车门口,都涌过来一大片人。竹筐木桶,麻袋皮箱,堆了一大堆,把车门堵了个严严实实。列车员从人堆中挤到车门边,艰难地打开了车门,人们使劲挤将下来。年过半百的岳峰,也夹在这股从车厢上泻下来的人流中下了车。
这时,老天爷抖擞威风了。黑沉沉的天幕上,闪过一道光鞭,“轰隆隆”劈下一个大炸雷,钢弹子般的粗大雨点,劈哩啪啦地抛洒下来,打在水泥地上,“梆梆”直响。掉在人的脑袋上,隐隐作痛。
上下车的人流更加慌乱了。下车的,面对着乌蒙蒙的大雨,畏缩着不敢跳下车来。上车的,大雨劈头盖脑地打下来,总想早一点钻进车厢里去。喊声,叫声、骂声,孩子们的哭声,混成一片。
手握信号旗的车站工作人员,面对这慌乱的场面,极力维持着秩序。然而,没人听,没人理,他们终于败下阵来,哨子不吹了,旗子不摇了,无能为力地退让到一边。
火车,又将在这个小车站晚点更多的时间。
雨更大了,水泥地面上哗哗地淌着水。雨点打下来,溅起一丛丛水花。风,沿山而来,在粗壮的雨柱里,卷起白茫茫的水雾。挣扎着下了车的人们,有雨具的,动作从容些。没带雨具的,可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叉开两只手,抱着脑袋,急忙往前窜。有的慌慌张张地脱下上衣,盖住头,朝车站候车室奔跑。还有些人,顺手抓起随身背着的黑提包、黄布包,当成临时的笠,往脑袋上一顶,千姿百态,无奇不有。
岳峰也没有带雨具。可是,他既没有慌乱地用双手抱头,也没有脱衣服盖脑袋,更没有采取别的什么临时性措施。他在雨地里淋着,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朝前走去。
“爸!”
话音又惊又喜,又胆怯。岳峰很快地转过身来,满脸灰白的粗硬的胡茬茬,一根一根地闪动了。眼角边的两辫鱼尾纹,瞬间聚集拢来。他舒心地笑了。
“你从哪里来呀?”
“局农场。”
“干啥?”
“给你贺生日呀!”
“哪一天?我怎么记不起了?”
“燕燕说,你昨天满五十呀!”
“哈哈……”岳峰开怀大笑,连连说:“好,好!我领了,我领了。”
说话间,一把大布伞伸过来了,遮住了岳峰的身子。伞上的水,顺着伞沿哗哗而下。搭伞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他是铁海涛,岳峰的女婿,中等身材,相貌一般,头发又粗又黑又密。嘴巴上下,黑拉拉地冒出来了一撮胡子,给他平添了几分老练、沉着的气质。蓝布工作服上边的口袋上,印着“金矿”两个金黄色的粗体字。大脚板上套着一双黄塑料凉鞋,踩在地上,咚咚直响,水珠四溅。昨天,他受全家的委派,背着一大袋子佳肴美食,去给岳峰祝寿。不料扑了空,把东西又背回来了。他心里怪不是味儿。
“今晚上,就到你家里补过一个生日吧!欢迎不欢迎呀?”
“爸,看你!”小伙子的脸涨红了。
雨点儿敲打着青布伞面。几条钢丝伞骨子上,水柱成串成串洒落下来。这一老一少,身子紧紧地挨着,步伐一致地朝前走去。风,夹着水雾,迎面扑腾而来。两个人胸前的衣襟上,很快凝结了白花花的一层细小的水珠儿。
“我爹可想你了。”海涛说。
“老头的身子骨还好?”
“硬朗。”
“脾气?”
“还那么倔。”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呵!”岳峰忍不住感叹一句。又问:“你妈呢?”
“她倒快乐。整天笑呵呵的。”
“好,快活人长寿。笑一笑,十年少嘛。”停了停,岳峰的心被什么触动了,动情地叹道:“我还没有见到你们的雀雀呀!三岁了吧?我真想他!”
“轰隆——!”
又是一道闪电,一声炸雷,风雨更大了。金鹿峰上白茫茫的雨雾席卷而来,树林里响起了滔滔的涛声。
“我们到候车室看看吧。说不定我爹在那里等你呢!”
“等我?他知道我会来?”
“我走时,他一再嘱咐我,要我把你请到家里来住几天。”
“海涛,这次来,我可不是住几天呀。”
“多住些日子,我们全家都高兴呀!”
“我住下不走了。”
“真的?”海涛瞪圆了眼睛。
“不假。走,到候车室看看。这闷老头子,真贴心呀!”
“嗯,嗯。”
这时,身后有人连连“嗯”了两下。多么熟悉的“嗯”呵!岳峰和海涛同时转过身来。果然,他们身后跟着一个矮小的、六十多岁的老头。他背微微驼着。布满皱纹的脸上,平平静静的,没有什么表情。他一手打着一把伞,另一只手挟着一把伞。上身的对襟青布衫,几个扣子松开了,露出胸脯上健壮的肌肉来。他,是铁海涛的父亲铁耿祥,人称老铁头。老头儿平素很少言语。一天到晚,讲不了几句话。脸孔上,一年四季,看不到什么表情,总是平平静静的。刚一接触,觉得这个老头孤僻,闷头闷脑,没有什么感情。和他相处久了,才慢慢晓得,这个沉闷的老头,感情比谁都真挚、纯朴、深沉、厚实。刚才,火车徐徐滑进车站的时候,他就走拢车厢寻老岳来了。在他心里,没有把老岳当成他的亲家,而是把他当成自己的领导。当他看到老岳的时候,海涛已经和老岳并肩共伞前进了。他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他取下腋下挟着的、特意带来接岳峰的油布雨伞,撑开来递给了岳峰。
岳峰感激地点了点头,接过伞,“独立”行动了。
三把雨伞,在风雨中并排闪动着。海涛闭住了嘴巴,有意让父亲和岳老子拉拉话。
老铁头的嘴巴难开呀。走了一程,他才说:“你真的回来了?”看来,他刚才把所有的话都听到了。
岳峰笑了:“你还不信?”
“唉——”老人重重地叹息一声。这年月,使他越搞越胡涂了。明明是个大好的人,一夜之间,竟成了“敌人”。
“你还在锅炉房呀?”
“嗯、嗯。”
“矿上的情况还好吧?”
“冒名堂。”老铁头对矿上目前的状况很不满意。停停,他又说:“你要是真的回来了,就好了。”
“我一个人有多大能耐呀?还得靠大伙!”
“得有个好领头。”
不知不觉,他们走出了车站,来到了车站商店门前了。商店前面的坪地上,耸立着几排高高的白杨树。初秋,正是白杨生命的旺盛时节,浓黑的枝叶,翠滴滴的。这时,枝枝叶叶,在风雨中撞撞碰碰,喊喊叫叫。公路上,许多低洼处积着一凼凼水。道旁水沟里,浊黄浊黄的水,卷着枯枝败叶,杂草垃圾,滔滔流去。
车站离矿上还有八里路。雨还是没有停,落得更加起劲了。海涛侧转脸来,说:“爸,到商店避避雨吧。要不要给矿部……”话到嘴边,他又咽下去了。本来,他想说,是不是摇个电话,让办公室派部小车来接一下。可是,他不愿意提这个“办公室”。小车,由林茵管着,领导人用车,都由她派。这不仅仅是怕刺伤岳峰的心,同样是怕刺着自己的心。这些年来,提到她、想起她,他的喉咙里就象卡了只苍蝇似的,怪不是味儿。
“前面不远的铁路边,不是有我们一个运输队吗?”岳峰问。
“去那里?”
“不忙回矿,先去转悠转悠吧。”
“好。”
雨幕朦胧之中,三把雨伞,闪动着,又前进了。
座落在铁路旁边那高似七层楼房的巨大煤仓,淹没在一片烟雨之中。煤仓后边蜿蜒起伏的望龙山脉,被雨雾挡着,看不清它那清秀的面貌了。灰沉沉的天穹之下,雾腾腾的雨帘之中,只能隐约望见那高高低低的山川轮廓。在这云缠雾绕的群峰之中,有一个最高的笔挺的山峰。看去,宛如一只长颈鹿。峰顶上,还耸立着两块大青石,石缝间爬满了青藤,就象是毛茸茸的鹿角。相传,在很早很早以前,一只善良、勤劳的老鹿,将草吃到肚子里后,便变成了金子。贫穷的松鼠、小兔碰到它,它立即拉出一堆金子的粪便,救济它们。这事被黑心的恶狼知道了,起了歹心,想伤害老鹿,夺取它肚子里的许许多多的金子。黑狼追捕老鹿,老鹿拼命逃跑。这一下,急坏了松鼠、小兔们,它们连忙跑来黄龙山,请求慈善的老黄龙搭救老鹿。老黄龙被老鹿舍己为人的精神所感动。就在黑狼将要咬住老鹿的时候,它飞身出山,在黄龙山下变成一条大河,将黑狼淹死在大河的深潭之中。后来,人们为了纪念老鹿和老黄龙,就把山下的河叫做飞龙河。淹死黑狼的深潭叫黑狼潭。黄龙山改成了望龙山。望龙山脉中最高的山峰叫做金鹿峰。
金鹿峰脚下,高大的煤仓前面,是一片铺满枕木、布满钢轨的电机车车场。电机车把一车车煤拉到这里,通过皮带运输机,将煤送上高高的煤仓,过筛、分类、灌入煤仓下的一节节火车车箱,送到需要的地方。
现在,车场里空荡荡的。上班的工人们已经进车场两侧的房子里避雨去了。唯有靠路边的一股轨道上,一个人穿着胶制雨衣雨裤,埋着头,使尽全力在推着一节装满块煤的矿车。雨点哗啦哗啦打在雨衣上,雨水成群结队地往下泻落。风,不时地扑腾过来,野蛮地掀开他捂严的胶布雨衣,往里灌进去一片雨点。
在这风雨喧腾之中,从车场通往坑木场的一股轨道上,飞出来一节装满坑木的矿车。因为是下坡,车轮在轨道上飞快地旋转,矿车飞泻而下。一个熊腰虎背的汉子,站在矿车后端的挂钩铁栓处,双目直盯着车道前方。
冲过坑木场的大门,矿车奔到了一个轨道交叉的地方,马上要进入车场了。车上的大汉,远远地看到,道叉没有扳过来,再往前一看,不好,这股轨道前方有车、有人。大汉顿时火冒三丈,大声怒吼:
“小周,扳道!”
扳道房没人答应,道叉依然如旧,躺着一动不动。
“快扳道!会撞车!”
矿车飞也似地冲泻过来。风,卷走了大汉那粗鲁的话音,大山在回应他愤怒的谩骂:
“他妈的!周国屏,哪去了?死了!埋了!”
矮小的扳道房内,仍然不见动静。风,摇晃着车场上空的电线,发出“呼啦,呼啦”尖锐的叫声。矿车滑完了坡道,仍旧借着惯性,凶猛地向前冲去。车上的大汉,见喊不出人来扳道,便扯起更大的嗓门,朝前面那埋头拉车的人叫喊:
“后面来车了,快闪开!快闪开!”
雨大,风狂。雨衣严严实实地蒙着推车人的头。他根本听不见后面的喊声,依旧不慌不忙地弯腰推车。
“闪开!闪开!”
大汉的嗓门都叫哑了,前面的推车人还是没有听到。眼看矿车就要冲过道叉处,和前车在同一股轨道上跑了。大汉急了,一步跳下车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来了一个鲤鱼打挺,箭步上前,粗壮的大手一把抓住叉道处的扳道闸,狠狠一扳。晚了,矿车抢在道叉过来的前几秒钟,冲过叉道口,径直奔去。
“闪开!快闪开!”
大汉的心都碎了!前面推车的人反应如此迟钝,仍然没有听到后面的呼喊。此时此刻他拿出了吃奶的力气,箭一般地追车而去。
满载坑木的矿车,离前面的推车人一米一米地近了。大风,在凄厉地呼叫。暴雨,在惊慌地泻落。一幕车毁人亡的悲剧眼看就要发生了!这时,大汉那两条粗壮的大腿,在地面上疾风般地闪动。很快,他追过了车轮,赶到了飞车前头。
这时,趁下雨躲在车场一侧房子里打扑克的几个值班青年工人,正在为出牌争得面红耳赤。车场上发生的这惊险的一幕,根本没有惊动他们。
“闪开,车压过来了!”
大汉的声音在推车人的耳边炸开。这时,他才转过身来,想看看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身子刚刚转过来,就被大汉一把推倒在路边了。
就在大汉和推车人倒地的那一瞬间,装着满满的坑木的矿车箱,“呼”地一声飞了过去……
“轰隆!”
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两个车箱相撞了。车箱下的铁轮弹了起来,装满货物的车箱在轨道上跳了两下,“哗——”地倒了。一根根坑木,一块块煤炭,泻了下来,砸倒了道旁的一块漆得红光闪闪的标语牌。上面那两行不知哪位书法家写下的秀美、工整的字:“狠批唯生产力论,砸碎管、卡、压!”,被煤块埋住了。
一根坑木飞出车箱,滚了过来,压住了倒在道旁的可怜的推车人的腿。
大汉也摔伤了,他睁眼一看,前面那人的腿被坑木压住了,连忙吃力地爬了起来,扑上前去。
“哎哟——,哎哟——”
一个老年人微弱地、痛苦地哼叫着。
大汉一把搬开坑木,撩开被雨衣封住的脸,一看,一颗心紧紧地缩了起来。这不是交运输队工人群众监督劳动的矿总工程师罗先敏吗?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呵!这个老头儿,怎么这样背时?眼下矿里正在集中火力批判他,他这下却又被砸伤了。唉,这个周国屏,这条懒虫一下溜到哪里去了?惹出这样一场祸来!怎么办?怎么办?大汉一时慌了手脚,怔住了。
这时,小屋里的“战斗”仍在继续。借躲雨溜到这里来玩扑克的当班工人,正在高声大叫地争嚷。
大汉慌乱地扑到了罗先敏身前,想卷起裤筒看看伤势,只因他手脚太重,伤又不轻,老头连连喊“哎哟”,大汉只好住手了。鲜血,透过衣服,染红了周围的泥泥水水。大雨哗啦哗啦地一个劲地下着。粗粗的雨点,打在老人的身上,打在这鲜血染红的土地上。
“叮叮叮……”
前面响起了一串悦耳的银铃声。一辆电机车,拖着长长的车箱,飞驰而来。渐渐,车速减下来了。车头窗口处,一个戴着塑料矿帽的姑娘探出头来。她,就是燕燕。透过茫茫雨丝,姑娘的眼睛看到了这车道边的两个人,那两节翻在地上的矿车,那倒在地上的坑木、煤块,那滩鲜血。雨小了些,细小的雨声里,振荡着人的轻微的呻吟声。不好,出事了!她连忙煞住机车,问:
“一炮,出了啥事?”
“唉!”这被叫做一炮的大汉,悔恨地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负伤的是谁?”
“罗先敏。”
“他?”
燕燕一下跳下车来,向出事点飞快地奔过来。
“谢队长。”
这时,有人在谢一炮身后怯怯地喊。这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青年,长得挺标致,略长的脸膛,白白的。两撇清秀的眉毛下,一双细细的眼睛。牙齿洁白而整齐。他是三个月前入矿的青工周国屏。这些日子,一切章程都抛弃了,生产的环节全已打乱,井下经常断水,断风、断电、断料。不想干的人谢天谢地,趁机休息,想干的人两眼发急,无能为力。今天,谢一炮下井后,见井下坑木用光了,又没人送料。他便带周国屏出井来运材料,安排他在叉道处准备车子过来时扳道叉。哪知,有一场扑克正好缺一个人,把他抓去了。这时,他们的扑克收场了。几个人一齐怔怔地站在罗先敏身前。
谢一炮转过身来,见周国屏呆立在那里,顿时火从心起,呼一声将风钻腿子似的手臂伸了过去,一把抓住周国屏胸前的衣襟,另一只手握成一个铁团似的拳头,在周国屏脸前晃动,怒狮般地吼道:
“你、你、你刚才死到哪里去了?”
“我、我、我……”周国屏吓得脸色苍白,语不成句,哆嗦着连连后退。
“一炮,救人要紧!”燕燕急着冲上前来,扯下脖子上的毛巾,弯腰替罗先敏包扎着伤口。
谢一炮这才松开抓住周国屏衣襟的手,弯腰一把将瘦小的罗先敏抱起。罗先敏和谢一炮的身子,已经被暴雨淋了个透湿。
“燕燕,你去给医院挂电话,叫他们来救护车。”
“嘀——!嘀嘀!”
突然,车场一侧的公路上,一辆崭新的草绿色北京牌吉普车,飞驰而来,燕燕和谢一炮惊喜地叫道:
“是咱们矿上的小车,拦住。”
“这可是路氏专车。”燕燕嘲弄地说。
“管它妈的,截住它!”
谢一炮的话音一落,几个人飞快地朝公路边奔去。老人在谢一炮的怀里,轻轻的呻吟着。燕燕连忙上前,双手托住老人的头。两人急步朝前走去。铁弹子般的雨点,敲打着倒在路边的那块被砸坏的标语牌,发出“梆梆梆”的声响。
小车被截住了。
闪闪的雨柱里,车门一侧的玻璃推开了,露出一张瘦瘦的、点缀着雀斑的脸。两颗刺眼的金牙,从嘴唇里露了出来。口里,刚刚吸过一口烟,正长长地往外喷出烟雾。此人二十七八岁年纪,干瘦,矮小的身材。这时,他望着呼涌前来的工人,脸皮子闪了闪,颇有风度地理了一下头发,打着官腔问:
“同志们,有什么事呀?”
跑在前面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嚷着:
“出了事啦!”
“有人砸断腿了!”
“杜秘书,用车送送伤员,送送伤员!”说话的人,用手指着后面。
“谁?”
“罗老头,罗先敏。”
车门徐徐地打开了。杜辛探出半个头来,朝后望着。雨帘中,只见谢一炮和燕燕抬着一个人快步走上前来。他那两撇黄黄的眉毛,锁拢了。
“怎么搞的?”
“撞车。”
“安全生产观念哪去了?”杜辛很为恼火,嘀咕着:“这个死顽固,有意给我们出难题。偏偏在这个时候,唉!”
“还什么安全生产观念?安全第一被批掉了。”有人低低地嘟囔。
“规章制度也砸烂了。”又有人不满地补了一句。
这时,谢一炮和燕燕抬着罗先敏来到了小车前,正要将入往车上抬,杜辛一把将车门关住了。
“这车,有紧急任务。”杜辛冷冷地说。
“什么任务?比救人还紧急?”谢一炮瞪圆眼睛冲上前来。
“我的炮队长,省里的煤矿书记会议昨天散了,车要去接路书记。这次会议十分重要,要马上接他回来传达会议精神!”
“我的杜秘书!”谢一炮回敬似地吼了一句。“路书记等一等开车去接死不了,伤员不马上送医院就危险!”
“对呀,送伤员要紧!”
“人命关天呀!”
人群骚动了,纷纷朝小车挤过来。
杜辛一时没了主意,他把脑袋缩了进去,转头对靠在后排座位上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说:“林主任,你看?”
小车后边水竹藤席包着的车座上,一个女人斜躺在那里。这就是林茵。她体态匀称,头发黑青,弯弯的眉毛下,一双眼睛很亮,虽已四十出头,一对乳房,却高高地突在胸前,显得丰满而富于魅力。圆圆的脸庞上,有着少女的红润。一双酒涡,显露在两腮。她上着一件绿的确良军衣,下穿一件蓝快巴裤子,十分得体,不落俗套。车外吵吵嚷嚷的声音,她早已听到了,知道出了什么事了。然而,她却一直靠在车座上,不敢探出头来,因为,在这杂乱的声浪里,她捕捉到了一个叫她害怕的声音。这就是燕燕的声音。她真怕见自己这个厉害的女儿。有时候,却又莫名其妙地想看见这个女儿。现在,杜辛在问她,不答话不行了。怎么办?用车送罗老头进医院?这个在医院工作多年的她,知道这个厉害关系,觉得应该用车马上送这个老头去医院。然而,她此刻的心情太乱了,太复杂了。心里烦躁极了。昨晚上,她接到路云的电话,说岳峰官复原职,要重返金鹿峰了。这简直如同一个炸雷,轰响在她的头顶,当时,她几乎昏倒在电话机旁。对方的话筒搁下来了,她还紧紧地抓着话筒,发着呆,半天没有动。脑子里,搅糊了一锅粥,她在心里喊:“上级怎么这样做!恢复他的职务,应该;派他回金鹿峰,太不应该了!这、这叫自己和他怎么见面呵!”
她重重地撂下话筒,一头栽倒在床上。人象傻了似的,七七八八的镜头,在她的眼前晃动。女人呵,女人,为什么这么怪呀!她恨岳峰,却又丢不下这个岳峰!她想他远远地离去,他却偏偏又来到了自己的面前。生活呵,你为什么这样捉弄人!
不!应该说,捉弄生活的人,终究将被生活捉弄。这是公平合理的回报!
一踏上人生的道路,这个美丽的女子,就渴望着幸福!总算有运气,十七岁的时候,她就认识了一个威武英俊的青年区长。真要感谢那位细心的县委书记,几天时间里,就看出了自己这个少女心灵深处的秘密,顺顺当当地给自己送来了一个当区长的丈夫。那时,小家庭真甜蜜呵!她硬是打心眼里往外乐。丈夫虽然比她大上八、九岁年纪,可是她怎么看怎么满意。她工作起来,也浑身是劲,一连好几年,当先进,做模范。慢慢地,她看到,一些嫁给领导干部的女伴中,许多人有了显赫的地位了,自己却依旧每天给病人送药、打针,做一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护士。是自己能力比别人差吗?她可不承认;是自己文化比别人低吗?那也不见得;是自己的男人职务比别人小吗?更不是的。那么是什么呢?是的,是什么呢?她答不上来了,她有怨气了,晚上,一躺到床上,她双手抱着男人的脖子,撒开了娇,发开了脾气。得到的是什么呢?又是一顿“刮”!说什么“你的脑壳里装了些什么东西!夫贵妻荣,这是封建社会的垃圾,我们共产党人可不能有!”“就你正经!”她回他一句,心里真气呀!哪一个女人,不依仗着男人?哪一个女人的前途,不拴在男人的裤腰带上?漂亮,是女人最宝贵的财富。只要漂亮,一夜之间,女人的地位可以翻一个个儿。昨天,你还在田里耍泥巴,还住在爸妈那几间矮小的草屋里。因为你漂亮,被有地位的男人看上了。今天,你们一结婚,你便飞进了大城市的高楼大厦里了。这个优越条件,是男人们怎么也得不到的,也是那些不漂亮的女人花任何高价也买不到的。漂亮,是女人的无价之宝。自己,就是有着这样一个“无价之宝”,却偏偏……唉,唉唉。她煞住奔腾的思绪,无力地摇了摇脑袋,又斜靠到清凉的水竹编织的车座靠背上了。车外,风雨大作,吵声嚷嚷。她的脑子里,灌满了风,灌满了雨,灌满了嚷嚷声。杜辛看自己的顶头上司摇了摇头,便朝司机挥了挥手,说:“开!”
司机一脚踩响了油门,按响了喇叭。
“嘀!嘀嘀!”
小车要开动了。
“慢!”
突然,燕燕站到了车前,拦住已经发动的小车。透过车窗玻璃,林茵一眼瞧见了女儿的脸,碰上了女儿灼热的目光。她慌乱地低下头去。
燕燕,象林茵一样的漂亮,又象岳峰一样耿直、刚强。儿女,能把父母的长处巧妙地吸收过来,集于一身。这是生物界的奇迹呵!杜辛脑袋瓜还算机灵,他终于想出了有力的理由,探出头去,振振有词地对大伙说:
“同志们要有一个清醒的头脑呵,罗先敏的政治情况大家是清楚的。现在,全矿正在集中火力批判他。他这时候负伤,有没有政治原因呵?是不是畏罪自杀呵?我们的立场可要站稳点呵!”
这一席话,就象在这群青年人面前喷出一股烟雾,使大伙眼前一时云雾腾腾。有人犹豫了,有人踌躇了。轰轰嚷嚷的人群一时静寂下来。谢一炮听杜辛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愤愤地说道:“胡说!”
“炮队长,你怎么敢担保他不是自杀呀?为什么偏偏发生在全矿集中火力批判他的时候?为什么偏偏发生在矿革委会成立六周年的时候?为什么偏偏发生在路云书记从省里开会归来的时候?咹?”
罗先敏躺在谢一炮的怀里,轻轻地、痛苦地叹息着,呻吟着。老头神志还清楚,杜辛的这些话,句句落入他的心里。他心中象刀戳似的痛。他想表示点什么,终于又抑制住了。雨没完没了,瓢泼似地往下洒。
小车又一次发动了,这时,工人们越聚越多,把车子团团围住了。
“往医院挂个电话,要救护车来跑一趟。这车,去接老路。”林茵终于把头探出来了,向大家摆着手说。
“我看,先送伤员吧,然后再去接路云同志。”
一道闪电,一声炸雷,大地抖动了。隆隆的雷声过后,人圈外响起了一个十分平静的、却惊震人心的声音。数十双眼睛,循声望来。呵,闪闪雨帘里,岳峰撑着油布雨伞站在人群后面。海涛和老铁头也默默地站在那里。看来,岳峰已经听到了一些什么,了解了眼前这件事情的大概内容。人群纷纷闪开,让开一条路来。岳峰很快来到了罗先敏面前。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大油布伞,为罗先敏、谢一炮遮住劈头盖脑压下来的风雨。
小车内出现了一阵紧张的慌乱。林茵双手抓着自己梳洗得十分洁净、飘着淡淡的清香的头发,脸色顿时苍白了。她吃力地闭上眼睛,想埋掉眼前的这一切。然而,这一切却象不远的飞龙河的水,猛烈地冲击她的心扉,做人为什么这么难呀!她想摆脱他,他却这样威风凛凛地来了。尽管,路云在昨天的电话里通报了消息。可是,她没有想到,他会到得这样地快;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撞见……这。怎么,怎么办啦!现在,她恨自己为什么要变个女人,这样来受命运的嘲弄!
杜辛被岳峰的突然出现怔住了。僵了几秒钟后,他转头来看林茵,林茵深深地埋下了头。路云昨天深夜的电话,通报岳峰重返金鹿峰的消息,她还没有向杜辛透气呵!这时,她断续地、无力地对杜辛说:“他、他、他回来任书记了。”
杜辛吃惊地张大了口。
“下来吧,小杜。送老罗到医院,再去接老路。”岳峰平静地说。
杜辛红着脸,低着头,走下车来。这时,那边的门也开了,林茵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哗哗哗……”
掌声、雨声,风声搅在一起。
“爸爸。”两行热泪,从燕燕红润的脸腮上滚落下来。
“燕燕,你可还记得,爸爸最讨厌的东西是什么?”岳峰目光灼灼地望着女儿。
雨中,燕燕扬起头来,用手迅速地抹掉了挂在脸腮上的泪珠。
“海涛,你和炮队长送老罗去医院。”
说着,岳峰侧转身子,掀开盖在罗先敏头上的胶布雨帽,轻轻地喊:“老罗!老罗!”
罗先敏脸色苍白,嘴唇乌黑,双目闭着。下巴上稀稀疏疏的几根胡子,好久好久没有刮了,长长地刺了出来。银白的头发,全被雨水打湿了。额角上,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伴和着雨水,顺着耳根流淌下来。嗓子眼里,痛苦地轻微地呻吟着。
“老罗,老罗。”岳峰又一次语调低微、心情沉重地呼喊。好一阵,罗先敏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凑近来的岳峰的脸,发黄的一对眼球动了动,眼皮很快又闭合了。脸色寡自、毫无表情,口里,继续冷冷地、痛苦地哼着。
“快送医院。”
岳峰上前一步,拉开了小车的门。谢一炮和海涛把罗先敏往车上抬去。谁也没有说话,气氛十分肃穆。一股火辣辣的感情,在每个人的心窝子里涌动。一双双眼睛,望着站立在车门边的岳峰,眼神严肃而又庄重。雨点儿,小了些,还是不停不息地往人们的身上飘落。有些人披了雨衣,有些人光着身子,一任雨点扑打在自己的脸上、身上。什么时候,金鹿峰雄伟、巍峨的身影,从雨幕里钻了出来,挺拔在大地之上,天穹之下。
罗先敏被抬上车,安顿好了。岳峰凑过头去,认真地向谢一炮和海涛交代:“要医院立即组织抢救。我等一会赶来。”
小车开走了,工人们知趣地纷纷离去。一个难堪的场面留在这里。雨丝,编织着密密的网,罩着燕燕、岳峰和林茵。燕燕钻到了父亲的大伞里,双手攀着父亲的肩膀,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下来了。林茵,背着他们站在路边一株被水牛角磨烂了身子的苦栗树下。她想离去,却又没有走;她想说句什么话,却又没有开口。只是不停地低低地咳嗽着。此刻,她的心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没有这种生活经历的人,无法体验得到呵!她没有打伞,雨,无情地把她松蓬蓬的黑发沾到脑袋上了。惨白的脸上,雨水静静地淌着,衣服也快湿透了。岳峰平静地望着她,用手推了推女儿,示意她把海涛上车时留下的青布伞送过去。燕燕咬着嘴唇,倔强地一甩头,拒绝了。
难堪的几十秒钟过去了。林茵无力地移动着身子,踏着碎步走了。她始终没有回头。她没有这种勇气,没有这个力量。雨点,依旧无情地扑打着她的身子。
“林茵同志!”
突然,岳峰开口了。他上前几步,递过去手中的伞:“海涛的伞,你打去吧。请办公室通知全体党委委员,明天上午开会,传达省里这次煤炭工作会议精神。再,请派车去接路云同志回矿。”
伞,接过去了。林茵背着他们父女俩,弓了弓腰,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燕燕挽着爸爸的手臂,朝电机车车场走去。